不知不觉间,第一轮十六场论道已近尾声,最后两场洪、荒组对决即将开始。
此刻,司辰错手腹背,矗立于西北角的道场上,山风吹来,黑发飘飞,白衣舞动,竟是极其潇洒。
道台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凌嫣然奋力挤到最内圈,生怕错过哪怕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只见她粉拳紧握并拢于胸前,锁眉咬唇,如临大敌,仿佛与人对阵的是她自己一般紧张。
在她背后,释心、柳寒衣、楚恒岳站成一排。释心闭目捻珠,柳寒衣默念经典,楚恒岳则干脆掏出一瓶小酒细细品嘬起来……哪有半点像是在观好友斗法的样子?
凌嫣然猛然回头,俏脸薄嗔,瞪着眼前三人。
片刻后,她见三人未有反应,不由大怒,一跺脚,大声道:“你们三个死人在干嘛?”
这一呼之下,凌嫣然立马成为焦点,一众围观人群皆满脸诧异地向这边看来,就连在另一道台上准备应战的苏暮云也发现了她。
苏暮云回头看向站在道台一角为自己掠阵的方之南,目光交汇处,方之南皱眉,点头示意自己也发现了凌嫣然,并以灵识传音问道:“小师妹怎么会在这里?”
“想是又偷跑出来吧?”苏暮云莞尔一笑,接着继续传音道:“咱们须得盯紧她,待此间事了便将她带回蓬莱,可千万不得马虎,这小妮子鬼得很。”
方之南深色凝重,用力点头,显然深表认同,示意苏暮云暂且不要分神,专心应战。
却说释心、柳寒衣、楚恒岳三人被凌嫣然骤起一声惊觉,呆呆地看着她。
释心微微一笑,率先开口,“嫣然师妹,这是何意?”
凌嫣然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就指着三人,骂道:
“你,你,还有你!你们到底是不是司辰哥哥的至交?他都要跟人决斗了,你们还在这神游!”
言罢,怒瞪楚恒岳一眼,接着一记粉拳捣在他健硕的胸口,继续骂道:“尤其是你!居然在这嘚瑟地喝小酒,不就侥幸胜了一场嘛,很了不起吗?哼!”
那三人闻言,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楚恒岳,笑得四仰八叉,竟真是像要醉倒一般。
“我说妹子,你,你担心他?多……多余了。”楚恒岳好不容易忍住不笑,说起话来却还是舌头抖得很。
柳寒衣却控制得很好,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依嫣然师妹的意思,我等应当如何……?”
“这还要问?自然是一起振臂高呼,司辰必胜!司辰必胜!”说罢,竟真的叉腰举手作势欲呼。
“呵呵,哈哈,呵哈哈……”
“妹子,你这是要逆天!”楚恒岳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酒气喷出三丈多远。
只见司辰回头向这边看来,一脸的苦涩,像是在说:“哥几个,求你们放过我吧,实在是丢不起这人了……”
道台上,一个身材丁瘦的男子面对司辰迎风而立。那男子身着墨黑长袍,面容青秀,却不甚修理边幅,略显蓬松的发冠上胡乱地穿过一根极其粗糙的枣木簪,上身衣襟褶皱凌乱,下摆高低不齐。
此刻,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司辰,神情凝重,显然丝毫不受台下凌嫣然等人耍宝胡闹的影响,时而山风吹来,撩起他杂乱的头发,宽大的幅袖迎风鼓荡,更显得他瘦弱单薄。
须臾,男子上前行礼,而后开口道:“在下段黑白,来自‘奕道’,请兄台赐教。”
司辰亦还礼,微笑道:“听雨楼司辰,请赐教。”
礼罢,只见那段黑白右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虚空中出现两枚比铜钱略大的圆饼,那两枚圆饼被一黑、一白两团气焰包裹,在他掌心上空相互纠缠碰撞,仿佛像是在缠斗一般。
原来,那竟是两枚棋子。
他似极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法宝,而后诧异地看向司辰,问道:“辰兄何以不亮法宝,莫非瞧不起在下?”
司辰摇头道:“段兄莫怪,在下尚未炼得如意宝物,并非有意轻慢。”
段黑白面露迟疑之色,略加思索道:“如此比试大为不妥,我不欲占你分毫便宜,亦不敢狂言舍弃宝物与辰兄斗法。今观你我二人衣着黑白,恰巧与我这二枚棋子相称,若辰兄不嫌弃,在下愿将手中白子借与你,如此方可公平一战,不知辰兄意下如何……”
段黑白此举出人意表,司辰当下一愣,旋即微笑道:“段兄如此美意,在下却之不恭。如此,只好愧领了。”
段黑白大喜,旋即抬手一挥,那白子夹带光焰飞向司辰,司辰抬手接过,二人相视一笑,各自运功凝息准备迎敌。
……
“乖乖,今儿真是开眼界了,这临阵对决,竟还有借法宝的……”
“段黑白真不愧为‘棋痴’,这算啥,各不让子么?”
“莫非这二人不斗法了,打算坐下来下盘棋?”
“道友你说,这辰公子,他,他会下棋么?”
“额……不知。”
……
“司辰?莫非是传说中的辰公子?啧啧,听说这厮迷倒无数少女,今日观之果然与众不同……”
“辰郎……可还记得相思湖畔的李萌竹么?”
“李萌竹又是谁?”
“讨厌!偷听人家说话!”
砰!……
“哎哟,仙子饶命啊……”
……
只听得一声巨响,台上二人已然正面交锋。
段黑白悬于丈许半空,指间凝聚一团真气直指司辰;司辰左手背于身后,右手并指掐诀,针锋相对。二人一上一下,相距数尺,在二人中间,黑白二子激烈对抗。那棋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炼成,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却坚硬无比,撞击之下铿锵作响,火星四溅……
只听得段黑白高声道:“执黑先手,在下当仁不让了!”
说罢,指尖加力,一股磅礴的真气涌出,黑子突然极速旋转,竟然将白子荡开。
司辰微微一笑,“段兄客气。”翻指抖腕,那白子本已被黑子荡偏,此刻却是划出一道亮白弧线回归正轨,直攻段黑白胸膛而去。同时,司辰周身出现一面浑圆青色光盾,生生抵住来犯的黑子。
眼看那枚白子就要撞上段黑白,从道台下看,宽大的黑袍之上,一团白点显得异常突兀。就在此时,段黑白右手袍袖一卷欲将白子收入囊中,同时左手快速划出一道法诀,那黑子亦磨擦着光盾极速旋转切割,如刀兵相圻,滋滋作响。
司辰看在眼里,右手在胸前划出一轮光圈,而后反手一挥,白子义无反顾地向段黑白巨大的黑色袖洞中钻去;同时,青色光盾骤然紧缩一分,接着又骤然膨胀三分,欲将黑子弹飞。
滋~啦!
一阵衣物撕扯的声音传来,那白子竟是贯穿黑袖而出,继而翻滚折回,直奔段黑白背心而来。
段黑白似背后长眼,凌空一个矫健的翻腾躲过白子,曲指弯钩弹出一道真气……
啪!~
嘭!~
只听一前一后两个声响,黑子落于西北道台左上角星位,白子落于黑子斜角。
“小飞应星定。辰兄棋风严谨得很哪!”段黑白落回原位,背对着司辰缓缓道。说罢,抬手一挥,那黑棋于棋盘上消失,回到他手中,“星位”上留下一个黑色浅坑。
“段兄国手风范,在下实不敢造次。”司辰仍是背手而立,白子已然漂浮在他面前,在那“小飞”处留下一个灰白浅坑。
霎时间,台下掌声如雷。
随后二人复又开斗。
段黑白转身,以七星方位步踏虚空,指弹两道真气直击司辰小腹,司辰从容应变,踢出两鼓气旋相迎……
啪!~
嘭!~
又是坚实清脆两声,这二人再次斗了个旗鼓相当。
棋盘上,段黑白黑二子亦小飞挂角应手;而司辰白三小飞进角相逼。
二人斗法愈演愈烈,手上道行比拼光芒四射,脚下棋力对抗飞沙走石,端地精彩万分。
而后,
黑四尖,白五拆,
黑六连,白七立。
……
顷刻间已对拆数合。
呼!
……
“精彩!相当精彩!”
“将斗法融于对弈,真乃神乎其技也!”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原来,这二人别出心裁的斗法精妙如斯,以至于数合之间仿若运筹博弈多年,累的众人一口大气憋闷于胸,不愿呼出,生怕错过刹那精彩。
道台上首,一直闭目纳闲的周淳风此刻突然睁开双眼,远远地关注着这一小寸方盘,在他左右:
王一山双目圆睁盯着阵中激斗的二人,左手端茶,右手持盖,微张嘴唇,作势欲饮,却一直未能完成喝茶的动作;
鹤星君时而挠头,时而搓手,时而皱眉,时而点头,那坐立不安的神态像是在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杂技。
林夫子则干脆直接站起了身,不自觉地把脖子探得老长。
……
道台下面,凌嫣然目不转睛,双臂撑直垂于两侧,一对粉拳握得骨节发白;那另外三人更滑稽,直接呆若木鸡似的石化在凌嫣然身后,就连一向淡定的释心和柳寒衣也无法幸免,全然没了往日形象。
终了还是最“沉不住气”的楚恒岳木讷开口:
“我的乖乖,司辰这些年没干别的,尽下棋了吧?这几手只怕是和尚道士加起来也难以应付,原本我还以为刻苦几年就算下不赢和尚道士,最不济也能虐虐司辰,这下可全玩完了……”
他这一说,释心和柳寒衣也回过神来,柳寒衣笑道: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为上善也。司辰以往都是故意让着你,免得你坐实那‘败军之将’的雅号,否则你哪能每次都不多不少,恰好以一目半胜出?”
释心却本着“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的心态,温和地拍拍楚恒岳的肩膀,神补刀:
“现在知晓亦为时不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楚恒岳闻言,满脸苦笑,大有一副“既生瑜,何生亮”的无限惆怅。
凌嫣然则仍旧不动,就是不动,雷打不动!
道场上,无论是斗法还是奕棋,二人论道都已臻白热化,激烈程度叹为观止,用风云变色来形容亦不为过。
“如此斗法劳体伤神,我等观之已感气结于胸,脑子更觉运转不灵,这二人……这二人真乃奇才也!”
“我已严重质疑自己是否还有继续修行的必要了,这也太欺负人了,明显不给人活路!”
“辰郎,你,你终究还是忘了相思湖畔的李萌竹吧,她不会怪你的……”
“额,仙子,你瞪我干啥,我可啥也没听见……”
……
轰隆!~
一股巨大的气浪疯狂地席卷了整个西北角道场,待得尘埃落定之后,众人惊讶不已: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二人已对拆四十余合,一角棋盘上已然布满棋坑。
道场上,司辰和段黑白均悬浮于最初的位置。
段黑白低头看了看赫然映于胸口的白色掌印,长舒一口气,朝司辰微笑道:“辰兄,你赢了。”
司辰摇头,“段兄何必过谦,在下以半目之差告负。”
段黑白举手示意不可,“论道考较功力而并非棋力,况且在下心知肚明,若非辰兄有意成全,在下恐怕撑不到这四十余手。”
司辰又道:“段兄不愧于‘棋痴’雅号,在下佩服之至。”
段黑白笑道:“辰兄之为人,在下亦钦佩万分!”
司辰右手一扬,一道白光向段黑白掠去,段黑白闪电般伸手接过,掌心摊开来,一团白光冉冉升起,正是那枚白子!
两人相互对视片刻,各自仰天长笑,哈哈哈~!
笑罢,二人竟并肩携手走下道台,台下登时掌声雷动,久久不散!
“荒组第一场,听雨楼司辰,胜!”林夫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司辰哥哥,太,太厉害了!……哇~!哇哇~!太厉害了!”此刻,凌嫣然终于如梦方醒,惊叫连连……
远处,方之南顿时眉头紧锁,心中寻思“师妹,她……终于……长大了!”
……
在昆吾山数十里外的发视山①上,红袍男子和紫衣女子临崖而立,遥望着昆吾峰顶的一切……
“他果然很特别……”紫衣女子似有些兴奋。
“的确很特别,我越来越欣赏他了。”红袍男子眼中流动着热切而诡异的红芒。
……
昆吾山这边,首轮十六场论道已经结束。
宣布完首轮结果和下一轮对阵形势后,周淳风回到座位,他细细地品了一口茶,微笑向另外三位长者问道:“首轮已毕,不知三位师弟以为,哪一场论道最为精彩呢?”
鹤星君拂须而笑,“那还用问,自然是听雨楼司辰与奕道段黑白的之间‘道奕’大战,说来惭愧,似这般别出心裁的斗法,老夫之前闻所未闻,‘江山代有才人出’此话果真不虚!”
林夫子也附和道:“鹤兄所言不差,我亦以为,这二人标新立异,俱是有大智慧之人,在年轻一辈之中实属罕见。且从之前斗法情况来看,那听雨楼司辰于道法上留有余手颇多,恐怕只施展了半数功力,此子必将在本次风云会上大放异彩。而那段黑白功力也不差,只是奈何对手太强,但他那份棋力却是气势磅礴、绵绵不绝,就连老夫也是钦佩得紧,以我观之,这小子恐怕是尽得天元老鬼的真传了。”
周淳风点头道:“我亦认同两位师弟的看法。嗯,看来听雨楼近年来韬光养晦,上官师弟竟然造就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后起之秀,我们几派也该奋起直追,免得落后于人哪。”
王一山哈哈大笑道:“司辰这孩子我是知道的,我那酒鬼师兄孟凌霄与上官云交厚多年,也算是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就连孟师兄那般人物都曾无数次夸赞这孩子天纵奇才,上官云遇上这等良才美玉,只怕我等拍马难及咯。”
林夫子笑道:“王师兄何必过谦,‘酒仙’之徒楚恒岳与司辰情同手足,今日首场论道亦有绝佳表现,我看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王一山笑容收敛,正色道:“恒岳?差远了!这孩子豪勇有余,睿智不足。我英雄殿以英雄冠名,何谓英雄?夫英雄者,雄伟之英才也,上敬天地,下怜苍生,鉴往古,正当下,望将来,进则锐不可当,退则步步为营。恒岳虽然将孟师兄的豪气干云学了个十足,却始终没学会孟师兄的韬晦谋略,实令我堪忧啊。”
周淳风笑道:“人无完人,我等锤炼百年尚且时常自忖不足,何以对后辈要求过分?岂不知满则损,盈则亏,修真,修身均无穷尽。只要我等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孩子们总会有堪当重任的那一天的。”
众人闻言,点头称是。
①《山经·中山经》:又西南二百曰发视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砥砺。即鱼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