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街角的醉仙居是当地有名的酒楼,已有数百年历史。而百年以前,此处并非叫“醉仙居”,而是叫“迎仙居”。
此刻,醉仙居二楼正厅上,一群食客正围着一个老者,那老者花白胡须,体态丰腴,面色微醺,正津津有味地向众人讲述着醉仙楼的来历,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相传,百年前的那次乾坤风云会上,有仙域差遣的一位年轻地仙前来观礼,地仙倨傲,竟然引起各派修真弟子的众怒,无奈地仙手段强硬,重伤十八派年轻高手,乃至无人敢上前应战。正在紧要关头,来自英雄殿的孟凌霄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独挑地仙。话说这孟凌霄当时年仅二十八岁,天纵奇才,豪气干云,二人交锋一百九十九回合,从山上斗至山下,甚至将英杰城崩坏一角,最终孟凌霄胜得一筹。
地仙服输,二人相约于城中品酒论道。地仙屈尊敬酒,孟凌霄豪饮三杯却不曾回敬,地仙怪其无礼。
孟凌霄道:“大丈夫生平唯有三敬而已。”
地仙问:“哪三敬?”
孟凌霄答:“敬天地,敬苍生,敬师长!”
地仙闻言大赞。
是夜,二人各自狂饮美酒百坛,地仙大醉,孟凌霄又胜一筹。
原来,那二人饮酒之处正是当年的迎仙居,待地仙离开人界后,迎仙居正式更名为醉仙居。孟凌霄也因此事盛名在外,世人感其英雄豪迈,遂称之为“酒仙”。
……
此刻,醉仙居二楼的回廊上坐着一对男女,男子红袍黑发面色白皙,冷峻漠然;女子素纱裹面,长发及腰,一身极具匠心裁剪的紫衣之下隐隐可见曼妙身材。
只见那红袍男子举起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继而蔑笑,
“地仙繁篱?呵呵,估计这厮最初在人界混迹之时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那女子不解,“二哥知道他?”
男子自斟自饮又是一杯,“若不是在人界混迹之时太过压抑,又怎会在列入仙域以后还如此在意那仙之虚名?”
女子又道:“他毕竟已是地仙,非一般人可比。”
男子微笑摇头,大有深意地说道:“仙道渺渺,又岂是他一个小小地仙就能体会的?”
……
那紫衣女子起身,走道栏前,默默地看着街道上渐行渐远的司辰和凌嫣然,轻轻说道:
“那他呢?”
红袍男子正举杯欲饮,闻言为之一愣,继而又一饮而尽,
“他很特别,我看不透,但我知道他绝不只属于这里。”
紫衣女子皱眉,“你是否太高看他了,那晚他明明……”
“不,你错了,那晚我没能伤他。”红袍男子打断她的话,“魔气入体之后竟然被他完全吸纳于气海,至于你看见他受伤,只不过是因为他措不及防之下气息冲突所致,于他而言,那根本不算伤,片刻即可恢复。”
“连你都伤不了他么?我不信!”紫衣女子大惊。
“不是伤不了,是那晚一击之下没能伤他。至于后来,我已决定不为难他。”红袍男子迟疑片刻,迷离地看向远方,继续说道:“现在的他还远不够挑战我的资格,但将来……将来,我还真的看不透。”
……
七月十五,清晨,昆吾山半山腰,枫叶亭。
“司辰哥哥,你说咱们会不会是第一个到会的?”凌嫣然坐在木栏上,悬踢着小腿,一边数着花瓣,一边问司辰。
司辰微笑,正欲回答,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司辰?司辰是你吗?”
那声音明显属于一个青壮年,却异常雄浑苍劲,音波如排空之浪奔腾而来,力透茂林沙沙作响,甚至震得凉亭微微颤抖,凌嫣然一惊之下,扯断数片花瓣。
“恒岳?”司辰转头,眉间一喜。
“哈哈,果然是你小子!这才三年不见,听雨楼辰公子风采更盛。”
“英雄殿岳将军不也是英武豪迈?”
下一刻,两个男子熊抱而立,久不分开,画风相当怪异。
凌嫣然眉头一皱,木讷地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司辰哥哥的魁梧男子,约二十七八,黑发束冠,面容威严,一挂银白披风,一身亮银薄甲,活脱脱戏台上的将军扮相。
楚恒岳这才看见凌嫣然,赶忙松开司辰,瞧瞧凌嫣然,又看看司辰,似笑非笑地问道,
“司辰,这位佳人可是……?”
“你想多了,这位凌嫣然姑娘是蓬莱仙宫的弟子。”司辰知他口没遮拦,连忙打断,转头朝凌嫣然一笑,“嫣然,这是我的好兄弟,英雄殿,楚恒岳。”
楚恒岳憨憨一笑,“妹子莫怪,我是个粗人,与司辰兄弟好久不见,难免激动。”
凌嫣然古灵精怪,学着他的样子,拱手笑道:
“小女子久闻英雄殿岳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额,哈哈哈……妹子果然女中豪杰也!”
“司辰,可曾见到和尚和道士?”
“未曾,想必二人已在山顶。怎么,莫非你还想在他二人手里讨个败军之将的头衔?”
“和尚?道士?什么跟什么吖?”凌嫣然不解。
“和尚嘛,乃是普渡寺的释心;至于道士嘛,乃是玄妙山的柳寒衣。”
……
一阵寒暄过后,三人结伴登山,沿途畅谈,有说有笑,也不急切。
原来英雄殿,听雨楼,普渡寺,玄妙山四派相交甚密,楚恒岳,司辰,释心和柳寒衣自孩提时便相识,交情莫逆。
三人边走边谈,待到得山顶时,早已是人山人海。
昆吾山雄壮巍峨,山顶之处也是极其开阔。
只见中央离地三尺之处悬浮着一个巨型道台,那道台竟是以棋盘为基,道台四角有修真之士手持阵旗加持,道台上首端坐着几位长者,料想便是此次风云会的轮值主持。
乾坤风云会十年一届,群英汇聚,相识之人见面免不了一阵寒暄客套。
三人在人海中寻觅,果然在一颗山崖旁的老松下见到了释心和柳寒衣。
只见那释心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目光柔和,一身月白僧袍显得庄重肃穆,全然不似一般和尚的呆板木讷;而柳寒衣则极其俊朗,长发飘逸,年纪不大却看似仙风道骨,谈吐间蕴含玄机。
……
五人才及相询过后,只听得一声礼炮响起。
道台中央天元位立着一位长者,那长者白发长须,面容慈祥,着宽幅白袍,气度不凡。
只见长者环视群英,微笑着朗声道:
“诸位高贤,自数百年前浩然正气盟在这昆吾山创立乾坤风云会以来,数以万计的青年英杰脱颖而出,实乃我修真界之幸。然先辈们创立此会的目的旨在使年轻一辈的修真同道切磋交流,互勉共进,为我人界之将来培育栋梁之才。诸位知晓,宇内有六界,我人界处于下位,天道无常,苍生疾苦,吾辈若不思进取,则必受欺凌,故而望诸位高贤以人道为先,殚精竭虑,为万民造福,则苍生幸甚,人界幸甚。”
那长者略一停顿,又继续说道:
“此次乾坤风云会由我君子堂轮值主持,老朽君子堂周淳风在此感谢诸位高贤的莅临。”
那长者答谢过后,台下顿时一片议论纷纷。
“原来是周淳风大儒,难怪如此高深莫测……”
“谁说不是呢,听说周前辈百年前就已臻仙境,不知是真是假……”
“君子堂向来君子作风,这次风云会必然精彩。”
“君子堂主事,想必此次折桂者必然满意而归。”
那长者伸手示意大家稍安,继续说道:
“诸位,作为惯例,本次风云会拔得头筹者亦有嘉奖。这奖励嘛,乃是我君子堂数十年前于南疆宋山①,斩育蛇、剖枫木所得之黑金。此黑金材质不详,但蕴含极其磅礴的能量,我君子堂苦思良久无法驾驭,故将之作为奖励,望有造化者善用之。稍后的一个时辰内,有意愿者可于道台东南角报名参与论道;无意参与者可于山壁研读我君子堂弟子近年来的修炼心得,亦可届时于台下观摩论道。
此次论道,由英雄殿王一山王老英雄,蓬莱仙宫鹤星君,以及老朽师弟—君子堂林夫子等三位共同仲裁。
辰时一到,论道正式开始!”
长者说罢微微一笑,消失于道台,顷刻间已然端坐于上首,闭目拂须,气定神闲。
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黑金?道友可曾听说,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哪知啊,没听说君子堂都猜不透么?”
“哇,这次裁判阵容规格好高啊!全是名宿。”
“君子堂真是大方!”
……
却说,司辰、凌嫣然等五人听完介绍也是私下议论开来。
楚恒岳豪爽耿直首先开口,“各位兄弟,咱们现下去报名可好?”
释心却摇头道:“我等出家之人无好胜之心,但求一睹群英风采即可。”
柳寒衣也微笑道:“上善若水,我亦无意相争,不如陪着和尚,免得他观到妙处无人附议。”
楚恒岳见二人谦让推脱,却是有些急了,
“司辰,你瞧这秃驴跟牛鼻子,忒端得住了些,你呢?你总该陪陪我吧?”
司辰一脸无辜,“其实,我也无甚兴趣。”
楚恒岳大感不爽,“好哇,合着你们仨都是来瞧热闹的,不行!我非得拉你们一人下水,否则让你们合起伙儿来瞧我笑话,岂非大不痛快?要不,那啥,嫣然妹子你上,嘿嘿,你可是女中豪杰……”
凌嫣然一听登时大囧,连忙扯着司辰袖子,故作哀求道:“司辰哥哥,你看他,算计到我这儿来了,你还是从了他吧,免得我背锅。”
司辰无奈,看看楚恒岳,再瞧瞧凌嫣然,苦笑着对另外二人说道:“这回可被你们坑惨了……”
……
不觉之间,已将近辰时。
司辰被凌嫣然强拖着跟随楚恒岳去报了名,报名时还发现了凌嫣然的师兄方之南和师姐苏暮云,吓得凌嫣然登时往人堆里扎,好在报名处人流密集,凌嫣然又眼尖躲得快,于是并未当场现形。
辰时一到,论道正式开始。
参会的人虽然多,但真正有勇气报名的却只有三十二位,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分组,只须得胜两场便可出线,而后出线八人再按序比试,再连胜三场者折桂。
楚恒岳抽到天组,而司辰分到荒组,二人分居上下半区。
那巨大的棋盘道场被守阵者划分为四个区域,按组序进行论道。
辰时,一声炮响,天、地二组的四对参会者先行开始。
东南角道场上,楚恒岳双手叉腰,昂首矗立,银色披风随风飘舞,阳光下一身薄甲夺目异常,他本就魁梧高大,此刻更显得雄武豪迈,犹如神将。
在他对面,一个青秀儒生背风而立,那儒生看似单薄,但袍袖之下真气鼓荡,显然亦非易与之辈。
楚恒岳目光如炬,双拳胸前一抱,朗声道:
“英雄殿楚恒岳,请赐教。”
说罢,右手伸出,于虚空中一握,一柄六尺长红色大枪赫然出现。那枪通体赤红,霸气腾腾,犹如熔岩所铸。
青秀儒生神情肃穆,抱拳还礼,
“流光阁李玄一,请指教。”
说罢,手掐法诀,一柄湛蓝短剑凌空漂浮,那剑虽短,却极其锋锐,刃透寒光,异常耀眼。
二人自报山门,台下已然议论开来。
“是岳将军,果然少年英雄!”
“流光阁李玄一,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蓝刃寒冰?”
“针尖对麦芒,胜负未可知也。”
……
片刻之后,众人听得,叮!的一声,金石撞击,星芒四射,却是李玄一率先发难。
只见李玄一不知何时人已漂浮空中,弓步屈膝,近乎斜倒立向下,右臂推出,虚空中那柄湛蓝短剑带着蓝色寒光极速旋转着欲向楚恒岳面门刺去。
反观楚恒岳根本未动,只是右脚稍稍前移,右手持枪,奋力指天,那枪身腾起熊熊赤焰,甚至将楚恒岳高大的身躯都笼罩其中。
枪尖对上剑锋,赤芒对上蓝光,霎时间风云变色,难解伯仲。
上首那边,周淳风仍旧闭目养神,而三位评判长者却均被东南角的这场斗法吸引,鹤星君捻须点头,王一山神情肃穆,林夫子眯眼凝视。
“司辰哥哥,你说岳将军能胜吗?”凌嫣然看得着急。
“他必胜!”司辰并未作声,回答的却是柳寒衣,果断明了,言简意赅。
说话间,道台上二人已斗法十余回合,互有攻防,端地精彩绝伦。
高手过招,契机稍纵即逝。
只见李玄一于虚空中,向后翻滚,稳稳落地,而后右手握住湛蓝短剑奋力向后划出一道蓝色弧光,连人带光闪电般向楚恒岳撞去。
楚恒岳仰天长啸一声,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飞速狂舞红枪之后,抖出无数赤红枪花,而后猛然向前一刺,那枪花竟然在枪尖出汇聚成一团耀眼红芒,亦带着楚恒岳向那片蓝色弧光冲去。
……
轰隆,一阵炸雷般巨响过后,道场中一片烟尘,朦胧中,依稀可见两人已交换位置,背对对方于冲刺状静止于道场上。
“这是,分,分出胜负了吗?”
“应该是吧……”
烟尘消散后,只见楚恒岳先动了,他收势,转身,立定,
目视对方背影,拱手,一脸严肃,沉声道:
“承让!”
片刻后,李玄一也转过身来,面色惨白,却看不出任何受伤痕迹,他亦拱手,沉声道:
“佩服!”
……
“天组第一场,英雄殿楚恒岳胜!”林夫子的声音如钟声般回响于众人耳畔。
……
“好精彩,岳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一也不错,好犀利的寒冰刃!”
“真是不虚此行,第一场就如此惊世骇俗!”
众人惊叹不已。
楚恒岳下了道台未曾向司辰等人走来,而是直接走向其他道场观战。那李玄一却是默默地走到崖边一块不起眼的岩石上打坐。成王败寇,众人向楚恒岳投以热切的瞩目,然而在没人注视的角落里,李玄一闭目盘膝而坐,眉头紧锁,额头渗汗,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在胸前的衣襟内,一缕黑气涌出,瞬间把那滴汗珠染成墨汁,顺着那黑气望去,在他胸口处赫然可见一个骇人的血洞,洞口正汩汩往外冒黑气……李玄一咬牙,似极痛苦,忽而那血洞周围蓝光闪现,硬生生将那团欲逃离血洞的黑气压了回去……
凌嫣然却是想起柳寒衣之前的断言,不解问道,
“柳师兄,为何你只看了第一回合就能断定岳将军必胜我却丝毫看不出来呢?莫非我真的如此眼拙?”
柳寒衣微笑道:
“凌师妹过谦了,那是因为你对英雄殿不甚了解。容我细说,初时,恒岳使用‘山河定’作为起手式,看似雄壮,其实有所保留,而那李玄一凌空一击虽然锐不可当,却是全力强攻,速战速决的打法。这二人一个稳重,一个锋锐,居然于第一回合平分秋色,那后来的结果便不难猜到了。”
凌嫣然冰雪聪明,登时领悟。
释心目光与柳寒衣相触,微笑道:“道士眼光更毒了,只怕是这些年……”
“不然!”只听司辰突然插话道。
三人均不解地看着他,静待后话。
只见司辰眯着眼睛看向已在崖壁巨石上打坐调息的李玄一,淡淡说道:
“李玄一来时定然已经有伤在身。否则,恒岳纵然能胜出,也必是七十合之后。”
“何以见得?”释心、柳寒衣闻言为之一怔。
“你们难道忘了流光阁因何出名?”司辰笑道。
“这个我知道,太乙流光剑!可那又怎么了?”凌嫣然脱口而出。
释心抚额,柳寒衣托腮,而后二人相视一笑,却是释心先开口,
“难怪师父夸你鬼才,和尚自叹不如。”
柳寒衣看着云里雾里的凌嫣然,微笑说道,
“恒岳最初以‘山河定’入局,必然就是防着太乙流光剑,二人相拆十余回合势均力敌,李玄一攻大于守,急攻不下却仍未使出太乙流光剑;待到后来,恒岳开始以‘逐鹿势’反击,李玄一已无力回天。”
释心继续补充道:
“那太乙流光剑精妙无比,威力极大,却也消耗甚剧,若李玄一初时采取守势或者诱敌之策,寻得恒岳攻守变化之隙,出其不意地使出太乙流光剑,就算不胜也可挽回被动。可他到最后哪怕是硬撼恒岳,也不曾使出绝招,如果不是他压根不会,那就只能是他已不能使出太乙流光剑。”
司辰微微一笑,
“那李玄一乃是流光阁精心培育的青年才俊,又怎可能不会门派绝技,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有伤在身,根本负担不起太乙流光剑的巨大消耗,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门派绝技,而是凭借自己的修为和犀利的法宝打算速战速决。只是……”
“只是什么?”凌嫣然张着大眼睛问道。
“只是,他明知不敌,为何还强要报名参加论道?”司辰说罢,看向释心和柳寒衣。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看向那岩石上打坐的李玄一,只见他气定神闲,平静如水,仿佛从未经历过大战一番,着实让人难解其中奥妙。
……
①《山海经·大荒南经》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