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雨,落了一整夜方肯停歇。
清晨的山谷,在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之中,入眼的一切都是那么依稀、朦胧,唯有脚下芳茂弯曲的翠尖处那颗粒饱满、摇摇欲坠的晶莹露珠清晰可辩。
……
自清晨离开“不死国”之后,一行人继续往东南方向进发已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与初出“苍梧野”后所遇上的崇山峻岭不同的是,此间的山谷难得地变得开阔,镶嵌在透润泥土中的青石上依稀可见流水冲刷的痕迹,沟壑分明。料想若干年前,这里也是一片汪洋大泽吧?司辰默默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他有些感慨,造化的伟力终究非人之可及,任你百般挣扎,时光总是在飞速流逝间偷偷地改变着什么。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可以尽情去挥霍;再多的人,亦无法改变时光向前的轨迹,充其量,也只能做一个岁月变迁的鉴证者。然而,经年累月下来,后世之人纵然穷经彻典,亦难以深切体会经历者当初的那份无奈和苦痛,沧海桑田,岂非就是一种人与天地造化抗争之后的无奈纠葛吗?
凌嫣然依旧蹦蹦跳跳地围绕在司辰左右,全然不顾及旁人的感受。事实上,她早已看出来司辰此刻正在沉思,根本就没在意她的一举一动。然而,她还是不肯像师姐那样温婉优雅地踱着莲步,虽然她也觉得师姐走路的样子要比她迷人得多。她把自己这种执着归结为“习惯”。“对啊!本女侠从来就是这么个调调,司辰哥哥就喜欢这样的我,哼!可是……他怎么还在胡思乱想,为什么不能抽空看看我呢?我今天明明故意换了个发髻啊……”想着想着,她竟然不自觉地感到一丝酸楚。恰好,此时有一滴露珠坠落在她莹白的脸颊,是的,恰好!
所有人都将凌嫣然的不安看在眼里,方之南和苏暮云只能皱眉摇头,他们亦暗自安慰自己:“师妹自小就是这样没正形的,眼下也是一样,一定是这样的,嗯!”
柳寒衣并没有分出太多的精力去琢磨这小妮子的心理变化,他也在留意周遭的地势变化和环境细节,这片山谷静得出奇,显然与步步危机的南疆深处格格不入,然而此刻,任凭他百般思索仍不得解,总觉缺少了些什么,那种呼之欲出的物事,就像卡在喉间的鱼骨,不吐不快,却吐不出来。
慕心冉小心翼翼地走在队伍的中间,她是故意的,虽然她很想逃离这支同盟小队,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折回“不死国”去一探那存世千万年不死的神株。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她是个异常睿智、冷静的人,懂得审时度势。否则师门也不会将如此隐秘而重要的任务交给她一个人来完成。临行时,师父更是将门派至宝“长生卷”亲手交到她手中,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虽然,她并不在意虚名,也无意于权势,但她自小受师门熏陶,那份对“永生”的执念却是在她的灵魂中深深扎根的,她甚至认为她此生就是为了追寻“长生”而活的。所以,此刻她必须隐忍,非但不能选择逃离,更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取得众人的信任,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得到再次安全靠近“不死树”的机会,她有一种预感,司辰一行人将是她达成目的关键,有或者说“成也司辰,败也司辰”,当然这种预感无从求证。尽管如此,她仍相信自己的判断。
……
一行人就这样各付心思地在山谷和密林之间向前行进,然而奇怪的是,前方的道路越来越开阔,山壁变得平缓,密林变得稀疏,甚至连遍地的灌木也变得不那么葱茏了。
司辰骤然停下脚步。
其实,他早已从天马行空的冥思中醒悟过来,只是他不愿开口说话,他需要这份尚未冷却的沉静来仔细地观察那隐藏在周围的危机。
“司辰哥哥,你,怎么了嘛?”
凌嫣然显然被司辰措不及防的驻足所惊,差点扑上他的后背。尽管如此,她仍是反应不及,粉额轻轻磕在了司辰的背心,双颊登时一阵赤红,略带娇嗔嘀咕道。
司辰一脸严肃地转过身来,却恰好迎上苏暮云和方之南的投来的询问目光。目光交汇之下,苏方二人已然觉察到司辰的异样,隐隐醒悟,当下开始仔细打量四周的密林和山体起来。
慕心冉是自司辰和柳寒衣之外第三个发觉不对劲的,只是她一路都在伪装。她突然觉得,若是突发意外,兴许也能创造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除此之外,她手握重宝,有足够的把握脱困,然而司辰显示出的过人智慧,亦让她颇为忌惮,她相信司辰绝对早已发觉不妙,他既沉得住气,何须自己强出头?再者,就算司辰一时麻痹大意,那“玄妙山”的柳寒衣又岂是省油的灯?故而,她决定装作不知,一直默默跟随。
柳寒衣见司辰停下脚步,心下明了,也不去看他,反而回头看向来时之路。此刻,山间大雾已然完全笼罩身后,甚至往后走出几步,都会消失于浓密的雾霾之中。
他看了片刻,除了觉得诡异,仍旧看不出其他端倪,只好皱着眉头问道:
“司辰,此间地势诡异、绝非正常。然而至于哪里不妥,我一路行来,总觉得呼之欲出,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你可是已经洞察玄机?”
司辰仍旧保持着严肃的神情,点头淡淡道:
“是风!这里非但没有风,甚至连微弱的气流扰动都没有!”
“对!就是风!”
接话的是方之南,司辰的提醒登时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惊醒。如此开阔的山谷,稀疏的林木之间怎会连一丝一缕风动都看没有?这绝不正常!
司辰继续沉声道:
“我们可能并未真正走远,恐怕仍在山谷中段,只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误入了某种高明的‘幻境’,被困住了。眼下,恐怕再往前便步入杀局,我们就此驻扎,准备迎敌!”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那声音如锯割生铁,尖锐得令人牙酸,
“啧啧啧,‘听雨楼’的小子,不愧是‘乾坤风云会’状元之才,果真有点道行,只可惜,眼下尔等既已入得这‘迷离幻境’,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哈哈哈哈!”
凌嫣然被这突如其来地怪声吓得不轻,登时怒上心头,胡乱指着一团浓雾咒骂道:
“呸!不要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人?躲在暗处使坏算什么,有本事出来露个脸,本姑娘倒要瞧瞧你到底能把我们怎么滴!”
“嘿嘿,小丫头这话问的有意思!我们不正是你们要找的魔道妖人嘛?哈哈哈哈……”
此时,另一个飘忽诡谲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那声音终了却是落在众人左侧,同时伴随着一阵阵浓雾搅扰和树影婆娑,根本分不清那人踪迹,只觉得近在咫尺却又飘渺难觅。
果不其然,不知不觉间已然落入魔道的伏击圈套。
司辰此刻倒轻松下来,索性嘴角扬起一丝轻松的笑意,淡淡道:
“诸位魔道兄台,如此深情厚意将我等留在此间,不知是有要事相商,还是要请我等做客?”
“咦?不愧是‘辰公子’,这份临危不乱的气度倒也不负虚名。”
“哼!什么狗屁公子,死到临头,还装什么熊样。老夫这就催动法阵,送尔等这班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归西!”
“别啊,仇老三!这好戏才刚开始呢。你当年不也是号称什么青年俊杰来着嘛?这笼子里眼下可都是正道各派的掌上明珠,如今落入你手,正好折磨折磨他们,顺便出口当年被驱逐的恶气,岂不快哉?”
“嗯?说得也是!当年老子所受的苦而今让他们这些后辈加倍偿还,他们越痛苦,我越开心,啊哈哈哈!”
……
说话间,笼罩在周围的浓雾竟然开始渐渐变暗,变黑。片刻之后,浓雾已然深得黝黑如墨,脚下不再是白石黑土,转而变为一团不断搅动的血色气旋。阴风大作,鬼怪呜咽,黑暗之中无数血红的眼隐隐闪现,贪婪地窥探着血色漩涡中央的司辰等人,像一头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
“各守一方,准备迎敌!”
司辰收起了笑容,对于未知的敌人,他丝毫不敢大意。然而此刻,即使机智如他亦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守住阵势,一试深浅。他向后退了一小步,双臂微张,却是将凌嫣然完全挡在了身后。
凌嫣然确实被四面八方凄厉的鬼啸扰得有些心慌,一直在小心翼翼环视四周的她,直到转过身来几乎贴上司辰的后背,才发觉,原来司辰哥哥早已将她护在了身后……
此刻,她的脸几乎贴着他的背心,他身上弥散开来的温和青光轻柔地掠过她的脸庞,她觉得那淡青色的光芒很温暖,不自觉地笑了……
柳寒衣在下首,背向众人,严阵以待,迸发而出的白光,显示出少有的凌厉之气,显然,他有些怒了。
方之南、苏暮云、慕心冉亦各据一方,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呈五芒星势列阵,却是将凌嫣然护在了中央。
“你们这是干嘛?我也要迎敌!”
凌嫣然登时觉得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当即不悦,尤其是在她看见慕心冉默默地站在司辰身侧,满脸与之共进退的神色,他们都将她撇在身后,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嫣然别闹,你注意上方!其余人切勿贪攻,分神脚下!他们来了!”
司辰话音刚落,
“哇唔~”
黑暗之中一张血盆大口,带着血雨腥风呼啸而来。
“哼!”
司辰冷笑一声,手指弹出一团青光,直奔血口而去……
“嗷!~”
一声凄惨的嘶吼。
青光如利刃般贯穿血口,继而化作一道光刃,横切开来,生生将那血口撕裂。
……
“小子!别得意,这只是一个开始!尽情享受血魔的饕餮盛宴吧,哈哈哈!”
怪叫之声再次于虚无缥缈的黑暗中响起。
……
下一刻,
暗黑中涌动的魔物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无数骨爪从血色漩涡中探出,带着深红色的钩锋抓向众人小腿;黑暗之中,四面八方疯狂涌入的触须如恶蟒般纠缠而来;头顶之上,还有无数血眼魔鸦扑闪着漆黑的羽翼,往来冲突。
剧烈搅动的血池,令魔物们显示出疯狂嗜血的贪婪。
司辰这一边,所有人都忙的不可开交,甚至包括被护在中央的凌嫣然。
六色灵光浮动,光芒闪耀如剑,灵气如怒海翻腾。
然而一切的努力,并未能披荆斩棘。侵犯至近前的魔物纷纷被灵光搅碎,腾起漫天的血雾,继而落入脚下的血池,反而更加激发了魔物的凶性,整个战场仿佛修罗炼狱,灼热的血浪甚至沸腾的近乎燃烧起来。
“哇唔!……嗷!……咦呀!……哈哈!”
魔物们更加疯狂而肆无忌惮了,它们毫不畏死地不断冲击着司辰等人的防御圈,铺天盖地的血影生生将六人结成的灵力圈压制在一层又一层的黑霾之下。
……
“怎么?就撑不下去了么?当代的正道英杰就如此不成器吗?哈哈哈!”
“哼!不自量力!”
“血魔的追随者们,狠狠地啃噬他们吧,连灵魂也不要放过,搅碎他们的一切。让他们觉悟到自己是多么的可悲和无助,我当年被驱逐的痛苦我要他们百倍偿还!哈哈哈!”
……
血雨已经打湿了六人的衣襟,即便是在最中央的凌嫣然此刻亦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疯狂的魔物仿佛杀不尽,灭不绝。
慕心冉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冷色,她抬手挥出一片蓝光,登时将眼前再次劈出一片血雾。下一刻,她伸手入怀,准备祭出“长生卷”。
突然,一只白皙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臂之上,她诧异地看着他。
微光之下,他长发飘逸,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黑暗中涌动的影子,那个侧脸的轮廓是如此坚毅,竟然有一种让人选择无条件追随他而去地冲动。
他并没有看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
“司辰,这诡异阵势繁杂难辨,可困在这里终非了局,不如我们试试向后撤?”
柳寒衣奋力迎击,抢得片刻气隙,连忙询问道。
“好!大家一起退,我殿后!”
司辰当机立断,手掌翻腾之间,又是一连串血雾绽放。
……
“嘿嘿,想跑?只怕是做梦!这‘迷离幻境’再加上‘血魔大阵’任你等这般道行插翅也难飞!”
“哈哈哈,我的正道后辈们,你们倒是求我啊!跪下来乞求我,兴许我一高兴,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索性告诉你们阵眼在哪又如何?凭你们这点斤两,横竖也是个死,我不介意给你们一个壮烈的死法!哈哈哈!”
……
后退,依然是一片虚无的黑暗,魔物疯狂而至,血池无限延伸,好一座令人绝望的血腥杀阵。
突然,
司辰划破虚空,
顷刻间出现在群魔围裹的中央,
他撤去防备、门户敞开,继而似乎朝着身侧一人大喊:
“仇云海,你潜伏魔教数十年,如今正是大好时机,你身处阵眼,反戈一击,我们里应外合可一举歼灭魔道妖人,机不可失,还不赶紧动手!”
……
“什么?!”
“仇老三!你?”
“你!……你,你放屁!少来这套,你,你们别中他的奸计!”
“噢?为何他能顷刻间便察觉你的方位?甚至还敢卸去防备近前搭话?”
“老大,我看仇老三这厮有诈!”
“不!你们……别……”
“啊!~”
……
紧接着,黑暗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一阵人影扰动。显然,司辰铤而走险,终于让对方出现了猜忌,对方一旦开始怀疑出现内鬼,并且这名内鬼还掌握这阵法枢纽之时,毅然决定先行镇压,毕竟,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魔道,本就是互相倾轧、落井下石的。
……
司辰的铤而走险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然而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卸去防备的他,之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便遭到了四面八方的围攻,几乎是一瞬间,数十朵血花在他周身绽放。而他灌注全力的一击,亦重重地撼在了那个暴露身形的“仇老三”身上,那个凄厉的尖叫声,便来自于被司辰一击震飞的他。
……
“寒衣!快!攻阵眼!”
司辰费力地喊着,同时他将目光汇聚在慕心冉双瞳之上,他朝她笑着,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