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突如其来的一句“不对”把在场的所有聆听慕心冉讲述的人惊得一愣,就连柳寒衣也呆呆地看着司辰。
然而十余年相知相交之下,柳寒衣深知司辰的秉性,他虽一时不解,仍固执地选择相信司辰。
此刻,他平静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随之而来的下文。
除了柳寒衣之外,另一个向司辰投来信任目光的便是凌嫣然,在她心里,司辰的话她是无条件相信的,没有、更无需问为什么。
司辰脱口而出时,目光凝视望着前方一片虚无,他专注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呆滞,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意乱神迷。然而,这正是他想达到的效果。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他正用一缕细微的余光监视着慕心冉神色的细微变化。他如愿以偿了,虽然她掩饰得很及时,他仍然察觉到了她刹那间的慌乱,这就够了!
……
司辰轻摇脑袋,深深地皱了皱眉,像是竭力从冥思中解脱出来,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才缓缓道来:
“前者,依村长所言,‘不死树’的神力来源于‘盘古’血脉所化,混沌破除后,天地间已无永恒。是以,以神祗之伟力尚且不能企及‘永生’,何况一神力衰竭之树木?
且‘不死树’在神界之时,未曾有神祗动过‘永生’的念头。可见,对神祗而言,‘不死树’根本毫无作用!是也不是?”
说到此处,司辰略一停顿,面带询色地看向村长。
村长拂须,微笑点头,
“少年人心思细腻,的确如此!‘不死树’纵然是神株,然而对随天地诞生而降世的神祗而言,其实并无甚显著功效。”
司辰会意,继续说道:
“既如此,那么何来‘长生’一说?”
柳寒衣此刻似乎略有所得,笑问道:
“你的意思是,神祗尚且有宿命终结,何况于人?”
司辰微笑点头。
方之南插话道:
“那早早以前那些被‘不死树’加持灵魂的凡人又如何解释?”
司辰并未看向方之南,却是盯着慕心冉说道:
“方师兄仅注意到那些灵魂曾经被‘不死树’加持,又可曾注意到,他们被‘加持’以后又何尝不是依旧在面临时光的驱逐?或许,只是比凡人死亡后,魂归地府要好一点罢了。”
慕心冉被司辰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有些不适,却依然保持着镇定自如的模样,
“辰师兄所言不无道理,‘长生’之事,数千年来,蔽派历代先辈虽殚精竭虑、孜孜求索,但毕竟仍处于摸索阶段,并不敢妄下断言。然而,即便如师兄所言,‘不死树’神力加持,依然对灵魂‘长生’有着促进作用,这总没错吧?”
司辰微笑点头,
“好吧,咱们姑且不论此‘长生’究竟是否是真正的长生,就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以目前的情形而论,‘长生庄’曾经潜伏于‘不死国’的弟子中,确实有人福缘深厚,得到过神力加持,那么这些人的灵魂至少应是长存于世的,而‘不死国’或者‘长生庄’都把这种有选择性的神力加持归因于‘机缘’,那么这份‘机缘’便是通往所谓‘长生’的道路上的最飘忽不定的关节。
眼下,‘长生庄’既然希冀在探索‘长生’一途上有更多发现,何以放着现成的‘永生之魂’不去研究,反而非要先行赶来探查‘不死树’生长情况,从而去求证那‘肉体不灭’之法呢?以此论之,岂非舍近求远,舍本逐末?须知,对于修真者而言,一副永生的灵魂远比一具不朽的肉身要重要的多吧?”
司辰一番言语说得慕心冉和村长均皱起了眉头。
柳寒衣最先反应过来,一直笑而不语。
凌嫣然等人刚开始不甚明了,随后渐渐转为一脸严肃,到后来,他们明显听出了司辰言语中对慕心冉适才所言的存疑态度,不待司辰话音落下,便齐刷刷地看向慕心冉。
这一切,司辰尽数看在眼里。此刻,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自己仍旧是个聆听者,什么也没说过一般,静静地等待着慕心冉的辩驳,暗地里却更加耐心地关注着慕心冉神色的细微变化。
……
片刻之后,
慕心冉意味深长地看了司辰一眼,旋即笑道:
“辰师兄才思敏捷,师妹我佩服之至。然而,师兄适才语露锋芒,显然对心冉所述之情不以为然。
有关‘长生’之事,蔽派已苦寻数千载,前前后后历经数十代先辈,至今仍未有所建树,莫道是师兄不信,就连我辈‘长生庄’弟子,亦不乏揣度之辞,并不足怪。
之前,我已说过,先辈之中确有厚德之人受神力加持而达灵魂不灭,这点相信村长可以认同……”
说到此处,慕心冉美目一转看向村长。
村长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
慕心冉继续说道:
“而那些先辈们终因修为提升过缓,最后被飞逝的时光磨砺成失去意识的游离魂魄亦是事实。魂魄失去意识后游离于六界之中,根本无迹可寻,又如何谈及研究一说?师兄如若不信?可问问村长,当年受加持的‘不死国’村民之魂魄如今安在?”
说到此处,不待司辰发问,村长已闭目摇头,
“确如这位姑娘所言,据说那些先辈之民肉身死去之后,均不知魂归何处。”
慕心冉点头,
“‘永生之魂’无迹可寻,自然也就无法研究;更何况,失去自主意识的魂魄,又如何着手研究,倘若施法不当,触及其自保本能,轻则伤人,重则自毁,这一点诸位总不会想不通吧?
本门以医术闻名,在体魄滋养、授神续命方面的研究以历千载,若说对‘长生’一途有把握之事,也必然以此为由更近实际;反观那灵魂加持的福缘之事倒显得虚无缥缈,不着边际,岂可作为主业?
我之所以来此,亦确实因师门在研究‘肉身不灭’时有所感悟,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此下策,令我潜入‘不死国’探查情况。
现今被师兄所擒,为保师门名誉,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详述,身为阶下囚,但凭师兄、师姐们发落便是!”
慕心冉薄唇跳动、舌灿莲花,义正言辞地一口气说完,之后,便闭目翘首不语,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那番言辞虽然听起来波澜起伏、饱含愠气,但她的模样却如小女子撒娇负气一般,着实令人我见犹怜。
司辰瞟了一眼还在负气的慕心冉,微笑不语。
柳寒衣却是打了个哈欠,随后闭目养神。
方之南见状,却是心下不忍,出言和解道:
“额……村长、辰师弟、柳师弟,你们看,心冉师妹话也说了,以我观之,师妹之举虽有冒失,却也因师门渊源与‘不死树’关系密切而起。眼下情形,好在师妹她也未曾有出格之举,是否可以看在‘浩然正气盟’和修真同道的份上,将此节暂且搁置?切莫忘了,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在南疆探魔之事上,在未及了事之前,多一份人手便多一份力量,实在不宜多生纷争啊。”
司辰看了一眼方之南,又看看慕心冉,最后再看看村长,眉头深锁,张口欲言又止,似极其纠结苦恼。
柳寒衣眯着眼睛故作不知。忽觉有一股微弱的暗劲轻扣足尖,原来是司辰暗中授意。他偷偷瞟了一眼司辰的模样,暗自好笑,心道:“好你个坏小子,这是要我配着你唱戏!”
“唉……心冉师妹,你确实糊涂啊!师命固然难违,但大义又岂可轻背?也罢,看在同道的份上,我们可以原谅你,但此间主人的意见却是不得不听。”
柳寒衣说罢,一脸苦涩地看向村长,眼神中包含着哀求之色。
村长观其神色已知大概,当下摆手叹息道:
“罢了,罢了!都是上古祸乱所致,奈何迁延至后世?我观你等皆是当世正道之有为青年俊杰,且确实并未造成什么损失,此事就此作罢便了。”
柳寒衣大喜,
“村长高义,晚辈等不甚感激。”
司辰此刻方才恢复面色,和柳寒衣等人一道拱手向村长致谢。
而后,司辰目视众人,特别是在与苏暮云和凌嫣然目光交汇时稍作停留,毕竟两位师妹方才并未表态。
苏暮云微笑点头;凌嫣然一直嘟着嘴,但苏暮云偷偷扯了下她的裙摆之后,她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司辰询问过后,再次看向慕心冉,只见她仍旧闭目不语,全无悔意。司辰倒也不恼,当下笑道:
“心冉师妹,作为此间主人的村长既然已经原谅于你,况且,你之所以有此举动,也是师命难违,情有可原,故而我等作为同辈师兄妹的自然也就不再相逼。适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师妹见谅!”
说罢,司辰拱手作揖。
慕心冉耳中听得清楚明白,此刻司辰已然给足了她面子,如何不顺势而下?只见她似从沉睡中苏醒一般,缓缓睁开眼睛,目含柔光,环视了一圈。
那满目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竟然使得司辰等一干年轻男子都觉得窘然,非但如此,就连苏暮云都有些觉得适才对她确实逼迫太紧,此刻话说开了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只有凌嫣然皱着眉头,一副我才不信的样子。
慕心冉微微欠身谢礼,柔声道:
“多谢村长前辈原宥,多谢诸位师兄、师姐同盟之谊,心冉深感愧疚。既蒙不弃,定当全力配合诸位师兄、师姐专心彻查魔道之事。此间之事,既然无果,待回到师门再向师尊请罪便是。”
……
待得众人辩解完毕已是子丑交替时分。
在阿尧的指引下,司辰等人走回村落,略作告别之后便四散开来各自回到客居小楼休息。
小院内,
年迈的村长佝偻着背脊缓缓向外走去。
……
原本月朗星稀的天空忽然开始飘起零星细雨。
静谧的湖岸边上,村长默然而立,目光呆滞地看着平静的湖面。
片刻之后,村长身后的细软草地上传来悉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拉近到村长身侧,便停止了。一个白衣男孩静立在佝偻的老者身旁,正是阿尧。
村长并未转头看他,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尧,她说的话,你信吗?”
阿尧伸出白皙的小手,挠挠圆圆的脑袋,
“姐姐说的半真半假,不能全信!”
老者混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终于伸出枯槁的手轻抚着孩子的脑袋,
“是啊,你一个孩子都能看得出来,虽然他们初涉此事,但相信聪慧如他们一定也能看出来些端倪的……”
阿尧听得似懂非懂,又继续问道:
“爷爷,你为什么不将实情告诉司辰哥哥?”
佝偻的老者闻之一怔,旋即又笑道:
“孩子,你长大了!不是爷爷不愿意说,只是还没到时候。你要记住,人这一辈子会碰上很多事情,有的事越早知道越好。然而有些事情,却必须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在合适的时机去了解,将更有利于判断和抉择。这些你只需记住,眼下你不明白,将来你总会明白的……”
……
小楼内,
柳寒衣合衣躺下,司辰倚靠在窗棱边品茶。
“你今日放过慕心冉,可是准备顺藤摸瓜?”柳寒衣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你早已看破又何必问我?”司辰微笑地品了一口茶。
“你知我知,那心冉师妹又何尝不知?只怕她并不那么容易露出破绽。”柳寒衣翻了个身,侧卧于木榻一侧。
“那又如何?她总归是有所牵挂的,有牵挂便会有破绽!”司辰眼眸凝视远方,闪过一丝狡黠。
“你越来越像只狐狸了!”柳寒衣调侃道。
“哦?我倒觉得我更像只老鼠!”司辰笑道。
“别!天下老鼠若都如你一般,那猫都要被活活气死了!”柳寒衣再次调侃道。
“好了,有完没完?可是恒岳不在没人斗嘴,觉得不痛快了?”司辰故作嗔怒。
……
南疆的夜风薄如蝉翼,大山之中的夜雨细如芒尖。
曾几何时,过往的一切,就这么安静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