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大山之中,
古朴的村落,
诡异的牛首图腾。
……
此刻,那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和善地看着司辰,干涸的嘴唇张合之间,竟然吐出一句纯正地道的中原语言:
“远方的客人,你们可是来自中原?”
司辰等人顿时惊讶不已,再次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被烙上岁月印记的老人,仿佛要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轮廓之中,找寻出一丝一毫与中原文化相关的痕迹。
然而,围观的村民却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他们正用一种热烈而虔诚地目光凝视着这位老者,就连老者身边那个显得特别突兀的白净乖巧的孩子此刻也闪烁着清澈的双瞳,静静地仰望着老者。
那老者似乎看穿了司辰等人的心思,点头笑道:
“呵呵,你们不用惊讶,我本就是中原人,百年前在此地定居以后,便再也没有回去。”
“百年前?……”
司辰等人面面相觑,虽然眼前的老者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却让司辰等人,隐隐感觉到一片随着时光的消逝被洗磨得渐渐平淡的哀伤。
“前辈,可是这村中长者?”司辰从莫名的悲凉之中回过神来,微笑着看着老者问道。
司辰波澜不惊的相问,让那老者为之一怔,他混浊的眼睛再次凝视眼前这个风尘仆仆年轻人,目光澄明、清澈如水,可沿着那剔透的柔光看进去,却是一片浩瀚的深沉。
片刻后,老者微笑点头,
“很好,年轻人,且随我来。”
说罢,竟然牵着那乖巧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转身向村中走去。
村民们虔诚地低头表礼,而后缓缓散开。
……
“司辰,这老者有些高深莫测。”柳寒衣望着老者微微佝偻的背影,淡淡道。
“我们跟上吧。”司辰转过头,朝众人微微一笑。
凌嫣然点头,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只要司辰在身边,他说什么她都首肯,没有丝毫犹豫。
……
老者走得很慢,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然而,虽然背影略微佝偻,但那份沉着而神秘的气度让所有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风烛残年、羸弱不堪的老人。
……
村中的主干道并不宽敞,但却很是清洁,淡青色的石板平整而饱满地镶嵌在泥土之上,只看得见折折叠叠的黝黑缝隙。道路两边尽是木条和木板搭建的吊脚楼,房顶铺满了厚厚的毡草。每一幢小楼前均竖立着一根瘦长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面三角白旗,每一面白旗上都印画着不一样的怪异图案,有些像星辰,有些像鸟兽,有些则像山川……但所有木杆的顶端都不约而同地支撑起一个牛首图腾,正如司辰等人在村口看到的那个一样,雕刻得简单而传神。
……
老者领着孩子进入了道路尽头的一座尖顶木楼。这是一座由石块和巨木掺杂搭建的庞大建筑,在古朴的村落之中显得庄重而恢宏。九层环形石基,一道丈余宽的青石台阶自下而上,台阶旁竖立着两尺粗一丈高的石柱,左边石柱上雕刻着山河浮云,林木鸟兽,浮云之间隐约可见牛首人身的巨人正仰天长啸;右边的石柱则雕刻着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乌云和闪电之下,牛首人身的巨人盘膝而坐,闭目垂首,背后展开巨大的鹏翅遮住风雨,鹏翅之下,熊熊篝火,万民朝拜。
九层台阶两侧都有伫立的魁梧守卫,头戴银箍,面涂青纹,手持钢叉弯刀,目光坚毅。
见司辰等人尾随老者而来,守卫们并不阻拦,反而微微低头见礼。只是当他们看到皮肤白皙,貌若仙子的凌嫣然和苏暮云时,却不由自主地两眼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
幽暗的圆殿之内,轻纱薄帐,在这里司辰等人看到了这古朴村落之中的难得一见的铜质长明灯,灯座呈方形,灯台如碗盏,周身斑驳的锈迹仿佛诉说着古老的记忆。
……
此刻,老者盘膝坐于一垛藤草垫上,面色祥和,
“阿尧,上茶。”老者道。
“是,爷爷。”那乖巧的白衣小男孩,微微行礼,便转身离开了。
“呵呵,年轻人,你们且随意坐吧。”老者微笑着抬手示意。
司辰等人一字排开,面对老者坐下。
司辰正待开口,却见那名唤“阿尧”的小男孩左手端着一个木盘,右手提着一只铜壶进来。那木盘和铜壶均远大于他白皙而稚嫩的小手,但阿尧步履轻盈、稳稳当当,丝毫不见有任何勉强。
阿尧熟练地为众人烹茶,木质的茶杯在他白皙的手掌间辗转反侧,滚烫的水冲刷在茶杯上,将原本暗棕色的茶杯烫得通红,而阿尧灵活的手指总能拿捏在水温传递最缓的一角。
阿尧从盘中取出一小块黝黑如土的物事,在指尖碾开,轻轻放入茶杯,沸水翻腾而入,刹那间便腾起一团棕黄。
片刻之后,一股浓郁的醇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浓香钻进鼻咽,竟然让人感觉到一种饱和的舒畅。
……
老者微笑示意众人品茶。
司辰端起茶杯,双手平举表示敬意,而后端回面前,只见茶汤清澈微黄,茶叶沉底舒展,近而闻之,浓郁香醇,入口清冽,荡气回肠。
司辰闭目沉醉,大感惬意,须臾,他举目望向老者,精气焕发,疲态全无。
目光交接之下,老者微笑点头,
“在你们发问之前,且容许老朽先问一个问题。”
司辰亦微笑道:“前辈请问。”
老者道:“若此刻我请你们回转中原,你们可愿意?”
司辰等人万万没想到,老者会没来由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之间不明所以,竟呆呆地看着老者。
倒是凌嫣然很快恢复过来,饱含深情地凝视司辰青秀的侧脸,玲珑剔透的朱唇间吐出一句柔和的话语,
“只要司辰哥哥带着我,去哪里,都可以。”
这柔和的声音轻抚着司辰的耳膜,却让他心头一紧,他转过头,凌嫣然深情的目光让他觉得空气有些发烫。
“很好,那么……你呢?”老者仍旧微笑地看着司辰。
司辰震慑于凌嫣然那仿佛要刻进他灵魂的笑容,一时间难以自持,却是柳寒衣面色平和地反问道:
“前辈,可是知晓我等来意?”
面对柳寒衣的抢问,老者并不生怒,只是微笑凝视着司辰,
“不知。”
柳寒衣闻言,更觉怪异,继续问道:
“既如此,前辈何以劝我等回转?”
“前辈不明何来,却知何往;不了眼下,却见将来……”一个秋风萧瑟的声音传到众人耳畔,声音的主人却是从迷离中苏醒的司辰。
“好一个睿智的少年!呵呵,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也罢,适才所问,你们无需介怀。”老者凝视着司辰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怜爱,他略一停顿,目光遍及对面五人,继续说道:
“五位年轻人,欢迎来到‘不死国’①。”
“什么?不-死-国?”
……
老者的话语显然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谁会想得到,这古朴的村落竟然就是传说中上古时期就覆灭的神秘国度。
……
“前辈,请继续……”司辰恢复平和,静静等待着随之而来的岁月斑驳的故事。
老者点头,娓娓道来:
“‘不死国’自上古时期出现于南疆腹地,是九黎部落的旁支,‘魔神’蚩尤的旁裔,其人尽皆‘阿姓’,在上古全盛时期大约有千余子民。
自青帝和女娲创世以后,人界迅速繁衍生息,形成大大小小数个部落。青帝和女娲虽然怀着无私的悲悯之心尽心扶持着人类,却对于人界的将来一直心存未知。然而,对于人界的宿命,每一位神祗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观点。当时的人界仍是天灾不断,苦难连连,为了人类更好地生存下去,神界便排遣天神下界去协助各路氏族发展,每一个部落都由所供奉的神祗庇护。自那时候起,人界氏族间的较量便印刻上了神界权力更迭的烙印。
九黎族本是炎帝裔,在神农氏全盛时期,当时还是天神的蚩尤带着八十一名手下来到南疆腹地,驱赶猛兽毒虫,建立起了九黎部落。九黎族人粗犷善战,又以巫咒、驱蛊和药石之术闻名。在蚩尤的领导下,九黎族日渐强大。
自盘古大神破开混沌之后,这片宇宙之间便不再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创世天神女娲和青帝亦是如此。在他们之下,所有神界天神,哪怕拥有无上的力量,他们亦有着自己的宿命。农神炎帝尝遍百草,著立药典,又耗费神力授人农耕,虚耗过度的他渐渐年迈,根本无力再去管理氏族。蚩尤却正值壮年、如日中天,以至于九黎族最终与日渐衰落的神农氏族偏离,而原本强大的神农氏族一而再再而三的衰败。之后,暗中崛起的轩辕氏得到神界的默许,在轩辕黄帝的带领下,开始挑战神农氏,阪泉一战②,炎帝率领的神农氏大败。炎帝虽为天神,但终究快走到宿命的尽头,那一战失败竟然彻底熄灭了他的神光,农神炎帝就这样带着遗憾消逝于宇宙之中。
炎帝死后,蚩尤痛苦万分,他认为炎帝和整个神农氏族都是被神界用来试探人界发展轨迹所遗弃的牺牲品,他不断地向神界控诉,希望神界给予一个说法,然而却屡屡得不到回应,甚至遭来神界的集体讨伐和唾弃。在痛苦和倾轧的煎熬之下,蚩尤终于叛出神界,他痛恨神界诸神,并誓于神界不两立。
而后蚩尤率领九黎氏族北上讨伐轩辕黄帝,九战全胜。然而,不幸的是,轩辕皇帝在龙神将军应龙和天女魃的协助下在涿鹿一战彻底大败蚩尤。涿鹿之战后,九黎残部逃回南疆发源地,其中一支残部一直隐居在此,便是后来的‘不死国’,后世之人为求生存,便将本来的‘姜姓’改为‘阿姓’,一直延续至今。”
……
老者一口气说道此处,如惊涛骇浪、波澜汹涌,听得司辰等人神情凝重,如负担千斤。
“那这‘不死国’因何得名?难道真的可以不死吗?可您方才明明说就连神祗也无法永恒于宇宙间。”
凌嫣然双手并排,托着下巴,手肘抵在弯曲的膝盖上,俏生生地问道。
老者微笑地看了她一眼,笑道:
“小姑娘聪明伶俐,不急,老夫自会道来……
这‘不死国’名称之由来的确是因为其国人可以‘不死’。”
“啊?竟然还真是如此!”凌嫣然脱口大叫。
“嫣然!~”苏暮云瞪了凌嫣然一眼,薄嗔道。
凌嫣然吐了吐舌头,红着脸蛋嘿嘿一笑,继而向那老者投去歉意的目光。
老者倒也不怪她,摇手示意无妨,又继续说道:
“虽称‘不死’,却非真正不死,不过是死后灵魂不灭而已。上古之时,这‘不死国’之人以‘不死树’为食,灵魂得以神力托养于天地之间,而肉身却终究要因岁月变迁而承受疾病伤痛而凋零。那‘不死树’本为天地初成之时,由大神盘古一丝血脉演化而成的一种神株,蚩尤叛离神界后,将其窃取,而后移植到人界。混沌初开之时,宇宙间的永恒随之消逝,这‘不死树’的神力自然也随着时光流逝而渐渐消退,以至于被移植到人界之后,神力变得更加虚弱。上古之时尚且不能保人真正不死,何况眼下。”
“原来如此,那眼下村民们,可仍旧以‘不死树’为食?”
司辰问道。
老者摇头,
“不然!时光飞逝,岁月变迁,‘不死树’早已不复往昔神力,早在数千年前,这里的人便延续九黎族遗风,以渔猎为生。只不过祖辈血脉之中残余的‘不死树’神力维持着村民强健的体魄和绵长的寿命而已。然而,为了保持着这份珍贵的血脉不至于过快地被岁月所冲刷殆尽,村民世世代代严格控制人丁的数量,直至当今,整个村落不过百人而已。”
苏暮云沉思片刻问道:
“那现在村民之中或有逝去之人,其灵魂还会长存吗?”
老者又摇头,
“不一定。神力早已暗淡,全凭机缘。是以,这村落以‘不死国’自居,不过是缅怀祖先的事迹罢了。”
众人一阵唏嘘。
方之南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道:
“前辈,适才之所以规劝我等离去,莫非以为我等是为这‘不死树’而来?我等发誓,对于这‘不死国’的记载我等是有耳闻,却一直以为是前人杜撰的虚无之事,亦绝不知晓那‘不死树’的辛秘,更谈不上有所企图了!”
老者闻言微笑着摇摇头,
“年轻人不必惊慌,我早已知晓你们意不在此。只是此去向南,你们必然会接触更多的上古隐秘。须知,上古之事,牵扯到这宇宙间最大的是非,亦包含了宇宙间最大的怨念和戾气。当年之事,以神祗之伟力尚且在一念之间堕入无边魔障,何况今世之人?宇宙之间,自有法则,不因情生,不以情灭。年轻人,你们有你们的造化,老夫也不便勉强,只是提前告诫你们,莫忘自持。”
……
圆殿之中,幽光浮动,五个年轻人静静地聆听着老者的讲述,感受着那份来自上古的哀伤……
①《山海经·大荒南经》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
②《史记·五帝本纪》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躯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