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事情很快就处理了下来,这是近年来学校罕见的丑闻:学生会和文学社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其他同学则被少数人利用。已经定了性,是学生群殴破坏公物的恶性事件,距学校雷厉风行的《校园治安管理条例》开始实行不到三周,正处在风头上。我和高仓健负全责。高仓健受了外伤,不关禁闭,但要写检查,学校内部不记过。听说就头上一点小伤,老师还组织同学拎了罐头去看他。我就极有可能被关禁闭,而且两个人的禁闭加在我一个人头上也未可知,明着是欺负人,还能有什么。
学校上层有了明确的指示:这一次一定要把文学社负责人阿回批倒批臭。我的劣迹都被用红字写出来贴在布告栏里,还配着大头照片,不知道看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想了解细节,还有一些通报可看,开大会的时候从开始到末尾,讲的全是我的事。这一套不是成心要让人觉得小题大做,自有它的功用:如果我的身份还是学生,对付起来就很麻烦——我还是受教育对象,需要对我采取教育的态度,但我什么样的教育都不怕——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为了能触及我的肉体从而从根本上触及我的灵魂,就必须先把我搞成个屡教不改的不良少年,这样就可以对我采取****的手段,从而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老实说,这一套我也不怕——不过他们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保卫科的人给我上了铐子。鞠老师递给我电话,要我跟家里说一声。我用双手拔了号码。然后就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我心里陡然一酸,悔意无限。我对妈说:出了一点小事,最近回不去了。我妈沉吟了一会就说:又被关禁闭了,是吧?——一下子我满腹委屈都被这句话勾出来了。我略带着哭腔说:妈,您别担心,就一个星期,一根毫毛都伤不了。您要是没人说话,就打电话叫小珊去陪您。我妈说你还嫌连累人家没连累够啊——这个星期我们要集中改卷,要改几天,没事。然后我被推入禁闭室,第一天就算开始了。
四个学生会的人陪着我,先是问我一些蠢问题,后来就百般折辱于我。虽然平时我们都恨不得把对方吞下去,但是我们在公开场合都彬彬有礼。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的唾沫星子可真多……我感到了这唾沫后面的虚伪,就轻松地说:大家动手吧,随便点。
他们先是一愣,后来就满脸通红——居然被我占据了主动,而我只不过是落在他们手中的俘虏罢了。他们憋了一会儿,终于抛弃一切伪装和俗套,迅速地行动起来:他们把我在椅子上绑好,又用一床毯子把我捂实。后来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全身都受到了猛烈的殴打,我的痛感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我指不出打我的人是谁——他们打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也没法让人相信我浑身上下都是暗伤。这样,人证物证都没有——只留下一样东西——在我被放开的时候,我看到自己嘴巴鼻子里全是血,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的舌头就浸在血里,我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迫近。他们仔仔细细地把血擦掉,都很肃然地看着我——他们也怕打死人。我朝天吐出一口带血的粘痰,好让他们放心。然后疼痛和气闷如黑暗一般袭来,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有咬着牙入睡了。
天亮的时候,小马老师来看我。我被关了禁闭,就归小马老师管——这就是说,我一定可以撑过来。小马老师看看我的样子,眼圈马上就红了——我就特别喜欢这种孩子气的老师。他在身上摸了摸,摸出支烟,扔过来说:阿回,哥们一点意思。我知道,除了烟,小马老师身上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我点点头,由衷地谢谢他的这点意思。我接过烟,想到在圣诞节那个晚上,我是多么渴望它,到了现在,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确实需要它。我把它别在耳后——这样,想整我的人就会高兴他们又能有所发现了。
现在是第二天,校长和书记都来过了。除了像拆卸炸弹一样把我耳后的烟取走以后,他们还要我谈谈认识。我说烦着呢,别理我。在一旁监视的小马老师就冲过来拽住我的领子,说你小子还嘴硬!校长书记就出面,说小马,别吓着孩子,虽然你也是为他好,总要注意方式方法。小马老师松开我的时候贴着耳朵对我说:你就服个软吧,算马哥求你了。我大为感动,经过这个PARTY,我的锐气也大不如前,我就准备谈谈认识。谈认识对我是一件很不一般的事,要经过慎重的考虑,他们等不了,就走了。高仓健也来坐了一会,他摇着头说没想到你们真敢动手。他说小珊的事以后我会同你好好谈谈,现在不方便。我说好,能让我见见小珊吗?他为难地说这不行,家属暂时还要隔离——你这事闹大了,这几天学校连课都上不了,教学楼上千疮百孔。我一想也是,就说谢谢你来看我。
如果真让我谈什么认识,我只能说:在表面上,我放荡不羁,信口开河,对美丽的异性不屑一顾,这显得我很有个性,很有冲劲,这是因为我是老大哥,要给文学社充充门面,换句话说,这是工作需要。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能信任自己,这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品性变坏了什么的,而是我对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怀疑,我不能确认现在的我是否还能代表自己的意志。一年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很勇敢,做起事来大刀阔斧,富有男孩子的创造力,生活无可挑剔。到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事,于是开始忧心忡忡,内心变得很胆怯,毛病也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我被高帽子和各种恭维埋得很深。我就在这个辉煌的外表下把自己渐渐淘空。我觉得整个学校可能有一个人理解我,这个人就是高仓健。这是因为我们的处境相同,我们和学生会越闹越僵,但我心底有一种和高仓健很亲近的感觉——但是命运决定我们是敌人,我也没办法——如你所知,一个半大孩子就是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想到世界的荒诞,日子的没劲,想到自己是个孤独英雄,想到可能有人理解我,但是这个人又遥不可及,这样他就把一切都搞得很复杂,这样他就得到了成熟的满足。
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聊会诱发很多消极后果。所以如果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有人惦记着你,想置你于死地,说明你运气还不错——可以动动脑子提防别人暗算你。提防是一种调剂,而不是一种生活方式——如果你整天都生活在提防之中,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恨不得一头撞死。有些人为了不上当吃亏,就这么过起了日子。据我所知,人在世上不上当不吃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就算你上了别人的当也别太在意,特别是不用太记仇,这样可以体验到一种悲剧意识。对于前行,奔跑,跌倒,我们无法决定,只能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像一个英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在这个世界上,幸福的谎言,臃肿的文化,所有的虚张声势,所有的柔情蜜意,都不能留住我,唯一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还存在着成为英雄的可能。为了这种可能,我愿奋斗终生,至死不渝。
我把这些谈出来,老师就说:你的态度还可以,但你谈的这些和发生在校园的事情没多大联系。我说:对于前几天的事件,我还不太清楚。他们一听这话就拒绝和我再谈,气愤填膺,向我挥挥拳头而去。我知道他们想听的是PARTY的事,我会在以后的时间里谈谈它,现在,我真的搞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8·2
我的抽屉里放着一张磁盘,上面装有十多个最常见计算机病毒的拷贝,最早的小球病毒、大麻病毒、黑色星期五,里面都有;现在的WORD宏病毒,也有;CIH出来的时候,这张磁盘已经满了,就算了。里面有一个文本文件,记下了这些病毒的类型、发作条件、发作特征、杀除方法、采集过程、变种情况。病毒是能自我复制的可执行代码,所以它们在这张磁盘上彼此繁殖,直到磁盘上剩不下一个字节的空间。无论什么时候把这张盘拿到任何一台机器上去读一读,都可以诱发点病毒出来解解闷,用上当今最走俏的杀毒软件轮流上阵也只能杀个半死。我一直不知道拿这张磁盘怎么办,我也说不清当初是怎么起了心要收集病毒的,极有可能是变了态。磁盘满了以后,我被它折磨了一段时间:计算机病毒没有望而生畏的外表,相反,它们是一些天才头脑的产物,相当精致。有时候我反编译出它们的源码,欣赏着前辈的智慧——采集这些病毒也需要相当的机敏和运气,要巧妙地跳过病毒的发作日期,避开一切诱发条件,其刺激感有如拆卸炸弹,其娱乐性有如英式猎鹿。我自己也想做一个最温和的病毒,源码都已经写好了,可以带一个字符串和播放几张小图片,比如我要呼吁环境卫生,就画上一个小小狗撒尿,写上一句口号:“请注意环境卫生”,病毒程序会把这句话写入一切文本文件之中,打开文件头一行就是这句话,同时,一只小小狗在你的屏幕左上方撒尿,看上去也满搞笑。可我一点都不关心环境卫生,我只关心我自己,我想在病毒里写一句:“请告诉我你如何生活”,把病毒送上互联网,让大家都来关心我身上笼罩不去的淡淡哀愁。
从另一方面来讲,我的脑子就像这张磁盘,为求聪明汲取了大量智者的思想,可惜它们都是些病毒,在不停地彼此地干扰和斗争,把我搞得很烦很消极,我憎恶它们却又迷信它们,因为我崇拜智慧,而且是五体投地。我自己也在炮制一套思想,或者说,制造一个新病毒,不过已经毫无独创性和攻击性。如何处置我现在的脑子,就像如何处置那张磁盘一样,只有天知道。想这些想得头痛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个二百五,闹出些花样来——我想这样就算把我搞PARTY的原因交待了。他们还不放过我,说:你就不能不想吗?我是不能不想,思考就如我身上的一个毒瘤,我不能让它停止滋生蔓延。而且,那些卓越的思想有时也会光芒四射、魅力无穷,有时才显得像些怪物。有时我觉得读书读得脑子成了浆糊,有时我为拥有这些思想而欣喜若狂,这是我最大的心理黑洞。
我要把后台老板都招出来,这个人就是文学社的前任老大哥。他考上了我国一座非常著名的大学,并于第二年离开那里。考上大学后有一个时期,他显得满腹心事,鬼鬼祟祟。那时我正在读尼采和老庄,又搞到一部西方哲学史,就发了一回愤,把与之有关的书籍都尽可能地找来,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开始变得神志不清。有次他来看我,看到我正在和一些马尔诸塞纠缠不清,不由得喜形于色,坐下来详谈了一次,从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去读大学之前,他又把我叫去,说,他决定背叛从前的自己,也许以后会变得很厉害,但又不想把从前的自己统统否定掉,所以要找一个接班人。我听了很不高兴:凭什么我是他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第一年他回来,给我带了一块网卡,说希望我视野广阔、知识广博。我早识破了他的狼子野心,就故意把以前的事提出来,说你到底变了没有哇?他打着哈哈说:没变,没变,有些东西就是想变也变不了呀。然后他回到大学,在某个清晨爬上宿舍顶楼跳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拿着一把吉他从此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跑哪去了。他的女友把这些事告诉了我——这位大姐的志向是外科医生,长得很甜,心肠很软,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要是放胆去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发现这位大姐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就是有时间就会到废园子里去散步,也会一个人在房外空地上坐坐站站,但都是在人非常少的时候,我原以为她要这样一直下去,但后来她又开始努力看书,然后就跑到外国去,圣诞节的前几天还给我寄了明信片。有段时间走夜路,我都有点怕,我虽然不大信鬼,但隐约知道学兄托付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对这事表示了莫大的关心,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本来这事应该是我俩的事,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我老是觉得他就坐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冲我狞笑,他在暗里我在明里,连发牢骚都发不成。他希望我接着干什么事又没有讲清楚,我只记住了“背叛”这个词,我不知道我是不能背叛他还是不能背叛自己。事已至今,我都分不清谁谁是谁了——到底是他把这件事硬塞给我,还是我自己身上确实也有一些危险因素,实在分不清了。我爸知道我上了网,不由分说把网卡拽走了,说网上流行黄毒诱惑,净是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以后我如果不小心进入了网络选单,电脑里就会“嘟”的一声,显示信息说网卡未检测到,然后屏幕就一片漆黑。我面对着漆黑的屏幕,就像学兄的鬼魂蹲在里面。我沮丧无比,想: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
正想着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只听得门哐啷一响,闪进了阿兰。事实上我是头昏目眩了一阵才把她认出来的:她身穿盛装,打扮妖娆,嘴唇血红,冷若冰霜,有点成心的意思。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冷冷一笑:玩出火了吧?早告诉你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说这不关小珊的事,你别血口喷人。阿兰说到底谁在血口喷人——你想不想出去?我吃了一惊,阿兰把门关了,坐下来和我讨论越狱的问题。
阿兰说,我要出去有好几种办法:一种是武装劫狱,她可以替我联系阿城他们来冲校(我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一种是越狱,工具,接应,她也可以安排,能否成功她不能保证。我问有没有靠谱一点的?我要能出去,逃不出去一切免提。她说还可以把我保释出去,但是我要向学生会表个态,以后不再闹事。我说这是要我投降哪——我不干。阿兰正色道:你在学生会里树敌太多,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不死也要脱层皮。想要躲过这一劫,唯有假投降。保释的事都已经准备好了,就要你点个头。我怀疑地说:别吹了——我不信。阿兰说信不信由你。我从未看过阿兰这么严肃,就说:好吧,那么——该怎么做呢?阿兰眨眨眼睛,说我们可以假装拍拖。我顺口就说了声:荒唐。阿兰没理我,说这次事情很大,如果校领导下了决心,我被劝退都有可能,一旦我们假装拍拖,她就向学生会宣布获得了对我的领导权,先把我弄出去,以后再翻脸。她还指出,这样做的话,她自己也担了很大干系,所以要我最好相信她。我大摇其头。阿兰看了我一会,说:要么,我们真的拍拖也可以。我听了大笑:好的好的——还有更好笑的没有?阿兰说她是说真的。我顿感一股寒流从后背生起,笑不下去了,我把脸往下一放:阿兰同学,士可杀不可辱……
阿兰脸色煞白,拍案而起,我早料到她要发作,也运劲于臂,护住上中下三路。我们俩杀气腾腾地对峙了一会,后来阿兰长吐了一口气:阿回,我不是情绪多的小女孩,但我也不是什么受虐狂。我俩之间就像是有扇门,你过来的时候呯的一下就冲进来了,呼一下子就又走了;但我想找你说几句话的时候,却怎么推都推不开,我就任凭你这么冲进来冲出去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心虚地收敛了气焰,这些话总能消释人的敌意,明知道只不过是一些话而已,嘴里就会放弃下面的刻毒言语。我把头偏到一边,等待阿兰自己走掉。她靠向我耳边,像念咒语一样,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是越狱的事:今晚锉掉窗条逃掉,有人接应,工具晚饭时送来,熄灯后动手,没有月光。
我知道我和阿兰之前有些话始终没有出口,所以时不时就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碰上这种情况,我也会发上一阵子呆。诚然,有时我也会考虑这种可能性,甚至想过:要接受也不是不可以。可不知为什么,见了面就吵架,吵完架就冷战,冷战完了又会闹出点事出来,大家都有点烦。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圈子——人这辈子的圈子实在太多,本来走出来是很简单的事,大家还是要在里面转上老久老久。我爸我妈结了婚就开始吵起,小打小闹十几年,后来离了婚,一见面,还是要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没感觉出打是亲骂是爱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他们走不出这个小小圈子。
关于小珊,我想没准出去以后就得做个了断。从某种意义上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完全可以把小珊让给别人,这样他们可以拥有比较轻松的生活——但是那样我会心里不痛快,心情抑郁,影响学习和生活,走上堕落的道路。我时常品味到孤独的滋味,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珊身上。在高中时代,如果你真心喜欢上一个女孩,则这个女孩一定不再喜欢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开始怀念小珊的好,想到她的温驯与勇毅,想到她把蛋糕留给我而自己吃苹果的自若,我发现我像所有运气好的男孩一样随意地并且犯罪地错过和损坏了一些东西,而且永远不能改变。
在我生命中的前十几年,我只是努力做到让人喜欢,后来我就宁愿大家都不要管我。被冷落久了,又会有异样的东西擦过心头,开始怀念起也许有过的一些东西。我开始怀念某个年代,那个时候白衣胜雪,写好一首诗比唱红一首歌收到的信还多,到处洋溢着才情和剽悍。小的时候,作为一个害羞男孩,穿着密密层层的衣服,有一种被爸妈捆绑停当的感觉,脸上冻得木木的,只有一双眼睛可以享受自由,垂下眼睛也会发现女孩注视自己的目光。现在,穿上成人的衣服,脸上棱角分明,目光灰暗如烛,女孩看我有如瞥过一株老树。退回自己的世界,尽管有学问与我作伴,以严谨和博大赋以我一次次的感动,但我仍然寂寞难耐。与朋友相处的时候,我渴望了解他们,帮助他们,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他们中去,但同时又把自己深深掩藏。很多次,看着小珊的背影我都有一种冲动,想从后面把她抱住,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一些事。我真的想让她知道一些我的事,告诉她我的艰难处境,想交给她一个真正的人。我们聊完天,她转过身走开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开始眨动,这是在又一次地进行思想斗争:要不要告诉她?为了逃避这个问题我只有闭上眼睛,同时感觉到深深的疲惫。不被了解是一种痛苦,拒绝被了解也是一种痛苦,当你对自己失去信心,没有激情,除了一再地逃避和隐瞒你没有任何获得平静的办法。如果这时真的有人爱我,我就会躲得远远,这样的一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一星半点同情。
阿兰说,不管你怎么在乎别人,想对他们好,想让他们好,那都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那没有用。
我坐在禁闭室的时候想起我给妈妈打的电话中包含了很多没有说出的东西,我和妈妈在互相鼓励,就象小时候一样。小时候我和妈妈爬过老长一段山路,要走七八个小时,先是妈妈背着我,给我唱歌,后来我从妈妈的背上滑了下来,要自己走,可是走上一段就不行了,妈妈就鼓励我:再走五分钟!再走一分钟!我不知道七个小时用分钟来计算得多少,连一秒钟我都嫌太长。后来妈妈也累了,不大和我说话了。我突然发现,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天黑之前我们是到不了的。我就给妈妈唱歌,讲故事,把脑子里看过的书都找出来说,把脑子都想疼了。最后我拖着妈妈的手踉跄在山路上,天黑以前,我们赶到了。后来的好几天,我躺在床上都有走路的感觉……
我妈始终护着我。她从不要求我一生能干成什么大事,因为她说:人的命运里面有着不可强求的地方。不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情绪硬要去做一些事情,这样很可能把事情办砸,把生命浪费掉,自己倒了霉,还要让别人一块跟着遭殃——这一点我现在是四脚朝天地赞成。她还批评我名利心太重,救世情结太深,都是从我爸那里继承来的,当年她因为这个离开了我爸,现在绝不能让我重蹈覆辙。我也没敢多说话,与我的年少气盛的同学们相比,我这算得了什么——但关键的是,我们的生活正在变成一场得分游戏,大家都在攒着自己的分数,与整个饮食社会没有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其奴役被其吞噬,也不去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作为一个男生,生活中有许多东西刺激我去追求我去拼命,我无法拒绝这些诱惑,我们常常自诩心比天高,可根本没勇气把眼前的荣华富贵当作轻灰一般从容抹去。
我妈说这一点她也清楚,她就是要给我固守心中的领地。被卷入生活的人根本无趣味可言,名利心太重的人会具有相当的危险性,无法给身边的人以安全感。如果在生命的长途中没有知己相伴,如果身边的人都如政治课本一般枯燥无味或者自作聪明,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夕阳正红,粉红色的晚霞衬着我妈宝相庄严的脸,我妈看看我,明眸生辉,露齿而笑,倾城倾国。
§8·3
锉子是夹在面包里送来的,裹在一张图纸里,上面详细地画了行动路线,把窗条锉开,翻窗出去,贴着墙脚溜出大门。我把面包尽量吃饱,然后坐在墙脚里发呆。夜幕是突然降临的,我望着从窗外射来的灯光,等待黑暗将整个校园征服。熄灯以后,我掏出锉刀,来到窗前。要锉掉四根窗条,每根锉两处,一共是八处,我先慢慢地锉,深夜就可以大胆地锉,没准锉掉三根我就自由了……
锉掉第一根大概用了半个钟头,铐子铐着手,伸展不开。锉掉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换了两次手,锉第三根的时候没摸准,锉了一次太偏上,还得重锉,我登时头皮发麻,锉子就像是在我神经上锉动,我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我休息了十分钟左右,接着再锉,我的额头时冷时热,到后来我知道自己发烧了,笑话。我在心里默默念着:我不能生病,我不准备生病,我不允许自己生病,我要锉、锉、锉……
锉最后一根的时候,我已经拿不动锉子,锉齿和手铐都深深地陷进我的手里,使得它们也像是一把锉子。我在黑暗中绝望地睁大双眼,什么都看不见,我又紧紧闭上双眼,回荡在耳际的就是那绝望的锉、锉、锉……在我的神经和耳膜上的锉、锉、锉……我惊讶锉第四根为什么要如此之久,我锉了又锉,锉了又锉,摸摸,又锉,我想天快亮了吧,天快亮了我就会被发现了,被发现了我就不用再锉了,阿兰不会怪我的,我实在是锉不动了……我又想不能亮,让我把活干完,我要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我已经怀疑这不是第四根,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根……我又想锉子是不是已经被锉秃了,锉秃了我就没办法了,锉秃了我就死定了……锉着锉着我已经我睡着了,用手铐砸砸脑门,站直了又锉……锉着锉着我又没意识了……
“哐啷”一声窗条落地,我吃惊地站在那里,像是打碎了一件极其珍贵的文物,锉子也掉在地上。我抹抹脸,蹲下身来摸到锉子,翻过了窗。
走出来的时候,夜色如漆,站在操场上,我恍然不知所往。这个时候就回去吗?回去以后又怎样呢?自由是可贵的,然而可贵的自由又在哪里呢?窗里不自由窗外就自由吗?我脑子里闪过这些乱乱的念头。在一个没有人没有亮光的操场上,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很失败,我只会给自己打气,我只会凭着小聪明做好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我无法解决那个最终的难题……
都已经出来了,出去逛逛罢。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校门,保卫室的人早睡了,我只要从门前翻过去,就可以离开这里。我走过去,用手拨了一声大锁。
保卫室的灯“啪”一下亮了,门也开了,小马老师走出来,一身衣服都没脱下。小马老师说早知道你要出来透透气。口气里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把我的手翻开看了看:快用热水洗一下。带我进了保卫室,给我开了铐子。我在脸盆里洗了手,小马老师在屋里铺开一张行军床,又抱来被子。我说:马老师,我……
小马老师说先睡吧,几天没睡个好觉了。
一觉醒来,我听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学校撤了我的职务,要改组文学社,还要重新选个主席,老巢那边现在是一团糟。小珊撕了和我的拍拖协议,跟高仓健走得更近了。小五要带人去高仓健家放火,还要去荡平学生会总部,都被阿城死死拦住,说要等我出来。
我呆头呆脑,又被关回禁闭室。我开始整日昏睡,不舍昼夜。直到有一天午后我醒来,大吵大闹,声称要马上见到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