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事实证明鞠老师演的是高还原度的“杯酒释兵权”曲目,《条例》颁布后不几天校园里怨声载道。该条例的条款之细,变态程度之高,为历史所罕见。计有一个中心两个管,三从四德五宣传,六惩七扣八不准,九项注意十方面等等。从根本上杜绝了空气流通和异性接触的可能。学生会也积极运转了起来,表面上很好说话,暗地里和我们顶着,而且一直要抓我们的小辫,整理我们的材料,叫嚣着要把我们全伙送进禁闭室。尤其是要搞我的黑材料,高仓健曾经说过:消除文学社的影响,关键是要解决某个中心人物。我们在校内外受到各种公然的挑衅,但是我们得规规矩矩,在这种氛围之下,我们憋着一肚子火,斗争意识越来越鲜明。
再有一个星期就是圣诞节,我的心情越来越坏。照例这时候文学社应该已经积极行动起来,同学生会争出风头。我觉察到一件很不妙的事,就是我坐在椅子上什么都不想干,如你所知,一个头头做事不应该受情绪左右,应该程序化一点,该干嘛干嘛去——如果头头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就没法指望底下的人还能正常工作,这说明我已经不是个积职的老大哥,所有的责任心已经转变为任性。
有些同学掐指一算,发现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跟学生会大闹了,见着我们文学社的人就拉到一边窃窃私语:你们老大哥阿回,自从被郭小珊粘住以后,雄心不再了。我们的人听了也只有含混几句。还有些人跟在小珊后面,骂她是狐狸精,是妲己乱朝。她气得鼓鼓的就跑来找我,说现在这些人怎么一天就盼着出点事好给他们找找乐子,这很好玩吗?我也没安慰她,因为我也听到了流言,说学校用一个郭小珊就收拾了文学社的英雄好汉,去了一块心病,不战而屈人之兵高啊实在是高之类的。我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心里也气得厉害,我们不能让同学们对文学社失去信心,更不能让弟兄们对我失去信心。小珊见我不说话,就坐过来问:阿回,为什么你们和学生会就必须拼个你死我活呢?大家和平相处都是朋友难道不好吗?我随便地嗯了几声,心里已经在策划行动。小珊又挨近了一点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再找人打架了?每次我都挺担心的,你知道吗?
我说你当然希望我会为你作出改变,但是这要看是什么事情。小珊诧异地说这不关我的事,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只需要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诚实地考虑一下就可以。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小珊说难道你真的随时都准备出去找人打架吗?我说当然!大家都在看着我说话,我要把他们想说的话说出来,这件事带给我很大的压力,但我也只能默默承担。小珊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你知道什么?我们刚才谈的是一个关于诚实的问题,你觉得我不够诚实吗?你觉得我不够诚实吗?你觉得我哪里不诚实了?
小珊说诚实的事是很难说的,全看你自己有没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只要问一问你的心就知道。
我说那你呢,当你发现我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会有踏实的感觉吗?如果你发现自己对一个人的感觉在变,你会对自己诚实吗?你会吗?小珊给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我走出去带上门就去找兄弟们了。
在学校里遇见的每一个熟人都会亲热地跑过来问:老大哥,圣诞节玩什么?看到他们对我们的信任不减当年,我很感动,但我不能冲动,一冲动就有可能把文学社的全部家当都玩掉。生存的秘诀就在于“克制”二字,对于年轻人来说尤其如此。我们要克制住自己想玩的念头,想找异性朋友的念头,想接吻的念头。克制住了,我们就是好好学生;没有克制住,我们就会堕落下去——虽然我一直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我是个死不认错的王八蛋,我的怀疑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怀疑的东西可能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理。
根据这一理论,我们在这个时候就应该克制住,不要带领大家去疯,不疯一下大家可能都没劲,会生我们的气,但这对大家有好处,可以加强自我改造。圣诞节可以搞一个“忆苦思甜茶话会”,地点设在小礼堂,把老师们都找来喝茶,一边喝茶一边听我们的忆苦思甜报告,我们回忆在小的时候是怎样的不成熟不懂事不会从大局考虑;我们高唱在今天我们已经彻底成熟彻底懂事没有困惑也不会困惑了。其实我觉得没有困惑的人可能有个最大的困惑就是:我绞尽脑汁混到这个境界到底是为了啥?目前这个活动看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我可以补充进一些细节:如,我们为老师准备的是狮泉绿茶,就是特别利尿的那种,保守估计半杯下去老师就会有某种强烈的需求;然后找几个哥们把礼堂卫生间全占满,从里面把门堵住;找一些清纯小学妹拿着画板在礼堂外面假装写生,老师们上卫生间时碰了壁,走出来看到小姑娘们都在,也就不能在墙角旮垃放野尿,只能再走回座位,圆睁怪眼在沙发上蹭来蹭去——我们把老师留住两个钟头,就差不多了——只是让他们尝尝受压抑的滋味,没有别的意思——但我又不放心老校长和几位老教师,我怕会让他们诱发膀胱炎。这说明,什么事只要有了我就一定会面目全非,但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小五给我上万言书,他认为:文学社近来的表现的确有负众望,所以圣诞节的事简直是最后一战了,如果还不能带领大家痛痛快快地干一下子,他就跑到学生会去单刀赴会,我把他找来骂了一顿,骂得他垂下了头默默无言。后来他抬起头,一脸的倔强,眼睛红红的,说:老大哥,我这是为你好呀!如你所知,我特别能理解弟兄们的这种感情。烈马就是用来跑的,猛将就是用来上战场的。我虽然不太清楚人生下来应该用来干什么,但起码不是用来装傻充愣的。我看着小五的眼睛,说给我点时间。
学校方面也在准备过圣诞节,他们也懂得照顾学生的情绪。他们在通知上说,圣诞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是学习生活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希望同学们要过好圣诞节,要过得既愉快、又充实,又有积极意义,有利于学习成绩的提高,有利于学校正常教学的进行。为此放假半天。这样就等于什么都没说,对于我们来说,玩就是玩,你要我们在玩的时候还去想那些高深的大题目,我们怎么着都玩不起来,我们也希望在痛痛快快的同时能有所收获有点意义不会挨骂,但是不能收获来收获去最后不知道好玩的东西在哪里。看到这种通知,大多数同学会去逛录相室或者电子游戏室,第二天早上教室里就会挤满睡眼惺忪的人们,身体疲惫,精神恍惚,充满了空虚和落寞之感。这跟没放假是一个意思,或者更糟糕。另一个问题是假期只有半天,我们必须在这一天之内干出点什么事来。
文学社于十二月一日召开的碰头会中通过的决议如下:一个圣诞PARTY。
§7·2
自从我们放话出去圣诞节要搞个大PARTY,我们的身边就围满了人,都想知道些内情。我们就展开舆论攻势,说要跟学生会联欢,不是两家一起搞,而是由我们邀请学生会来参加,希望学生会同仁们赏个面子。这一手首先是在学生会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围绕来不来的问题进行了很多无谓的争执,其劲头有如当年的重庆谈判前夕。阿兰给我打个电话说你们那里搞什么鬼?我们在这里正在搞投票表决,到底去不去。我大笑说当然要来!怎么不来!阿兰说那我就不来捧场了,我怕挨冷枪。我笑着说那你自己找个借口吧。
开PARTY主要是要人多,人多就好玩。大家一块儿吃点喝点,折腾到半夜,比什么都开心。作为老大哥,我的主要职责就是要搞到足够多的物资,搞赞助,去找当小开的同学,去找他们的爸爸,找他们的姑姑,把我们以前的刊物拿去展览,再卖掉一些学生书法或者美术作品,我还到现场去给人画炭精像。这样地忙碌了两三个星期,直到有一天小五把一张单子交到我手里,上面开列了我们的预算情况,告诉我:两年来文学社从来没这么阔气过。
剩下的时间,我每天就是挽着小珊在总部里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有人想出了点子要我拿主意,我就瞪着眼睛说:责任都在我头上,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于是大家一片欢呼。
二十四号那天,我们都在大操场上忙着张灯结彩,小五跑过来递给我一张纸,说:老大哥,PARTY开始的时候你和小珊还是要讲几句话。我把小珊叫了过来,小珊兴致极高。我说:小五,晚上会来多少人?小五说挺多的,我也说不准,老大哥你要有个精神准备。
晚上七点钟,已经陆陆续续来人。学生会的人都来得早。我帮着小五弄音响,小珊笑容可掬地去招呼学生会的人,落落大方,像是谁都认识。我定定神不想去想我们之间发生的争执,但我又想女人是危险品,尤其是这种半大女孩,直到把你送进老虎嘴里都不会有什么内疚感,因为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我现在需要她,她却和别人在一起;她名义上是我的人,心底却有无限的距离。我充满了空虚感,但又想无所谓啦,其实选择恋爱在我就是承认失败,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绝不恋爱,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
小珊在向我招手,原来她来了一帮小姐妹。我极不情愿地走过去,小珊如小鸟依人般靠在我肩上,就以这个姿势跟她的小姐妹聊了一会儿,我一边微笑一边猛放电。那帮女生把我着实戏弄了一番,离去的时候还叽叽喳喳地说:这人,真严肃,跟教父似的。
一会儿,高仓健也来了,一见面交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三百块。我说:瞧不起人?高仓健说:这是纪律。我说:好说好说。——这是老大哥之间的笑话,一般人听不懂。我还要客套两句,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阿兰。小五马上插了进来,说:兰姐,有什么事您跟我说。阿兰斜了一眼小五说:五子,出息了嘛,管事了?小五说哪里哪里,还是跑腿,老大哥待会儿还要主持大局。阿兰撂下小五对我说你有空吗?我说PARTY一会儿就开始,你不是说不来了吗?阿兰说我是来叫你出去。我说有事啊?阿兰说有话对你说。我说你到底什么事啊。阿兰说就是你上次把我叫到你那里去问的事。阿兰说这话时声音很大,小珊小五都听见了。小珊拉拉我的手说:怎么了?我当然说不出口。我看出小珊眼里疑惑不安的东西,但我只能说:没什么。阿兰说那咱们现在就走。我说好。小珊可怜巴巴地说阿回,PARTY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说我会马上回来。
走出校门,一辆普桑停在那里,阿兰用手指指:上去。我说上去干嘛?阿兰说上车再说。我说上什么车,你不说我就走!阿兰说这是我姐的车,没熄火,你要在这说也行,上去帮我把钥匙拔了。我恨恨地说你一天装神弄鬼地开什么车,早晚让人抓住。我刚关了引擎,前面走过来一个小警察,说是你的车?我发觉不对就说我是路过的。警察说路过?这时阿兰跑过来说警官你好,这是我姐的车,我姐是检察院的,车证什么的都有。那警察嘟囔着说检察院的又怎么了?你们成年了吗,有驾照吗?阿兰吐吐舌头,小声对我别说是我开的车,我姐到外地学习去了,我爸要是知道了非打我不可。小警察翻了翻行车证,叫了一声徐队,旁边又过来一个中年警察,看看我说:我见过你吗?我说是是,以前我们在街上唱歌,影响了街坊休息,那位抓的我,您放的我。徐队点点头,手一挥,小警察押着我上了警车,徐队带着阿兰开着她姐的车,我们就往派出所的方向开去。
到了派出所,小警察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说了句桌上电话是内部电话,别乱打,反锁上门就走了。又过了十多分钟,徐队和阿兰才有说有笑地进来。徐队说现在过节了,人手不够,桌上有纸,你们把事情经过写一下,说完就出去了。
阿兰看到桌上有个大果盘,还有啤酒,欢呼道我们就在这里过节吧!拿起个橙子剥起来。我说你发什么神经!阿兰狡黠一笑:我说就在这里过节啊。我说无证得罚2000块,没到年龄不用拘。你要是怕被你爸知道,钱就你出,我就说车是我开的。阿兰说不能拘也不能把你放出去,省得回去闯祸。我说我闯什么祸,你闯的祸还不够大?
阿兰说,你们搞这么大个PARTY,能担保不会出一点事?我就是咸吃萝卜操淡心,你搞那个PARTY搞到现在,不嫌累么?让你休息一下,还不好么?我哭笑不得,说你要能放我出去我更高兴了。阿兰说,橙子,吃不吃?
一个果盘吃得差不多了,两听啤酒也喝完了,阿兰说:说吧,你到处打听我的事情干什么。我说:想确认那些话都是胡扯。阿兰说:确认这些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阿兰说不干什么是干什么?我说就是光打听打听。阿兰说我得知道你的动机——我得保护自己。我说无所谓动机。阿兰说就算表面上的动机没有,潜在的动机有没有?
我恨恨地说你就是在玩,你根本没有诚意,我想弄清楚这事只是因为我们的交情。我不想看到你被恶言中伤,而且,就算真有其事我也希望自己能默默接受。我无法干涉你的生活,也不可能消灭掉流言,我只是渴望能知道一个真实的你,而不是在别人说你坏话的时候故作姿态,划清界线。
阿兰看着我的眼睛,口气很温柔:阿回,那你还要玩吗?
我说玩什么?
再这么玩下去——小女朋友,小文学社,会动的小狗,各种各样的小情绪、小感觉……你想过以后的事吗?
我说我不知道。
阿回,你知道吧?其实你是一个很有希望、很有才华的人,但是,你就是不成熟。阿兰的表情十分沉痛。
我说也许是吧。
圣诞PARTY一定会失控,如果我让你走,你就会被卷进去,你会毁了你自己。
我说也许吧。
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阿兰看着我。
我在乎我妈,我在乎社里的朋友,小五、阿城,我也在乎小珊。我说着,觉得特傻。
阿兰怜悯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很在乎周围的人,我只希望你也能同样地在乎你自己,你懂吗?
我说我不懂。
阿兰说,因为呵,你只有真正在乎你自己,才会慢慢地长大。
阿兰说,不管你怎么在乎别人,想对他们好,想让他们好,那都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那没有用。
阿兰拨了桌上的电话,一个男的接的,阿兰说是我,我们要走了。过了一会那个中年警察过来开了门,说,事情经过都写下来了没有?阿兰吃吃笑着说姐夫你帮我们写吧,今天下了班就早点上家里吃饭。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我对阿兰说你就这么玩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阿兰说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学校里千万别出事。
我拦了车,下车以后撒腿就往学校跑,跑到学校,不得了:已经迟到了三十分钟!
§7·3
一进大门,我耳朵里马上“嗡”了一声:几盏弧光灯把操场照得如同白昼,操场上热气腾腾围了一大片,起码有七八百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开PARTY,我真会疑心是晚上开大会。大音箱里放着劲歌,几辆餐车推出推进,送着烤串——已经开始在吃了。也不知谁注意到我了,广播里有人说话:大家全体起立,欢迎老大哥阿回!大家哗啦一声嚼着串就站起来,我急急忙忙地穿过他们,嘴里说着吃好玩好。小五老远看见了我,我过去说:怎么来这么多人?小五说都来了,外校的也来了不少,你是怎么搞的?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谁致的词?小五说是高仓健和小珊,小珊有些生气了。我说是吗?就去找小珊。小珊蹲在角上,一个人。我过去说:生气了?小珊连忙站起来,低着头:谁生气。过去拿了一个托盘,放着蛋糕和水果,说是给你留的。我说你呢?小珊说我等你呐。我说一块儿吃吧。小珊说好呀,拿了一个苹果就削起来。
一会儿广播里又说:音响已经就绪,可以唱歌,也可以跳舞。大家把手里的东西扔掉,连连怪叫,走到场中来伸胳膊甩腿。八盏弧光灯同时灭掉,换上彩灯打在中间。有人在分发烤炭,操场上顿时出现了十几处烧烤场,小五拿过话筒就说:社里请大家喝酒!啤酒就堆在一楼的杂物间!这下算是够意思了,大伙在没命地叫,没命地笑,杂物间的门被打开了,一箱箱的啤酒被搬出来,一下子PARTY上有人唱歌,有人跳舞上,大部分人大口地灌着啤酒,气氛热烈——这叫做一下就玩到点子上。
学生会的人自己围了个小圈子,拿出高脚杯,有节度地喝一点红酒。我就看不惯他们这套作风,看得出他们是抱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而且有备而来,一会儿出了个小杂耍,一会儿出个手风琴,相当合作。高仓健居然出来露了一手男高音,很得了些喝彩。我就听不惯,我希望在歌声中能听见嗓音嘶哑,听见声带与气流的摩擦,而不是圆润无缺的假嗓。
一会儿,台上退得干干净净,广播里说:下面由小珊为大家献舞,小五伴唱。一听见序曲的旋律我突然浑身僵硬。
是那首《美人》:
美人呵美得让人心醉/请问你从何处来/你为我们而存在/别把我的心伤害/别让我再傻等待
我不会忘记一年前的PARTY上就是由阿兰跳舞我在幕后伴唱的。我发现这个PARTY成了一个时光错乱的空间,我的记忆和情感都被搓来揉去。舞台上一幕幕发生的事情,我没有概念。我时而跟着高兴,时而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事。我想感觉出PARTY的快乐,却又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如同一幕剧,一些人在唱歌跳舞,仅此而已。在一个无比欢乐的场合,我追随着记忆,成了局外人。
小珊就在台上跳舞,小五站在舞台边剩一个长长瘦瘦的影子。我应该记下小珊这时的舞步和动作,向我微笑的模样,不过我没有记下,只记得小珊大概换了一条紫色的裙子。小珊的基础很好,动作也很流畅,但她还不是《美人》里的美人,这里的美人应该就是阿兰那样的女孩。我坚持这一点。
舞蹈过了一会儿结束了,底下是没了命的鼓掌飞吻。学生会里冲出高仓健,高擎一束鲜花送给小珊,还深深地鞠了一躬。小珊提着裙子下来,额头上全是闪闪亮的东西。我走过去说跳得好呀,跳得好。小珊说是小五唱得好,他唱得好。我一指鲜花上说你又多了一个FANS,你还是休息一会吧。小珊点点头,卸妆去了。
一会儿有人来说,碟子租来了,可以蹦D了。大家纷纷站起,有四五百人,音乐一响,灯光就闪了起来,有几个姐们到中间去领舞,人们呼啦啦地扭动起来,只有黑白两色,像是噩梦中的场面,我觉得索然无味。PARTY进行到这里,我们就没什么事操心了,我站得脚疼,又累又乏,就找了把椅子坐下眯着了一会,后来风把我吹醒了,我找到在打碟的小五,说你看见小珊没有?小五说刚才还在这边啊。正好小珊找来了,我们周围看了看,穿过人群来到外面。
我问小珊说玩得高兴吗?小珊说我问你,今天你们会不会打起来?我一愣说谁说的?小珊说没有,只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说这种事你少管。小珊说我们谈谈这件事好吗?我说我不是说了吧,这件事你别管。小珊说你的事我不管,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哼了一声说你是要教我怎么做事是吧?小珊说你别这样,你们完全可以不跟学生会闹,大家都不会有事,好好地过个圣诞节,又没人逼你们去打架。
我颓然低头,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一条思路,我经常自我标榜思路开阔,我想了千百种方法来置学生会于死地,但从未想过与他们和平相处。我脑子里没有这个出发点。我又一想不对,有某种力量在迫使我们这样做,这种力量叫做烦闷,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是它,我们被它挤兑得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即便有也如墓地般死气沉沉。我们能作的反抗就是发泄,发泄一次就会好一点儿。发泄前的憋闷和自寻烦恼和发泄后的懊悔和空虚就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大部分。我说小珊那这次我听你的,不闹了。我们现在去跳舞好吗?小珊高兴地笑笑,挽起了我的手。
重新回到舞场时,觉得一切都挺正常的。气氛也好,确实不太可能闹起来。有人走到话筒前去说自己的愉快感受,时不时获得热烈的掌声。大家在玩一个保留节目,就是到话筒前去公开表白,我们出来的时候就有个女孩子在喊:高仓健,我爱你!震得耳膜嗡嗡响。下面有爱阿城的,有爱小五的,还有一些男生在喊。没有喊爱我的——我已经拍拖了。我笑着对小珊说,要不我也去喊一下罢。小珊说混帐,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呢?我可不爱听。我说是嘛——一边说一边朝话筒看了一眼,突的瞥见小五递给我一个眼色,我心里一惊,晾在那里,有个人(是我们文学社的)踏着醉步摇摇晃晃走到话筒前,说:外面太凉了,待会酒劲就会上来——大家到礼堂开暖气去!大家齐声叫好。有些人就站了起来。高仓健说你们有钥匙吗?小五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你们开门还要钥匙?高仓健一听急了:阿回,我们是信得过你,今天才来,你们不要太过分。我说:谁信得过谁呀?礼堂那边传来“邦邦”的声音,已经有人在砸门,更多的人在向前挤,都想进去。高仓健跑上去把人推开,大声说:我是高仓健!大家冷了可以早点回去休息!不要毁坏公物!同学们就不动了。小五在我耳边说:老大哥,该你出面了。我就干笑了几声,也走上前去:仓健,今天难得大家高兴,不要扫了大家的兴。高仓健气愤地攒着眉头说这很好玩吗?我说是你不懂。高仓健说我是不懂,可你也别以为你很懂!小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拦在我面前,声音很勉强地说:阿回,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摇了摇头,悲愤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事已至此,我无法收手了!小珊说你别找理由,大家都冷静下来好不好?高仓健也说:阿回,小珊说的很对。小五挤进来说:高仓健,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打小珊的主意!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就跟踩了个雷似的。小珊喝道小五你乱说什么呢?高仓健说:根本没有的事,再说现在我们没必要扯这些,对不对?我说对个屁。一拳奔他的面门而去。高仓健后退一步大声说不要乱来!我们的人早冲上去,和学生会扭打起来。我一个转身,又向人群喊:兄弟们,要玩就要玩个痛快呀!
人群开始猛烈地朝前挤,我伸出手去抓小珊,没有抓住。礼堂的门被砸开了,大队人马冲了进去。其他的人去了二号教学楼,学生会的人边打边撤,我们的有一部分人掩杀过去,已经冲出校门了。留在操场上的人有些在喝酒,有些在边看边往外走。我还想找到小珊,却不见踪影,我心里一沉,上了楼。
§7·4
楼上已经灯火辉煌,所有的门都被打开了,拉开第一道门,就有人横倒在我脚下;有人站在过道里,用蜡烛在墙上写字:MERRY CHRISTMAS;有人在呕吐;还有人站在桌子上跳踢踏舞,在沙发上蹦D,朝着窗外小便。有人挤进了档案室,用纸折纸冠、纸飞机、千纸鹤,有人把放试卷的柜子掀倒在地上,勇猛地在上面践踏着。另外,还有人在楼上大显身手,我爬上三楼一看,会议室里坐了一圈人在敲脸盆,两个女孩子穿着和服,随着节奏婆娑起舞——连日本艺伎都出来了。大家用毛笔给对方画脸,画完了就跳出来到处吓人。四楼五楼上都有人。有人在顶楼上遥望对歌,燃放礼花,我都看见了。一会有人来报告说,楼道里有热水。大家又“哗”的一声挤去洗脸。洗完脸,大家找着地方呆着,喷着酒气。
我正在跟一群人玩斗地主,突听得广播里有人找我,我听不清楚就走到外面上去,小五在广播里说阿回听到了以后快来二教,二教失火了!我一听魂飞魄散,没命地带了人冲下楼去,冲进二号楼,一直冲到四楼,才找到出事的地方,浓烟滚滚,纸灰和一种恶心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大堆人挤在底下的过道里议论纷纷。我从人堆里好不容易才挤过去,一肚子火,嘴里咒着说烧死人就好了,烧死人就好了。两个醉鬼打碎了一瓶酒精,点着了标本柜,几个男生在那里拿着拖把,跟小姑娘似的尖叫着,这里杵一下那里杵一下,打了半天都打不灭。我脱下外套浸在楼道的水池子里,又冲进去用湿衣把火苗一一按灭,有几个人跟着我如法炮制,扑火的时候浓烟一个劲往我鼻子里灌,难受得很,胸口都像要炸开似的。我一扭头,有个坚硬的东西磕在我脸上,流出了血,血一流出来我觉得心里好多了,就闭着眼接着扑火。到最后火灭了,我坐在地上摸着脑袋,喘着气,有人过来拍拍我的肩,把我拉起来。
靠在花台边上,我又一次陷入了局外人的境地,由于身心的疲惫,我只能把自己冷落在黑暗里。我听着楼上楼下玻璃和破碎声,撞击声,敲打声,狂笑声,心中感到隐隐的刺痛。我想我这是怎么了,我们这是怎么了。我走进实验室去翻抽屉,渴望能找到一两个烟头,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我关了灯走出去,走在风中,走在黑暗里,我感到有滚烫和冰凉两种东西从脸上滑落。走到二楼,有个家伙从怀里掏出个大炮仗要点,我劈面夺过来,我说你别把楼给我点着,我他妈求你了。我手持笤帚,把所有的人都从房间里撵了出来,又到地下室去关电闸,一阵喧闹过后,什么声响都没了,黑暗能够溶化一切。
我在地下室拿了一个电瓶灯,从学校后面一路照来。最后我找到了小珊,小珊坐在花坛边上轻轻地啜泣。高仓健站在旁边,头上缠了纱布,明显是和我们的人干架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唱着《美人》:
美人呵美得让人心疼/请你不要不开怀/我们的心也脆弱/你的眼泪别流下来
我走过去说:对不起。高仓健抬头看着我,说你还是去辅导员那里自首吧,我来送小珊回家。
我撞开辅导员宿舍的门,小马老师正在床上酣睡。我还以为他是听见动静了不敢出来。我把小马老师摇醒,小马老师睁开眼睛看见我的脸,咧开嘴笑了笑:你丫又惹事了?我摸到张毛巾擦擦脸,把小马老师拖下床,扔给他衣服,说你自己出去看吧。等小马老师嘟嘟囔囔出去,我在床上躺下,觉得挺心平气和的,我知道我现在我只剩下等待了。我想没准这时小珊已经回家了,没准高仓健还在给她唱歌。我那些浅薄的话和粗鲁的行为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