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阿兰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脸的委屈:你一连睡了三天我都快怕死了,你怎么到最后关头就出事了呢?你是怎么了?放弃了?我踢上门,叫她坐到椅子上去。她给吓住了,还想笑一笑。我说:文学社什么时候选主席?
阿兰抿抿嘴说:一会儿就开始,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在校礼堂。
我看看表,两点钟。
阿兰又加了一句:没我事,我可以在这边呆着。
我说候选人都有谁?
阿兰说就是小珊吧,就一个,大家举手就过的那种。
我微微一震说为什么?
阿兰说这还不好懂吗?学生会又不能安排自己的人进去,小珊和文学社有着微妙的关系,却没有什么群众基础,在学校的支持下放进去再好不过。到了小珊做不下去的时候,再安排适当的人选也不迟。
我说那阿城小五呢?难道连提名也没有吗?
阿兰说你们的人打架记录在案次数太多了。
我说其实这些事都是鞠老师在幕后操纵是吧?就是为了搞垮文学社?
阿兰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说你是团委的人,是鞠老师的人。你扰乱我的心神,分散我的注意力,制造假越狱来打击我的意志。不是你还有谁呢?
我盯着阿兰:除了鞠老师,还有谁在支持你?
阿兰怜惜地看着我:你想得太多了,其实人人都是妄想狂。我只能说,我没有落井下石,从我的角度,我一直在帮你。我看过你们的杂志,我很喜欢,我也希望你们可以一直坚持下去,但是事情一旦发生变化,我只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我说你放我出去,我去礼堂看一眼。
阿兰不以为然地说:你去干嘛?你还能做些什么?
我说我去说服大家不要让小珊当这个主席,这对她不好。
阿兰说你有什么资格劝她?你以为她会听你的吗?她巴不得能在这件事上证明自己呢。
我说那样的话她不就成了你们的工具了吗?
阿兰说想当我们的工具也是要一点资格的。
我说你还是放我出去吧,就算是让我亲眼看看你的胜利,看见我自己的失败,行吗?
阿兰说没门。
我说你不放我就证明你还在怕我,你怕我出去会改变整个事情的走向。
阿兰一脸的无奈:我无语了,怕你再出丑而已,自恋狂。
§9·2
校礼堂,坐了一多半人,我走进去的时候一眼看见小珊和几个老师坐在前排,还有高仓健,然后是学生会的人,再后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我们的人,我缓缓在后面坐下,不去理会周围的窃窃议论和冷嘲热讽,我看着前面的小珊,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知道我的理想和爱情都将在这此刻终结,我的心里像是有了台水泵正在缓缓转动,一切的东西都正在被它吸进去,希望,勇气,还有流在心底的满腹清泪。
高仓健唱完票,宣布一致通过小珊为本届文学社的主席,设计和执行改组事宜。稀稀拉拉有一些掌声,小珊站起来正要说话,我突然跳起来冲到台前,小珊一看到我脸色变得煞白,人群也都骚动起来,我跳上讲台,一把拽下拍拖胸牌,对小珊说小珊你别怕,我今天不是以这个身份来捣乱的。说完我把拍拖胸牌掰成两半扔到台下,台下变得安静下来,小珊的脸变得更白了。我说各位老师对不起,我从禁闭室里跑出来了,我知道这违反纪律,只要过一会儿你们就可以处理我,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能对你们说几句话。
我让大家坐下,对着所有的人,我说今天大家来这里是要选出文学社新的主席,是因为我们以前常常跟学生会闹事,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把文学社弄成这样,我不但对不起老师和同学们,也对不起文学社的兄弟姐妹们。但我想即使没有圣诞节的事,改组也还是会发生的。
我说这是因为老师对我们有一种固定的看法,老师把我们看成是宿舍里的电热炉,功率一大就会出事,就会让房子烧起来,但其实我们是一盘散沙,只是些摆设,就像宿舍里的画报和花瓶。
我一想这个比喻可能不是很好懂,就解释说跟学生会相比我们毫无优势可言,我们缺少资金,人力和专家指导。但是也许有的事情我们可以做得好一些。我说我理解文学社如果改组,就是成为学生会的一个职能部门,专门用来做校刊。每月开个例会把任务分下去,再由班里把足够的稿件交来就行了,剩下的主要是编辑性质的活儿。我说文学社的内部交流比这要频繁得多,我们可以把邀稿的工作做得更加细致,我们可以组织专题性的系列稿件,我们的刊物在高中生读者群中有着广泛的影响。我们每个人都有到外面拉赞助的经验,学校花在我们身上的钱并不多。
我必须不停地说话以免有人打断。我说实际上我的腿在发抖,我浑身都很紧张,因为我必须抓紧时间让老师了解到我们的想法,来重新考虑文学社的问题,文学社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
我说你们不应设想取消文学社就会太平无事,事实上如果文学社应该被取缔的话,大会也同样应该被取缔。因为正是有了大会才会有文学社。有了把大家规范统一的东西才会有让大家想要彼此不同的东西,它们在作用上是相反的,但它们也是并行不悖的,仔细一想就会想通。我请求你们这样的想一想,正如有了优秀生也会有差等生,有了美满家庭也会有不幸家庭一样。大家都想制定某种幸福的规范让大家都幸福,但这其实是很难的。
我说学生会与文学社之间之所以会有这种旷日持久的矛盾,是因为我们总是以为得把别人赶上或者赶走,才能给自己腾出空间,才会过得自在些,我们总是以为要摆脱老师,才能自己支配时间,我们总是以为要摆脱家长,才会坚持住自己的想法,其实这些都错了。服从或者叛逆,都不能解决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许只有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努力,不断地给彼此以机会。
我说所以我希望不要改组文学社,你们可以严惩我,来警告此后的冲突事件。我提议对我使用最严厉的处分。
说完了这里我没话了,小马老师带着几个人过来把我拉开,我的努力我的提议都变成空气飞散干净。
我想阿兰说得对,我没的赌了。
高仓健请小珊继续讲话。
小珊拿起话筒,镇定地请大家安静。我看着小珊,想起那个跳完舞还会红脸的小姑娘,非常地愧疚,被我这样一搅她还能说些干什么呢?
小珊说我知道大家都认为我当了这个主席以后,会努力防止学生会和文学社再次的冲突。大家都知道我以前的态度和立场。我和大家一样,反感这种毫无意义、不负责任的破坏和殴斗,我也希望自己可以贡献出一份力量。但我想,阿回说得对,把文学社变成另一个学生会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提议保留文学社的独立性,只给它继续出刊的权利,不能举行任何其他性质的活动,一旦发现严惩不贷。但作为社团它是独立的,让它把它自己好的东西发扬下去,把自己的路走下去——如果大家要我担任这个社长的话,这就是我开出的价码。
会场一下变得很静。
小珊说还有一些话我不知道应当怎样说,我知道在圣诞节事件中,有一些人将要受到处分,这部分人不管出发点怎样,有没有蓄意滋事,他们都没有尽到对学校的责任,都没有遵守学生的守则,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是高三生,也曾是成绩优异的学生,所以,我提议对他们进行处分后就让他们进入复习备考阶段,暂不追究其他方面的责任。我认为这不会损害到任何人。
小珊说,下面如果没有人补充的话,我们请老师团来裁决这件事。
高仓健说,下面请大家等待并保持安静,老师们要商讨前面的动议并作出最后的决定。
小珊下了台,朝我走过来,我看着她想笑笑,她将不再对我微笑,不再对我薄嗔,不再对我有闪亮眼神,她对我只会说出一本正经的话,让我明白自己到底是谁,让我垂头丧气。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够对着她微笑出来。
小珊站在我面前,目光炯炯:你刚才撕掉的是我们的拍拖协议吗?
我说是。
小珊没说话。
我说我谢谢你,这样对文学社挺好的,我其实也不知道文学社以后该怎么走,我想我们应该努力去写一些好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瞎胡闹。
我说拍拖的事只是人生的一次预演,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你值得有更好的男生喜欢,我也应该去考我的大学。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幸福。
小珊点点头,把一个东西从衣领里扯出来,说那还给你。
我一看是那个送她的小布熊,我说没想到你还留着。
小珊说至少我不会冲到你面前把它扯掉脑袋再给你。
我动动嘴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我们静静地站着。
高仓健请校长上台发表决议。
校长代表老师团发表决议,校长还是埋在他的那双大眼镜后面,说话的时候像是谁都不看,校长说老师团同意郭小珊主席的提议:本届文学社全体整顿,只保有校刊和广播站,不再吸纳社员;还把工作人员名单上交到学生会备案;前社长阿回要回去完成剩下的禁闭,准备高考。
会场非常地安静。
校长说这不是一个要有掌声通过的决定,这是大家要接受的现实,我希望大家能从这件事的处理中得到某些教益,反省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去想一想怎么样与别人和平共处,怎么做一个更好的学生。
我听过校长的这些老话,但我觉得它此刻对我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我望着校长,心中有丝丝温暖,我想今天的老师们有所不同,值得尊敬。
高仓健走过来,说你们过几天拿一个整顿的方案出来,我说行。高仓健又说小珊,还好吗?小珊没说话。高仓健说其实这样做对大家都好的。我脑子一乱也说:是呀小珊你真不简单哪。
小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侧过脸:这样一来文学社就不算是栽在你手里了,是吧?
我一惊说你怎么知道这个?
小珊看了我一眼,脸上有什么亮亮的东西一闪,转身一个人走出了会场,很平静,很孤单。
她的眼泪在飞。
§9·3
小珊说:她之所以在高中时代恋爱,是因为她对目前的生活感到厌倦,生活了无生趣,她希望有个优秀的男生能够带领她进入一片新天地,她以前就像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对那些小有名气看上去也不错的男生充满了崇敬之情,但是后来她就发现她的收获只有失望。她没想到男孩的世界更加乏善可陈而且缺少温情。所有的聪明才智,以及对权力的追求,都只能用来填充生活,而不是生活的本质。一旦想到了这一点,她就感觉自己达到了我们的高度。她超越了我和高仓健,这是我们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比起她来,我们对生活的态度随便得多。我们仔仔细细地做好一件事,只是因为从中能表现我们的才能,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更可信、更有意义的理由。我们大声地嘲笑所谓的光荣和梦想只是因为我们从未得到过它们,我们藐视爱情否定爱情只是因为我们从未被一个有魅力的异性所吸引,并努力去爱。小珊把这些都做到了,她已经洞悉了我们的全部秘密。她之所以肯和我拍拖,只是因为我是她自己选的,其实我就像所有的既莽撞又矫情的男孩一样毫无可爱之处,但是她要表现得像一个好女孩。这是在青春岁月里需要以极大的真诚去完成的一件事。这样做了,就说明她经过了高中时代,她是一朵爱过哭过的月亮花。
§9·4
我爸来了,鞠老师连给他打了数个电话,恶告了我一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我爸还打了我,骂我不争气。这一巴掌算是把我彻底打醒,却令我更加伤心,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想来想去想不通,又不愿意自杀,每天自己跟自己顶着,我妈看到我这样子,就说,你出去转转吧。
我去了我们那里最高的山峰,现在是旅游淡季,却是风景最美的季节。我要在山顶上度过一天一夜,找回以前唯我独尊的胸怀,然后再回来,一切从头开始。
爬山的时候我遇见了高仓健。他走过来说阿回这次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他的行囊很大,东西带得很细,牙刷和漱口水都有。我们四处转了转,照了些照片,然后他拿出一副牌,我们一直玩到六点钟。天黑下来,看不见花色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聊天:
你是怎么认识的阿兰?高仓健说。
那个时候我在电子游戏室里卖掷币,端着一套武侠小说要守到天黑。有次放下书,揉揉眼睛,发现有个美丽修长的女孩一个人在玩赛车,游戏里翻了车,美丽女孩扔下操纵杆,极其清脆地说了声“操”。后来她看见了我身上的校服,过来就说咱俩是一个学校的哪——我可以让你请我玩赛车。我说一边玩去。后来任她软硬兼施也不松口。这个女孩就是阿兰。
怎么认识的小五?
有次春游,大家坐在长途汽车上昏昏欲睡。有个精瘦的男生站起来自告奋勇给大家说笑话。那个男孩心情激动,一开始有点紧张,但是没有遗漏任何细节。笑话说到后来还有点下流,有女生在下面叫。可这个男生还是坚持在说,细长的脖子优雅地晃着,在这样的努力下终于获得了大家由衷的笑声和掌声,这个男孩就是小五。
阿城呢?
我们这一届最早交拍拖申请的家伙,以为是个情圣就跑去看看。认识的却是一个特蔫的家伙,能写诗却讨不到女孩子的欢心。还有点迂,他以前的女朋友经常撒气跑掉,他追出来却又不敢上去道歉,就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在前面哭,一个在后面干着急,就这样穿过整个城市,直到女孩走累了,两人再回来。这就是阿城。
挺好玩的,挺有意思。
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大家都像小孩子一样,谈谈你自己吧。
我自己?高仓健很感兴趣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很想知道但是我发现我其实并不知道。
那就谈谈小珊。
她家以前和我家住在一条街上,我晨读的时候常常会碰见她,那时她还像个大脑袋细脖子的布娃娃,手里端着一个大缸到店里去买油饼,我猜她认识我而且很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油饼,因为她远远看见我脸就开始发红,越来越红,然后越走越快,那时候,你会期望在她手里没有油饼的时候遇上她,因为那时她会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哼着歌从你身边快乐地飞过。后来她家搬走了。所以,如果小时候每天在街上都能遇到一个去买油饼当早餐的小姑娘,脸红起来又非常可爱,你的童年就会比较有趣些。
我后来跟高仓健提起文学社前任老大哥的事,他说这个人他也认识,但不是很熟。我说这个人对我影响比较大。高仓健说你们的气质也许比较接近。我说以前我总在害怕,我也许会走上他的道路,因为太多事情都太容易,比如学习考试;而有些事情又始终无法克服,比如老爸老妈,在这样的两极世界里,你会觉得生活很假,不必认真。你写出冗长复杂的句子,写出长篇累牍,换来别人的啧啧赞叹和鲜花掌声,却无法表达自己心中苦楚。换了你,你会怎么想呢?
很久以来,我们都一直在有所期盼,想要去爱,想要思索,想要好好生活。这些渴望就像五十年前想要吃一样,代表着无比的迫切和真诚。然而,我们却陷入了高中时代。
这就是我们的高中时代?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失去了创造生活的勇气,就是在小小圈子里拱来拱去?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所有的聪明才智只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喜?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脆弱得不堪一击,苦苦央求别人的倾听?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嘲笑那些真的和善的,崇拜那些假的和恶的?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敢大吼大叫,不敢大吵大闹,倒去拍糊涂蛋的马屁?
从什么时候起,任性用来生闷气,而不是感觉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傻了,假了,迟钝了,僵硬了,睡着了?
这就是高中时代?这就是我们的高中时代?
我操你八辈祖宗。
我们永远也无法从别人那里学到生命的庄严和美丽,我们除了自己感悟别无它途。
妈妈说:摆脱内心深处的消极和胆怯,活成什么样都是男子汉。
我想,这话就是我要追求的谜底。
我十七岁了,我还不懂忧郁。
夜深了,我们跳起身来,整个城市就在我们脚下。我们一起朝那灯火阑珊处俯下身去,夜色里最能感受到城市的美丽与诱惑。
怎么样,哥们儿?我兴奋地大叫:看哪——睁大你那欲火炎炎的眼睛!这就是上海滩!这就是夜巴黎!这就是世上最大的蜂巢,等待我们去把蜂蜜舔净!
高仓健哈哈大笑:舔净!舔净!干干净净!
世间有了一个阿回,已经够头痛,再加上一个高仓健,两个亡命之徒,可以成就多少大事!
武运长久!
万寿无疆!
我说要是小珊也来了多好,她登高一呼,你我两人站在两旁以供驱使,冲冠一怒为红颜,大丈夫效死沙场,何等雄壮!
是啊,高仓健说:小珊就是那个值得我们为之拼命的江山美人。
山那边吹来低沉的风声,似乎回应,我们面面相觑,满脸通红。
真正的奇迹发生在第二天的黎明。我在一阵如蚕吃桑叶的“沙沙”声中醒来,高仓健也跟着动了一下。我觉得有点冷,但是问题不大。阳光还是很远的事,但是朝霞就是在鼻子底下,我恍然记起有很久没有看过彩霞了。我想说:MORNING。正要张嘴,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的胸口突然开始猛然地跳动,心跳并没有加快,但是跳动有力,一下一下非常清楚,而且越来越重,像潮汐一样冲击着胸腔。我也听到了高仓健的心跳声,看到了他惊慌的脸。我们半张着嘴,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倾听着心跳的合唱。随着心跳,我感觉到全身血管的扩张,我发现我的脸也在随之张弛,太阳穴处有个东西在轻轻地跳,感到自己是个活物。我试着按按自己的胸,像是第一次知道心脏的存在,第一次知道自己有颗鲜活的心,第一次在心跳声中迎接黎明,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在下山路上走了很久,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和鸟语花香,我的耳际久久回荡着自己的心跳。我害怕下山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了。我想到了乐队里鼓手的鼓点。我们的乐队没有鼓手,每次表演用的鼓都是用键盘模拟的。原来我的生命里就缺少一个鼓手。我们的乐队一直没有鼓手也没有去找鼓手,这是因为鼓手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在山脚处,我久久徘徊,像是在生死两界中抉择。心脏镇定的搏动最终给了我信心,我大步跨入了人世。
§9·5
写到这个份上,本来就算了。有人会说:这种基情四射的东西要不得,我不信你和高仓健从此成了哥们。我承认这一点,下山以后到现在,我好几次遇见高仓健,仍然是彬彬有礼的笑容,仍然是无可指摘的风度,然而也是无法消除的重重隔阂。我去听了阿兰在团委的就职演说,声势骇人,一副要把高仓健盖过的样子。文学社里的事务性工作现在主要由小五负责。小珊一下就找不着了,我又不敢到她们教室去等,只有在校园里望来望去。我逮着一次机会,要跟她谈谈有关诚实的问题。我说我现在可能比原来要更诚实一点了。小珊说是吗那很好呀,但是我同学她们都觉得你现在真的好乏味呀。按照她的意思,她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性很小,我上大学以后肯定会另有女友,她也不知道两年后会考什么大学,反正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说这个问题什么时候变得比诚实问题更重要了?小珊说就最近几天吧,我想这个都想得很烦了。
有个红极一时的乐评人在一家著名的音乐刊物上撰稿说,2014——2018年间,我国涌出一大批地下乐队,这些乐队的文化底蕴和肤浅追求决定了它们只会相互抄袭。看了那篇文章我才知道,我和DJ队长还有他的乐队原来是群废物,他们原来死得一钱不值。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努力做个好样的,不但高中时代没我们的位置,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我们的位置。我们已经错过了所有伟大的时代,能不能喊出时代的最强音,全看我们自己了。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有时我深信我能做到这些,有时则完全失去信心。我发现我的毛病主要是心太大,又想讨好上面求个飞黄腾达,又想保持住自己的独立性,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9·6
我们永远也不会相遇的。尽管你知道我身材高大,绝代风华,对女孩子很殷勤,与你一样有过光荣的梦想和派头十足的豪言壮语。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在你面前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现在郁郁寡欢,与人在一起的时候听得多说得少,一副对什么都毫不关心的态度。而且是极端的心不在焉,常常忘了正在干什么。老师提问,我就翻翻白眼。有人碰我,我就躲一下。有人刺我,我就到一边去玩。来情绪的时候我也会认真地考虑一些计划,比如再登一次山啊,再出本杂志啊,再开个沙龙什么的。但是,与以前做事不同,现在不是说做就做了,要想这想那,瞻前顾后,然后就算了。
现在比较热切的愿望,就是能在上学的时候看见两三个比较漂亮的女生,要不然,一个特别漂亮的也可以。我当然有想见的人,可是总躲着我。我打给高仓健,那小子现在倍儿深沉,说上几句他就打断我,挺低沉地说声:知道了。然后就把电话挂掉。遇上阿城小五,就拉去吃饭,说些学校里的笑话。但是大家都不高兴,高兴也是一会儿的事。我们知道,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对一个时代而言,一个人的屈服妥协是最平常的事;一个人的悲欢离合是最可笑的事。做不了好样的,你就找不着报复的对象了。
现在的我特别正经,说话很小心,因为往往我说了点什么身旁就有不认识的女孩绝倒在地,笑得背过气去。问题在于我说的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话,有两回我疑心是忘了系上裤子的拉链,后来发现不是的。我还克服重重困难,在大会上走上台去谈谈自己的认识,作作自我批评,把鞠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逢人便吹:阿回这样的学生都被我教育好了——老子还是有办法!体育课上,我也踢踢球,打打牌,下下棋,疯笑一气,体验到走群众路线的无比正确。阿回这个名字我也不用了,规规矩矩地写好我那个天知道什么意思的正经大名。有个毛头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跑来和我讨论阿回的小说。我挠挠脑门说没听说过有这号人呀?把他疑疑惑惑地打发走了。另外,开始有女孩子给我写情书,都是一些很简单的理由:样子帅,个子高。这些话让人看了放心。我一个都不回。到团委办公室交待思想的时候,我把这些情书交给阿兰,阿兰把几张相片颠来倒去,拿出一张来说:就这个呗——挺清纯的。——连阿兰都不在乎了,说明我已经没什么可爱的地方了。我摇摇头,丢下相片就走了。在高中时代,我只想喜欢上一个人,让她也觉得我不讨厌,其他的都不必谈了。混到这个份上,我知道,我已经最终失去了创造力。
放学以后在校园里经常能遇上很高挑豪放的女孩,三五成群,叫我傻大个、白小帅、呆呆哥,拿我开心,虽然我能给她们带来欢乐,我也并不在乎出洋相,但我还是会匆匆逃走,走出校门,来到街上。
在街上我就像个子弹头似的往前冲,过马路的时候我左顾右盼,但绝不回头。既不懊恼已经做过的事,也不担心将来会发生的事。有时候我飞起来在天上,望着地上那个嗵嗵嗵嗵往前冲的小黑点,琢磨着我还能让他干点啥呢?有时候我回到地面,望着大家来来往往像窝苍蝇,又琢磨我能不能不用搭理这些个啥呢。
在街上,我们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