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大伙儿正在喝酒的时候,小五探头进来:老大哥,佳人找。我出去,看见小珊笑吟吟地站在外面。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她说:刚才我看见你们打架了。我很耐心地向她解释:这不叫打架,这叫敌我斗争,她应该从这个高度来对待这个问题。她说你昨天没来就是为了这个?我说是啊。她呆了一会儿说:真可怕。没想到高中生还会用这种手段来解决问题。我说:有人犯贱就会有人挨打,正常得很。
小珊皱着眉说:你们明知道会伤到人还要打?
我看小珊还是没上道,就换了一种说法:不是我们要打。实际上,这是一种对话——要不你还要我们和学生会那帮人说些什么呢?那帮整天只想挑起事端的人,我们互不理睬互相为敌,最讨厌的是他们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重要人物,但是现在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那么自以为是,会开始尊重别人——人就是这样,不尊重别人的意见也会尊重别人的拳头,你说是吧?
小珊愣了一下:其实那天我碰见了高仓健。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小珊后来给我说了她遇见高仓健的事:那天被鞠老师训了话以后,我和她约好八点钟见面,我一直没有出现(被阿兰找去了),她在校园里到处找我,后来发现了一个伫立着的身影,该身影高高大大,挺拔而孤单。她先是站在旁边呆看了一会儿,后来这个人就转过身来,发现了她,瞥了一眼她胸前的拍拖胸章,用一种清晰悦耳的男中音问:他迟到了,是吗?我翻了一下我的拍拖笔记,发现这与我对小珊说的第一句话完全相同,但是后来就不同了:小珊只是嗯了一声,因为她已经看清了高仓健的脸,据小珊说,比起我来,高仓健的脸显得更为诚实和平静,眼睛里有一种很深的忧郁,像个年轻的王子。如果我在场的话,我还可以指出,这个人身上有着宗教的光芒,这是他十八年来循规蹈矩的报酬。
我说:后来呢?
小珊说后来没什么呀,他陪我聊了天,逛了一会儿,还说要帮我找你,我说我累了,不找了,就回家了。
我说:后来呢?
小珊说:今天不是要开大会吗?我就没去上学,后来就听说你们在大会上打起来了。我怕你出事,就从家里出来往学校赶,在路上碰到三个人在打高仓健,我就拦了一下,他们也不好意思打女生,就走了。高仓健的头被打伤了,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也没说话,也走了。
我说你别担心这事,这事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干的,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现在在外面也就说说,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小珊说那就好。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气:怎么跟什么破电影破连续剧里面的一模一样?
我说你别担心这事,这事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干的,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外面我们也就说说,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小珊说那就好。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气:怎么跟什么破电影破连续剧里面的一模一样?
回到家里,我妈正坐在沙发上发愣,茶几上有个半杯茶的杯子,一看这样子就知道我爸来过了。我妈等我喝了水,拿出一卷钱说是我爸给我的,说是高三了多买点东西吃。我说我不要。我妈说有话对你说。我说你们的事别扯上我,我管不着。和我妈拌了两句嘴,门铃就响了。我拉开门一看,小珊楚楚可怜地站在外面,手里拎着一个盒子。我堆起满脸笑容,喊了句:妈,小珊来了。我妈也是笑得花枝乱颤地迎将出来,说:哟,小珊来了呀?小珊把盒子一递:阿姨,小珊请您吃蛋糕。我接过来把盒子一送,说:妈,您慢慢吃。一手就把小珊拽进了我的屋。我说你跟着来干什么?小珊一甩手说凶什么凶——我怕你不高兴,来看看。我一扬眉说我干嘛不高兴?我很高兴!——我们文学社,刚刚大败学生会,哇呀呀痛快呀痛快!小珊说还吹呢,一个大男人,心眼那么小。我就开始气短,说不出话:一是被她抢白;二是本来就胜之不武,还让高仓健给跑了;三是我心里烦;四是我不习惯和女孩吵架;五是我觉得心眼这东西人人都有,想让人人都高姿态是不合情理的;我还要想出第六第七,小珊就说:你要再这么拧巴,那个什么拍拖进度表上的东西,我就真的不管了。
§5·2
根据官方的宣扬口径,恋爱是快乐的事情,而且光快乐还不够,要三迷五道,脑子里都是情人的倩影,照我看就是要人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我觉得能够跟女朋友在一起本身就很快乐啊,也用不着太夸张,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还非得努着劲去SHOW给别人看怎样怎样。老师们认为我这种冷静的态度非常可恶,觉得我在装,他们认为,青春期的男生尤如春天的马驹,好不容易到手一个女生,肯定就会急于了解更多的东西。我认为他们无聊,他们就指着拍拖合同上的条条款款,骂我假模假式,无视组织无视权威。我们都知道,男生有时会变得很下流,脑袋里装满了丫丫乌的东西,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很烂。但这只是一个方面——世上的某些事情,不要一味去否认——它们确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也不要除了这些就什么都不想。我认为这是比较健康的心理,值得提倡。老师就充耳不闻,没有丝毫打算相信的意思。如果一件事大家都这么做,都这么认为,你偏不这么做,这么想,就会招致很多无谓的猜疑——这点我是清楚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按照拍拖进度表去做就行了。拍拖进度表上面都是一些要命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安排有一天一次的见面,但是见了面只能问句早上好,不准说些我想你呀你也想我吗之类酸溜溜的东西;然后有一周一次的约会,每次二十五分钟;女生不准打扮,男生不准送花,地点就在校园里,不准出去吃东西。理由都很堂皇:你们还是高中生,不要在这上面搞高消费。约会之前要在传达室里填写约会登记表,老师第二天早上一看,就知道昨天有多少对在校园里约了会;每月在电脑上作个统计,就知道有多少对超了标,经常约会,要扣拍拖分数;有多少对没有完成进度。没有完成进度的要引起重视,必要时老师要监督执行。经老师观察,双方表现都很老实积极的,很配合学校的,简言之,有了正面效果的,就可以批准再深入一步;允许接吻。接吻也要有指标,指标要老师发,实在等不了了只有写申请。但就算是热恋期每个月也只能领到一个指标,只可一不可再,多了就要起负面影响。学校提倡接吻时尽量不要拥抱,大家斯文一点——但是这一条根本就没人理。
我和小珊的拍拖就有了正面效果,这是因为我妈和小珊的爸一个劲地帮我们说好话,每天都打电话到学校反映,无外乎说些学生的精神状态很好,热爱生活,热爱祖国,学习劲头如日中天。所以我和小珊的拍拖分数就在短期内升得很高很高,最后鞠老师很不情愿地给了我们一个接吻指标,这把我们不折不扣地拖入了困境。我们本来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鞠老师还一天凶巴巴地问我们进度,他总是问:你们完成进度了没有?什么感受?有没有幻灭感?技术上有困难吗?也不管把人家臊个大红脸。我们每次都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小珊说:咱们也不能老这样拖着呀,该办的事还是得办了。
我就拿着拍拖进度表去找我妈,说:妈,我要反映一个新情况。然后把这事说了说。我妈一弄明白就一掌把我打出去老远,说:去,自己的事自己做。我当然希望能够自己来干,可是我也没经验,我可不想第一次就这么敷衍了事。
后来跟小珊一起想办法,最后小珊说要不咱俩就试试呗,两个大活人还能一点主意都没有——要不然我们去看部外国片,依葫芦画瓢谁不会。——这些都是些不错的点子,我就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实际操作。
在接吻之前,我们需要按照一定的程序进行前期准备。这是一个类似电影脚本的东西,是由我们学校最具变态趋向的老师搞出来的。他们说,本着科学求实的态度,情人们在接吻之前的确需要说一些漂亮话,营造气氛。根据他们的说法,这些漂亮话是一些类似****的东西(在高中的化学课本上,我们知道了****是一种常用麻醉剂),情人们在这种东西的作用下才会做出接吻拥抱这些荒唐不经不堪入目之举。只要稍微考察一下这些甜言蜜语就会知道它们的毒害有多大(但从逻辑上来说,再大也不过就是****而已),根据这些老师的切身体会,这些话用不着嘴说,只要看在眼里就会两眼发直——但是我看过好几遍了,都没有发直,只有阿Q看到小尼姑才会两眼发直,我们不是阿Q,没必要自己恶心自己。后面还附了一些反面教材以供批判兼参考。比如我和小珊如果要完成本周的拍拖进度,我就必须先对小珊说:
小珊同学,你今天很有青春活力呀!
小珊就应该说:谢谢你,我们年轻的一代,本来就应该既严肃又活泼呀!
我就说:今天天气也很好呀!
小珊就要说:对呀,在我们美丽的校园里,在我们年轻的心怀中,本来就应该阳光普照,四时如春呀!
我还要说:校园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喜人呀!
小珊就要说:当然啦,在这全新的时代,万事万物本来就应该蓬勃向上、欣欣向荣呀!
就这么绕来绕去二十分钟,我就像个傻小子一样发出各种愚不可及的感叹,小珊像一个老妈子一样老气横秋地予以肯定和强调。最后我要“情不自禁”(脚本上指示的)地向前迈出一步,把那句下流无比不堪入耳的话说出来:小珊同学,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正在茁壮成长,祖国正在迅猛发展,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能在这喜庆的时刻,和你通过舌尖握握手,向祖国致以我们诚挚的祝福吗?
“用舌尖握握手”在老师中间被认为是个优雅的隐语,我们则认为十足可恶,把接吻前那一点点美好的冲动都扑灭了。小珊的脚本则是:
女方:(很高兴的样子)××同学(××处填入男方名),你能想到这么多我很高兴,这说我们都在不断地进步,握握手呢是完全可以的,但是我们在握手的时候一定要牢记我们的学习任务哟,一定不可以被儿女情长所迷惑哟!
男方:(激动地,向前迈出一步,双手前伸,满脸幸福状)××同学(××处填入女方名),请你考验我吧!
女方:(激动地)××(男方名)!
男方:(激动地)××(女方名)!
……
就这么激动来激动去,要把人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苦着脸把脚本交给小珊。小珊咬着手指翻了翻,伸着脑袋想了想,就一头扎在枕头里,爆发出一阵不加掩饰粗野如疯的笑声,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女孩子嘴里发出的,这说明脚本着实不怎么样。但是依我看也凑合了,年轻人就是没法认真,连这个都不能严肃对待……
§5·3
以最最严肃的态度说完那些话之后,我们就照要领行事。在这个问题上,小珊表现出了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她先是打量了我好几遍,然后揪牢了我的耳朵——这样我的头就不能随便动了,然后我弯腰,含胸,面部肌肉放松,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我感觉到了女孩的柔软,感觉到小珊的香气一阵阵地扑到我的脸上,引起一阵阵小小的痉挛,透过鼻子、眼睛、毛孔浸进我的身体。小珊闭上眼睛,拽着我的耳朵往下拉,同时把自己的嘴唇往上凑,眼看事情就要办成了,我的头猛然一下被推开,我昏头昏脑地后退几步,定睛一看,小珊半蹲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我很不高兴地问你是怎么搞的?小珊笑得哎哟哎哟地答不上话。后来我就等她笑,她笑完了以后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解释说:你凑得太近我的牙齿就痒痒。我说你是不是想咬我呀?她说她没这么野蛮——来,继续吧。我虽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重复了好几次还没搞成也有点泄气了,而小珊总是意兴盎然,充满信心地向我发出邀请,我为她的精神所感动,也决心要苦练业务。但是还是没戏——照小珊的意思,她觉得把我的头捧起来再把嘴唇贴上去简直十足荒谬——而且一点都不好玩。我以为她还是思想上没有想通,就说:要不今天算了呗,亲一下就行——不一定要接吻。小珊连连摇头头:那不行,一会儿老师问起来怎么办,我连你有没有口臭都不知道。我说我没有。小珊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哇,你最不老实了。我听见了这句话以后开始一声不吭——要知道,我自以为算是个诚实的人,这并不是因为我真话讲得多而假话讲得少,实际上,我要承认我的真话不多,但是起码有两点应该指出:一是我对自己和最好的朋友只说真话;二是我说假话的时候,总要确认了这些话对别人没有损害才会说,如果我拿不准,我就会吞吞吐吐,到最后终于还是说了真话。所以至少在真诚问题上,我从未愧对过自己的良心。现在,小珊说我不老实,再加上她刚才一系列不合作的态度。我想我得犯犯愣。
小珊看了看我的眼神,爬到我身边来挨着:怎么,生气了哇?就说说嘛,就这样,多没劲啊!可我还是不说话,她就害怕了:刺伤你自尊了?嗨,行了,我知道你挺诚实的,你只是喜欢含蓄是不是?后来她又来摇我的手:算了,算我说错了行不行?你说的是真话,可以了吧?——为什么我和小珊就必须一个对一个错呢?人总是动不动就对立起来,就跟玩似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更糟了,所谓神经病,不过就是这一点。
小珊在我耳垂上吻了一下:行了吧。
我怦然心动,就坦然相告:就这样吻,挺好的。
后来小珊就钻到我膝盖上来,我们开始接吻。根据我的狭隘体会,我们不是在感觉对方的激情,纯粹是比赛憋气。我们把嘴唇凑在一起,然后拼命往肚子里吸气,吸满了之后再吐出来——我们对于要领的理解就是这样,可能在老师眼里,接吻和蛤蟆唱歌存在着一些可比之处,我都对它产生怀疑了——小珊撑得直翻白眼,我看见面前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乱转,像是在问我:弄错了吧?但我觉得还可以(我的肺活是四千五,举校无双),就没有采取什么改进措施。她的牙齿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我的嘴唇老碰到她锋利的门牙,有时还很痛,我每次都觉得是把自己送到她的小嘴里去。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小珊的嘴唇像是多味话梅糖,开始没有味,后来就有淡淡的咸花生味,而后就成了浓咖啡的味道,我觉得再吻下去有可能吻出奶油巧克力味。我想说其实我很喜欢奶油巧克力,平时很少买,以后这个问题就算很好地解决了。我一直找不到她的舌头,进行地毯式搜索也没用。与此同时,她的牙齿时不时咬我一下,我恨恨地想以牙还牙,后来一想把她咬疼了说不定以后就不肯跟我接吻了,我就又放过了她。
告一段落后我们都口干舌燥,不得不分开。小珊支起身来说水呵我要喝水。我站起来去给小珊倒水。不料水瓶里没水了,我看看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的小珊,觉得她可能有所不满,就拿上水瓶去邻居家灌水,谁料一个人没有。我蹭蹭蹭跑下楼,跑出院子,冲到隔壁面馆里打了壶凉茶又跑回来,打开门的时候小珊打了盆水在洗脸,看见我拿着茶水,就走过来用毛巾给我擦了擦脸,我开了盖子把茶递给她。她拿过去猛灌了一气,又爬到沙发上,仰头向天,然后示意我凑脸过去。我以为要告诉我什么凉茶像马尿什么的,谁料她一下捧住我的头对准了我的嘴,一股清甜微涩的液体就挤了进来,有点像橙汁,她还把舌头探了进来。我们就这样又吻了一会儿,在凉茶的滋润下小珊的嘴唇变得极富表现力,我则手足无措,只觉得又舒服又刺激,更可怪的是口立刻就不渴了,橙汁的味儿和小珊嘴唇的触觉一直留到很久。凉茶从未给我这么强烈的感受,如果这味儿来自小珊,就是说,小珊的嘴唇是一种生物型香精的话,下次先喝豆浆再用指标,会不会变成奶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