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看见了报道我和小珊拍拖的大幅海报,就贴在校门口的布告牌上。我对此已有精神准备,老大哥对什么都应该有精神准备。海报上有我和小珊的照片,还是入学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人都很有朝气。下面有对我们的简介:男方阿回是文学社负责人,高三(5)班。女方郭小珊是高一(3)班学生,有舞蹈才能,下午上学时这对新人将向全校同学致敬,等等。课间操的时候阿城拉着我出来看,已经有人在上面题字。有的是兄弟们批的:“老大哥快乐单身汉一去不复返,郭小姐幸福美爱神任重而道远”;有高一女生写的“小珊加油”“小珊小珊不用怕,我们帮你看紧他”;有高一男生写的“一辈子不能忘记你,一辈子不能原谅你”。最下面一排漂亮行楷引起了我的注意:
“英雄终为裙下臣,试看天下谁能敌。”
又是高仓健在捣鬼,错不了。
关于派系斗争,我个人是很不赞成的——虽然大家都认为我正是罪魁祸首,我还是要这样说。真正尖锐复杂的斗争绝不是派系斗争所能代表的。如果派系斗争只是为了烘托气势刺激感官的话,我觉得就完全没有必要。一般的情况下,大家都是这样考虑的:如果有场十个人的群架,那么就一边五个,势均力敌,打起来就比较好看。但是按我的意思,如果真的要干一场的话,我一个人一边就很好,是死是活我不管;这种力量对比,不能使我更沮丧,只会让我更兴奋。另外,人在派系斗争中太容易受愚弄,这也不好。我是个智力崇拜者,不但希望自己能聪明起来,也希望别人不要太笨,尤其不要因为听了野心家的鬼话而变笨。愚弄他人是一桩无法饶恕的罪恶。再次,虽说派系斗争有了更多的组织性和目的性,我倒觉得不如说成是盲目性——为了团体中某个人的芝麻小破事,要把全部弟兄都拉出去找人干架,还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在这种情况下,事情只有变得更糟。我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大哥,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有了一定的认识:本来很多事情都不要我管,我也不想管,偏偏就会找到我的头上。这不是说,我要借口逃避老大哥的责任。我是说,事情起了变化——刚开始当老大哥的时候,我野心勃勃,迷心权术,以光大文学社为己任,可是光大来光大去就会怀疑一切,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记得历史上有一位叫陈独秀的先生,此人头脑敏锐精力过人,只可惜是个性情中人,无法隐瞒自己的疑惑及其带来的不安,以至于为自己一手缔造的政党所不容——这说明,任何时代都有想叛逃的老大哥,我思想上的一些苗头算不了什么。
我应该讲一些我们和学生会搞械斗的事。那一次我们双方群情激昂,冲进校长室硬逼着校长给我们作个了断。其实上校长根本就解决不了,他只能说:你们出去,别在这捣乱。我们就“哄”的一声挤出去到处找人,这个阵势校长和老师们都没见过,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们自己也是凭着一股热情在胸中澎湃,找够了人,办法总是想得出来的),还是鞠老师比较灵活,在操场中央拉起了一大幅标语:“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一见这标语,也就不好意思大闹,只能先抢占地盘,我们抢的是一号教学楼,他们占据了二号教学楼。两座教学楼遥相呼望,高度相仿,楼顶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是个不错的对垒之地。把闲杂人等都遣散了之后,大家开始互相喊话,宣传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等等政策——这是希望对方能有点自觉性,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出现,大家主要是通过这个酝酿情绪。学生会有高仓健压着,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就会老这么耗着。我也都跟同学们说了——先咋呼咋呼就行了,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容易授人以柄。但是老师一直没有出来调停,这就不能怪我们最后采取了暴力手段。后来学生会买通保卫科,借来几根电棍耀武扬威,这就给我们以口实,二十多个弟兄把上衣往后一摔,亮出别在腰间的乌木大弹弓,分为三个梯队,一队装弹,一队瞄准,一队射击,周而复始,打得学生会落花流水。学生会阵脚未乱,弄来几个破砖头修了个简易堡垒,负隅顽抗,我们也奈何他们不了。后来他们也弄了几支弹弓,每次都被我们压着打。于是学生会又组织了个小分队,手擎大棒摸上我们这座楼,我们用水桶当磙木檑石,砸得他们鬼哭狼嚎,撤回去以后躲在堡垒里不出来。我们就专射他们楼教室的窗玻璃,学生会的人一露头正要破口大骂,我们就射过去一份挑战书:同志哥,敢不敢出来分个胜负?那边接住了又射过来说:时间?我们射过去说:悉听尊便。那边又射过来说:一个星期后,谁怕谁是小狗。我们射过去:谁输才是小狗。那边就不再回复,而是下了楼。我们几个头头开了个碰头会,也散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都忙着研制各种各样的武器。搞不到汽油,又缺乏钢材,我们的技术水平就打了很大的折扣——造不出坦克和装甲车。但是不要紧,我们有聪明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比如没羽箭,我们就会造——一扣机关就会射出一根带针的笤帚杆,可以射到五十米外,还能牢牢地钉在目标上。云梯,我们也会。我们的主攻武器是三台木制的巨大投石机,最大载弹量15公斤,一起开动能把整个校园都拆了。
作为此次战役的我方总指挥,我把情况简要地介绍一下:操场左右两边是相向而立的一号二号教学楼,后边是老师的办公楼。这就是我们的主战场:操场上适宜进行骑兵战——但是我们没有马,只有马刀还可以搞得到,好歹算个意思。我们造的云梯可以架上三楼,但摔下来也够呛。办公大楼按规矩是不能动的,学生会的人要是躲到这里,我们又只有喊话,叫他们出来谈判——一场伟大的圣战就堕落成警匪片,没意思了。和办公楼并排的是学生宿舍,这里适宜进行巷战,学生会要是乱了阵脚撤到这里,他们就死定了——宿舍不知道有多少我们的友军,正好痛打落水狗。最左边,是个死角,坐落着全校厕所,这也是要地,考虑到它在学习生活的重要作用,又是烟友们的俱乐部,应予以保护,但也是唯一我们能痛快淋漓动手大干的地方,所以我们还是选择这里作为轰炸目标。我们把学生会逼进厕所以后,就用投石机猛轰,轰得他们在里面乱跑乱窜,我们还要向里面灌水,灌到里面的东西全溢出来,让他们无立锥之地。他们就算摇了白旗我们也不放过,一直要把石弹轰完,把没羽箭放完,才能放他们出来,让他们挨个在战俘名册上签名按手印儿——这样闹个够,文学社的皇朝霸业才算有了保证。与此同时,老师们在烧香拜佛,算命求签——算我们学校还有多少年气数。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的谕示,想了一着高招来全校提前放假(此时离学期结束还有一个多月),该回家的回家,玩的玩,每边剩下了不到十个人。场面太小,这事就押后再议了。
对于我们这么闹,学生会内部有两种基本态度。一种是切齿痛恨,觉得我们不可理喻,无可救药,恨不得把我们食肉寝皮;另一种是觉得利大于弊,因为学生会里的人也闷,虽然他们有很多正经的解闷方法。这些人甚至希望我们跟他们闹,因为这是种充满挑战的调剂,吃了亏遭了罪也心甘情愿。这对矛盾在高仓健身上很典型地体现出来:有的时候,他看到我们的人就两眼充血,脑海里闪过许多残忍无比的念头,能把他自己都吓住;我们闹起来了的时候,他就顾不上生气,要开动脑筋来对付我们,这时的他指挥若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弄完了以后就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帅才等等,希望我们能帮他把身上的军事潜能都挖掘出来,就算吃了败仗也无所谓。由此可知,这世上的人都在期盼有趣,因为有趣已经被忽略很久了。
§3·2
下午我早早地来到了学校,找到小珊,去外面买了糖,然后我们俩就站在海报下面接受参观。这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来上学,我们就羞涩地向他们点点头。马上就有人发现了我们,大喊一声:哇塞,俊男美女耶!我们就更扭扭捏捏,小珊取出几颗糖,一人一颗,低着头喃喃地说:谢谢,谢谢。他们就胡笑一气。兄弟们走过的时候,就一抱拳:老大哥,恭喜恭喜。我也做出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拱拱手:同喜同喜。后来有人说我这副甜晕晕的样子太遭人恨,我就亮开嗓门和他们疯笑了一阵。正巧阿兰走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瞪得我矮下去半截。接下来是一帮高二的女生,在我们周围叽叽喳喳地议论:男的太高了——不,男的就是要个个头,只是有点呆——那女的有点上不了台面——才高一嘛——男的都高三了——他有恋童癖吗——喂,你们当真要玩哪,我看你们不合适——别乱说,挺好的——我是说着玩的,嘻嘻——你们应该买软一点的糖——走了啊,不用送。更多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其中就有高仓健),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送出糖去,他们也不接,小珊的脸都涨紫了,我没在乎——他们都是好学生,是学校的希望,所以我们彼此藐视。
站了半个钟头,一大包糖也送完了,我就让小珊去上课,小珊懒懒地说:力气都站没了,真累。我说总算完了,就这么回事,放学后见呵。小珊走了两步,又转身说:这个给你。是她的简历。后面注明了带标点有六百五十四个字,真不容易。我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学习马马虎虎,喜欢看言情小说,爱吃零食,爱睡懒觉,现在正在改。据她自己说,她从未拍过拖。我对这一点不抱太大希望。最后她又写道她很爱我。作为老大哥,我应该提醒她不要把这些东西落实到书面上——老师可不准你这么爱来爱去的,她不能陷得太深,或者说,不能让老师怀疑她陷得很深,这对她对我都不好。她应该写:今天我看见那个阿回了——傻冒一个。这样写,老师就能够放心,她还应该满不在乎地表示她对这一套已经谙熟于胸——就是大家玩玩,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想法老师就能接受。如果她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既害怕又欢喜,陡然发现了生活中的另一面,并愿为之冒一下险。老师就感到难于理解,头痛无比,放心不下,只好动手来拆散我们——这说明,我们不论做什么事,头一条就是要让上头有安全感,要考虑到上头的智商和理解力,不要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是合作的态度。
放学的时候,小马老师又来找我,说我们这一对引起学校重视了,团委鞠老师要见我们。小珊一点主意都没有,急急地说我们就是认识了一下,又没有干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找我们?小马老师说不是这个,老师们都在传你们这一对为什么这么配,好得又这么快,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比如你们以前就认识,是初中的旧情人呀,有木石前盟呀,等等,这些问题都要向学校交待清楚。我向小珊看了一眼,小珊心虚地垂下了头,我就毅然决然地说:马哥,带我们去吧,我们不怕。我拉起小珊的手,用目光鼓励她,心里已经沮丧到了极点:我怎么就摊不上一个麻烦少一点的女孩呢?
鞠老师很年轻,生得五短身材,头大耳大,精神好的时候气宇轩昂,整日时西装革履,嗓子富有磁性,讲起话来字字铿锵,是典型的有为好男人形象。刚来学校的时候很得女性的好感,据说其人在大学里是不可一世的情圣,到目前还同二十四位以上女性保持密切的书信来往,所以后来就专门负责处理堆积如山的拍拖申请,整天都忙不过来,这样地闹了一些笑话:比如,他给男生上拍拖指导课,教男生写情书,男生在下面乱轰轰,他要停下来讲讲课堂纪律,有个男生就说:放学了罢鞠老师,你教的这些太老套,连老母猪听了都要笑破肚皮的!鞠老师实在气不过就同这个男生举行情书比赛,规则是这样:赛程一个月,连续写情书分别给学校里最冷艳的女生、最开朗的女生、最内向的女生和最MAN的女生。由女生们打分论输赢。结果鞠老师以零比四惨败,女生们说鞠老师写的情书一点意思都没有,庸俗无比,还严重影响食欲,要是真下决心减肥的话倒是能使上。有关鞠老师以前的情圣神话也受到了置疑,被认为是最最无耻的自我吹捧。鞠老师蔫得已经开始脱发。这里还没有达到高潮,因为还有一条规定:每个女生都要给胜利者一个吻。鞠老师眼睁睁地看着女生们或激动或矜持地在那个男生的脸上吻了一下,差点诱发了心肌梗塞。我与这件事有一点点很间接的关系,就是那个男生的所有情书都是由我提供的。我虽然喜欢起哄,但一直避免在这些争议很大的事情里面出头——我才没有他那么狂傲,去惹了老师,又要人家替他比赛,虽然出了风头,也要付出代价——他交了无数的拍拖申请,鞠老师一个都不批。我对他说你后悔了吧。他说他一点都不后悔,能同时被四个不同的女孩吻一下,谁都不会后悔——他说得也有道理。他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个最为冷艳的女生曾打算和他交往,但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晚上之后她离开了,还轻轻打了他一下,说:小坏蛋,那些情书不是你写的——但是我不后悔,能读到那么好的情书,谁都不会后悔。
经过这些折腾以后鞠老师开始变得颓废,根据高三生的普遍看法,鞠老师现在已经开始变态,成为一个很没品的情场游魂形象。他会三天两头找女生说话,问拍拖的进度,他关心学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每次约会后都要向他汇报也太频繁了一点,而且专找女生,不找男生。女生还得交待各种细节,鞠老师在听的时候会失态——这就是说,他的嘴巴会像冲上沙滩的登陆艇一样大开舱门,然后大滴大滴的哈喇子就滴落下来,非洲的食人鳄也没这么可怕。为了表示歉意,他要穿上西装跨上摩托车带女生出去吃饭。男生要找他拼命,他就结结巴巴说上两句: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然后仓皇而逃。我个人对鞠老师抱着很同情的态度,我要是经手这么多对情人,看到那么多漂亮女孩子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也会心理失衡,但不管怎么说,鞠老师也不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呀!如果他需要人倾听,我会同他聊聊,但是这样就搞反了——现在教育者是他,受教育者是我,我们都需要牢记这一点。
我们进了政教处以后,小马老师介绍了几句就坐下来玩电子鸡,鞠老师接过话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谈话的要点是:你们昨天通过学校已经认识了,所谓的恋爱,不过就是这样,有没有一种幻灭感?——让学生体会到拍拖中的幻灭和无聊,进而认识到早恋的肤浅实质,这就是校方推行个人问题预备教育的着眼点之处,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鞠老师希望我们有某种自觉性,他就可以少费唇舌。我就点了点头,承认有种幻灭感。小珊就要自作聪明,她小声地问:幻灭感不是不好吗?我和鞠老师都点了点头:很不好,这是一种青春期综合症。她就坚定地说:没有幻灭感,一点也没有!老师好不容易帮我们解决了申请,不能辜负了老师!我吓得坐下了,鞠老师倒是比较沉得住气。他开始循循善诱,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年轻人总是把意中人想得很完美,现在一见面,发现对方也是个普遍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就会感到深深的失望——有没有这种感觉呢?
小珊像是拿准鞠老师在考验她,略带羞涩地说:他不普通呀,他是文学社的老大哥嘛!
鞠老师飞快地朝我瞥了一眼,我的心里“咯嘣”一下,这就是说,这笔烂帐又要记到文学社的头上,我打算出去以后找人把小珊训上一顿,要是没个正确认识,她以后不知道会给我们添多少乱。
鞠老师把我搁在一旁,语气很慈祥:郭小珊同学呀,你才十六岁,还没有脱离家人的怀抱,你就不怕会遭到欺骗和玩弄吗?
这些问题都是毒上加毒,换了我就一股脑顺着鞠老师的意思说,承认高中生恋爱一无可取,纯属意外,危险之至,只有靠着老师保驾护航才能免于一死。可小珊脑袋里就是少了根弦。她一扬头说:不会的,他说过他喜欢我嘛。
我的脸“嗖”的一下直红到脖子根,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还好鞠老师没管我。
鞠老师想想又问: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到了大学再谈这些呢?为什么一定要在高中时代拍拖呢?
小珊说:我也不想呀,学校安排的嘛。
鞠老师面露苦笑:那你知不知道学校为什么要安排你们拍拖呢?
小珊说:不知道呀,所以要问鞠老师罗!说完还笑盈盈地递去一个大秋波。
鞠老师开始两眼圆睁,双颊微鼓,状如蟾蜍。我看出鞠老师的情况不太好,再不能犹豫了,我两步冲到鞠老师面前就说:鞠老师,您就放心吧!我是从初中班读上来的,对学校有感情,坚决不给学校抹黑!我是学生干部,又参加了党课的学习,不会把低年级的小妹妹带坏的,您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急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您这么一心扑在工作上,为我们操碎了心,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千万别再生气啦!
鞠老师宽慰地看看我,拉住了我的手,点了点头,声音虚弱下去好多:老师相信你。我扶着他缓步走到办公桌前,他取出几张纸头,一式两份,是拍拖协议和拍拖进度表,要我们签字,我们照办;他又取出两个胸牌,一人一个——可以把拍拖协议放在里面,表面是夜光的,以后晚上我们在校园里约会的时候,保卫科的大叔看到这个就不会拿着棍子来赶。后来他声音微弱地领着我们宣誓,无非是说些政治立场要坚定,关键时刻要冷静,有情况要及时反映等等。最后他问我有什么问题,我当然说没问题。然后他又问女方意见:
郭小珊同学,你愿意与阿回同学达成互帮互助拍拖小组,配合学校的一切安排,并自行承担一切后果吗?
很长时间没有声音,我看看小珊,她满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我想她是害怕了,吓住了,就伸手去夺她手里的文件,我想她需要时间考虑,鞠老师把这事闹得有点过分了,我最讨厌假戏真做。就在这时,她嘴里迸出了三个字:
我愿意。
我惶恐地抬头,看到了小珊的脸,窗外仿佛有一线神圣的祥光射来,从我们中间穿过,把这一幕定格成为永远,刹那间有种世界静极了的感觉,我们用目光拥抱着,透着无上的惊喜,就象是一生的寻觅有了结局。
鞠老师就背过身去,宣告了自己的彻底失败,我俯下身来接受小珊的亲吻,很快地一触,嘴唇很硬,这说明她没有任何经验,很不好意思。
小马老师放下电子鸡:都讲完了?那咱们走吧。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后来就交谈了起来。我坦然地承认她很了不起,把鞠老师的话都顶了回去,我就做不到——我能做的就是把鞠老师的话全部听下去,然后十足虚伪地对他说我把它们全都消化吸收掉了。她听了很高兴,说:别以为我是小孩子,我早就长大了。——但是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个小孩子。后来她听我说到开始的时候打算找人教育她,她就不高兴,说:凭什么欺侮人?——就好象已经欺侮了一样。我就告诉她,我们文学社同学校的关系已经弄得很僵,不能再激化矛盾了,尤其不能在这种私人的问题上给文学社带来损害,这样我就不够义气,对不起兄弟们。听到我是如此的义气深重,她有所触动,但是嘴上并没有原谅我,她说:别以为你是老大哥就了不起,我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才找你,我只是觉得你很有意思。有朝一日我也会当个什么什么的,有什么了不起。我想女孩子的话就是不能信,她刚才在鞠老师面前还挺为我感到骄傲的,现在又不把我当回事。后来我提到亲我的时候她的嘴唇很硬,是不是从未吻过谁,小珊听了满脸飞红:呸!谁没有经验?你以为这是我的初吻呀,告诉你,你别臭美,我的初吻早就给别人了。我觉得好笑就问给谁了。小珊说不用你管,他比你成熟,比你魁梧,又英俊,又潇洒……我就说:喔,你是说你爸呀。小珊“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我们站在花坪旁笑了好一会,最后她笑完了,说:算你猜对了——这回不算,下次好好亲你一下,让你心无旁骛。我问下次是多久?她说晚上八点,这总行了吧。
我把小珊送到路口,心醉地看着她像只小鹿一样跳着走过每个街区,觉得她长大了许多,而我表现得有点弱。在老师和妈妈面前,我面红耳赤,心怀鬼胎,嘴笨得出圈;这些感觉她一点都没有,还理直气壮地和老师争论,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保住了我们的拍拖申请——我原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起主要作用的。在我们的谈话中,她很有个性,既不矫情,也不装腔作势,给人一种成熟的美感。这说明,女孩子都是在恋爱中长大的。
与小珊分别以后我几乎什么都干不了,万分激动地等待傍晚的来临,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我放了一首贝多芬的《田园》,音乐从未使我达到这样朦胧优美的境界。我不停地想着小珊,我想到她真好。
可是到了晚上八点,小珊没有在校园里找到我,我和阿兰在一起,脸色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