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挂空,夜风鼓卷,涌起漫山的松涛,傲璇古道奇石堆叠,如凌空悬阶般直入天穹。暮夜之中一峰奔突,枝影倒掠,一股无源之风逆冲而上,一滩无根之水溯流在后,向傲璇峰巅奔掠而去。
“吱呀”一声,只见房门无风自开,尔後轻轻闭阖上,狼孩陡地闪立于南宫明月的床榻之前。
窗扉洞开,婵月近临,月华轻披倚着窗扉而入,薄若轻纱一般,洁似霜雪。院中虫鸣萤飞,一片沉寂。
南宫明月双目微阖,呼吸缓畅,唇角溢有少许的口涎,沉睡正酣。
狼孩俯下身去,轻摇着南宫明月的手臂,微声道:“明月公子,明月公子,快醒醒,明月公子……”
“小仙儿,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修缘瓶不是我摔碎的,是它自己掉下去的……”手臂被狼孩握住,南宫明月登时梦呓不止,尔后猛地坐起身来,双眼惧睁,大气粗喘,冷汗津津而下。
狼孩见之一窒,心道:“在做梦时明月公子都是这副悚惧之状,小仙儿当真是太可怕了……”
此时,狼孩眼芒逐凝,心生一计。
南宫明月见狼孩呆怔于身旁,一脸讶异地道:“不是让你去歇息了麽,怎麽又回来了?我已无大碍,你也劳顿了数日,快快回房歇息吧。”
狼孩掌灯后侍立于一旁,微笑道:“却才我出完恭回房之时,闻见你房中有些许碎声,进房之后,才听清是你在说梦话。”
南宫明月挑着剑眉,挠着头望着狼孩,茫然道:“说梦话?那你说说我方才说了些什麽?”
“呃……”狼孩拭去唇边的口涎,伺隙瞄了南宫明月一眼,说道:“方才……公子说‘小仙儿,不要打我,修缘瓶不是我摔碎的’,还有……”
这等丑事被别人闻见,南宫明月倏地双颊透红,羞赧地道:“不要再说啦,我与那黄毛丫头誓不两立!我一定要……哎!”
知南宫明月者莫过于狼孩,狼孩见南宫明月入套,心中窃喜,拭去唇角的口水后道:“崆寥后山时有恶兽出没,又有上古荒冢,凶险万分,而我却未听从你的劝阻,执意要下山砍柴,明月公子,你知道这其中的缘由麽?”
南宫明月覃思半晌,未明其意,眨了眨眼问道:“为何?”
狼孩正色道:“在整个崆寥门中,惟有明月公子视我为友,此番情义我定会铭记一生。士为知己者死,我虽身为鄙朴之辈,不过作为朋友,见你身患此等怪疾,每日沉沦下潦,我于心何忍?崆寥山地控神州之南,畅达四方,应不乏有散仙游勇之人遁世于此,我寻觅数年,终于在数日之前,仙遇一高人。此人精于识微,深明医道,且独具慧识,功法几可通天!此等千古奇人,明月公子可愿一见?”
南宫明月猛地从床榻上跃下,眼中异芒激闪,激然道:“这等大事你竟然也瞒着我!快说,此人身在何处,我要即刻去拜会他!”
“在相见之前,明月公子须答应我一事,不可将高人之事说与任何人。”狼孩凝盯着南宫明月,探问道:“明月公子,此事你能守口如瓶麽?”
南宫明月当下豪言道:“你大可放心,此事我决不会向他人提及半句!”
“吱呀。”
原本微开的窗扉自闭,南宫明月与狼孩惊目相顾。
“咚咚咚……”
室内一阵轻不可闻的声音猝响,似有器物跌落于地,两人扭身凝望,竟是数十个木椽。两人犹在杵愣之际,只见那些木椽毫无声响地滚落至房中的各个角落,逐渐上浮至半空中后,旋绕不止,且椽上剥落下大量的木屑,以致室中一时屑沫横飞,漫室而舞。待屑沫褪尽之后,木椽已然变为数十柄木质古剑。古剑之上“铮”音不止,剑体兀自旋绕,并骤射出道道白芒,令室内登时明如白昼。
室外的虫鸣之声如被阻闭在外,听闻不见,而此时室内狂风大作,漫天飞屑陡然旋落至两人身前,须臾之间,堆砌成一巨形木椽!
数十柄古剑所射出的白芒骤然汇聚于木椽之上,只听见“咔咔”数声,木椽从中劈开,待白芒散去后,一位老者伫立于前!
老者高瘦,负手而立,纵是暮年朽骨之躯,须发银白,却目光灼灼,似迸散有擎天英气迫人心悸,诚如见多识广的南宫明月,也不免有些发怵。
老者面展笑意,端量着南宫明月,并未开口说话。
“明月公子,这位老爷爷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及的那位隐世高人。”狼孩前行数步,朝老者拱手施礼道:“晚辈见过老爷爷。”
老者颔首作应,却一语未发,兀自目注于南宫明月身上。
南宫明月见老者即为高人,当下奇心大动,上前对老者打量一番之后,施礼道:“晚辈南宫明月见过老爷爷。老爷爷这等高蹈世外之人隐于崆寥后山之中,门人却不察,实乃门人之过,明月身为南国君后人,觍颜代门人乞求老爷爷恕过。”
老者捋须一笑,作势虚扶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恩……固然是稚童,却懂礼晓节,眉宇之间,与那南宫协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南宫明月闻言大震,惊道:“老爷爷识得明月曾祖!明月冒昧,敢问老爷爷是否与明月家父南宫彻有过面缘?”
老者敛起笑容,转身侧对着南宫明月,平色道:“在南宫协弥留之时,老夫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而与那南宫彻却不曾谋面。”
“不过……”老者稍顿片臾,恻伤道:“老夫虽与南宫彻未曾相见,却常闻其侠名。南宫彻姿采特秀,性深沉刚毅,宽绰能容,且功法日益奋进,是自南国君之下,南宫一族中最为雄放不羁之人。老夫以为可重振崆寥门、凌绝神州者,必是南宫彻,谁知天妒英才,他竟然命陨于困兽谷之中。哎,可惜呀可惜……”
老者婉叹之时,狼孩立于南宫明月身后,暗自忖道:“老爷爷直呼明月公子曾祖名讳,看来老爷爷应是其前辈或并世年长之人。南宫协岁愈七百余年而病亡,距今已有七百余载,细细算来,老爷爷享世应有一千四百年上下。自太古以来,即便修真悟法臻至化境,最为长寿者也不过一千三百余岁,老爷爷纵是功元精深之人,看似却并不及黑明子掌门,却可命延一千四百多载,其中缘由,好生令人费解呀。”
南宫明月面盈悲容,嗒然道:“数年来,明月每当念及此事,却百思不得其解,南宫一族一代不比一代,早已不复当年之雄,便如遭诅咒了一般,暗无宁日!”
老者负手而立,眯着眼道:“老夫早就怀疑有人在南宫一族身上动了手脚,之前由于老夫自身功元薄弱,无力施法才作罢。今日此行,老夫便专为解你所患之毒而来。”老者环顾四周,又道:“老夫已将房中封住,无人会来搅扰。施法之时,会有灼身剧痛,南宫明月,你切要挺住。”
南宫明月夷然弗惧,肃然道:“明月不怕,有劳老爷爷了。”
言末之际,房中数十柄古剑蓦地齐鸣,狼孩速即捂住双耳,躲至老者的身后。老者双目鹗视前方,缓缓微展双臂,双肘沉坠,乍地攥紧双拳,只见古剑迸射出道道紫芒,汇至老者双拳之处,形成两个紫色火球。紫色火球愈聚愈大,老者陡挥双臂,双手在胸前抱月,只见那两团火球并二为一,火焰更为炙盛!
狼孩耐受不住紫火的炙烤,连连撤步。
南宫明月胸前剧伏,双眼望着那团紫火,心内涛腾狂涌:“今日之后,家族厄运便可自此而断,我誓要扫空我南宫一族囤累万古的耻辱,他日功成时,我南宫明月必当逐鹿神州,不死不休!”
老者口中默念口诀,只见那紫色火球分出六团略小的火球,绕于那团紫火旋转不止,这时老者大吼一声,六团火球骤然向南宫明月飚冲而去!
六团紫火分别没入南宫明月的头颅、四肢与丹田之处,南宫明月如遭重击,踉跄退后数步方才立稳,顿觉有万条小虫钻入身内噬咬起来,那般剧痛令南宫明月难以承受,顿时惨叫出声来!
南宫明月猝然跪倒在地,七窍渗出黑血,身上的寝衣已被撕烂,血染其上,而其双手也在胸前乱抓,划出道道血痕!不待多时,南宫明月披头乱发,瞳盈紫芒,口中狂吐淤血,业已体无完肤,几无人形!
狼孩忌怕冲动误事,神情悲恸地望着南宫明月,紧攥着双拳,鲜血滴落于地上,双眼也已然模糊。
倏然,六团火球被逼出体外,悉数化为玄黑之色的火球,只见那六团玄黑的火球极为顽劣,几有不可一世之势,反扑向老者胸前的那团紫火!
甫一相接,六道玄色火球便与紫火缠斗开来!老者大吃一惊,朝紫火猛输功元,可俄顷之后,六团黑火骤然轰入紫火之中,尔后穿孔而出,只见那团紫火如失脏腑一般,火芒骤减,渐渐熄灭。
老者大为震怖,颤声道:“尸族至阴蛊法,噬元蛊!”
这时,南宫明月呆然俯倒,狼孩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南宫明月。
南宫明月双目微启,良久之后方才回神,狼孩见他浑身沾满血迹,却似并无大碍,便手扶着南宫明月望向老者。
老者无语地轻摇着头颅,一脸的悔恨之意,迭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俟至老者的心境稍为平复之后,狼孩问道:“老爷爷,噬元蛊是为何疾,可有解决之方?”
老者银眉密皱,双唇紧绷着,吞咽了一口口水后,凄怆地道:“噬元蛊为一种至阴的蛊法,由尸族之人所创,对人损害极大。尸族乃是魔族的一支,历代并无奥深的法门,却有两种令世人闻之胆寒的蛊法,噬元蛊便为其中之一。这噬元蛊施用与一人的话,非但此人功元逐日散去,后人也会遭其殃及。老夫方才恍悟,原来南宫一族历代掌门练至巫蛊秘法的第四层时便不得再进,俱为此蛊所害。据老夫所知,这尸族已灭绝近万载,此蛊解法业已失传,当世……怕是无人可解。”
老者顿了顿,又道:“不过南宫明月为何修不得一点法门,对此老夫却不得而知,兴许是这害人的蛊法因人而异吧。”
闻言,狼孩登时慌了神,扭过头去忧心地望向南宫明月。
出乎狼孩的预料之外,南宫明月并未过于沮丧,而是爽然一笑,说道:“老爷爷不必为明月之事伤怀,纵使不可修习法门,明月也不会就此消沉下去。男子汉大丈夫,并不一定非得修真悟法才可造福世人,今后不论操持何业,明月定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