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
残阳斜照,薄暮四合,夜色渐渐在傲枢峰上缓慢地收拢,钟声从傲枢峰的校武场上悠然传来,音似虎吟一般,萦耳不绝。仰望浩渺天际,崩云并空,绵延无边,晚风清凉萧瑟,拂略过漫谷的青色,而谷间松涛荫翳,竹浪滔腾不歇,倦意正浓。山涧涓涓,水澈如绫,弯曲纡行而下。
傲枢峰上一缕炊烟袅袅而上,一个背驮着大捆木柴的少年步履稳健地踏入后堂之中。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是玉姿隽秀,眸如点漆,并不时地用手背揩去唇边的口水,大步流星地朝灶间走去。
史昌懒坐于灶间门前,一双鹰眼恶毒地盯着少年,待少年跨上台阶,将要步入灶间之时,被其横棒截下。
“狼孩,你给我站住”,史昌双目微眯,眼中掠过一抹凶狠之色,阴阳怪气地道:“今日,你是几时动身去后山砍柴的呀?”
狼孩卸下背上的木柴,双眼并未看向史昌,一脸平静地说道:“寅时三刻。”
“噢……是麽”,史昌缓缓起身,绕着狼孩行走一周之后,阴笑道:“怪不得近来师弟们在后山砍柴时未寻见你的踪迹,原来是比前段时日更早些了。既然早早的下山,那为何归来的仍是如此晚呢,你休要撒谎诓骗我,否则的话,别怪我下手无情!”
狼孩早已料到史昌迟早会查问此事,因此先前便酌量好应对之策,说道:“每当砍完柴之后,我便会寻一僻静处休憩片刻,由此归来的时辰还如往常一样。”
“哼,算你狡猾!”史昌怒骂了一句,望着狼孩刁诈地道:“近日堂内缺粮,已难以供养太多的闲杂之人,为整个傲枢堂着想,以后你只得自个去谋生了。当然,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再去后山砍柴来换取粮食了。狼孩,你就自生自灭吧,哈哈哈哈……”
狼孩面无表情,未出言回应史昌。
史昌掂了掂手中的棍棒,厉声道:“如若你胆敢向南宫明月那个废物提及此事的话,我自法子收拾你,听到了没有,快给老子滚!”
狼孩将木柴放至灶间之后,怒瞪史昌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行至南宫明月的房前,还未来得及敲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便刺鼻而入。狼孩不住地摇头,几度怅然慨叹之后推门而入,只见房中一个俊雅秀气的少年正高拎着酒壶,阖目狂饮,溢出的水酒顺着脖颈流淌而下,沾湿了胸前的大片衣袍。
狼孩一个箭步上前夺下少年手中的酒壶,痛惜地道:“明月公子,不许再喝了!”
自两年前,南宫明月知晓自己身中噬元蛊而无方可解之后,并未遵守对老者的诺言,而是从此闭门不出,雅情渐隐,酒力却日益大开,昼夜酗饮不止。尹傲霜等人不知其中隐情而前来多番劝阻,却皆是无功而返。身为与南宫明月有总角之好的朋友,狼孩心知南宫明月胸中凄苦,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时常陪伴于南宫明月的身旁,待他饮醉、扶他睡下之后,方才离去。
南宫明月醉眼朦胧,周身摇晃似足下无根,伸手去抢狼孩手中的酒壶,醺然道:“把酒壶还我,快给我。”
狼孩一脸刚毅,盯着南宫明月道:“我不给。”
南宫明月数次扑空,未将酒壶抢夺过来,不由得心生烦念,指着狼孩吼道:“大胆,你竟敢抗命不遵,我命你把酒壶还给我!”
“我就是不给!”
双目扫过狼孩,南宫明月别过身去,冷笑道:“好,如今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既然如此,自明日起你不必再来此见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南宫明月趁狼孩呆愣之际,一把夺过酒壶后,大口灌酒。
狼孩恨恨地望着南宫明月,再也强忍不住,怒道:“你不是曾答应过老爷爷不会自甘脱落麽,可时不过两年而已,你却堕落成如今这副模样!自暴自弃,整日借酒浇愁,毫无节制,可有半点往日的风采,你再也不是那个明月公子了!”
握着酒壶的右手垂落而下,南宫明月闭目仰面,唇边挂着一抹苦笑,凄然道:“你权当那个南宫明月在两年之前就死了,你走吧,离开崆寥山,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走,你让我往哪儿走?”狼孩目中盈泪,不眨一眼地望着南宫明月,悲恸地道:“自从狼母死后,我无家可归,若不是你收留我,我早已横尸荒野,现如今你自甘沉沦,却要赶我走,我怎麽会狠心弃你而去!”
南宫明月酌了口酒,冷笑一声道:“如果你只是念着我的好,想报答我的话,大可不必如此。我南宫明月所做之事,只为心安,不求回报。”
狼孩劝道:“明月公子,即便修不得法门妙术,你也可以另寻他路,凭你的资质,不论操持何业,必有一番作为。明月公子,回头是岸,不要就此堕落下去了!”
南宫明月放声长笑,满脸的悲戚之意,眼中则噙满了水泪,说道:“你怎会知我心中苦楚?在这崆寥门中,资兼文武,方可有立锥之地,修不得功法,我就如同废人一个!明月公子?我呸!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连一根草芥都不如的丧家之犬!门人私下嘲笑我,羞辱我,我早已有所听闻,可是我手无缚鸡之力,能怎麽样呢,我拿什麽去堵住他们的嘴!今时的崆寥门看似风平浪静,可一旦有风云际变,谁来保护我们,谁会关心你我兄弟二人的死活!我不愿连累于你,你快走吧,离开这个虎狼之地!”
言罢,南宫明月仰头恣饮,任凭烈酒肆意地拍打在脸上,掺和着眼中的泪水,一道灌入口中,酒苦,泪咸,齐涌腹中,年少的南宫明月已然分辨不清个中滋味。
身旁的狼孩不曾知晓,这两年之中,每夜待他退出南宫明月的房间之后,南宫明月皆会下床再酌,从而这般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或许唯有这口口烈酒,方知他腹中的愁苦。
黑明子修心养性,在傲天峰上深居浅出,有意隐退。近年来,困兽谷中恶兽数度寇边,傲璇堂一脉当先,尹傲霜率众戮力据守傲璇峰,几乎不得一日空闲。如此一来,史昌等人愈发地骄煽横肆,势焰日炽,每日为南宫明月所备的膳食令其难以下咽不说,言行之间也愈发地不恭起来,长此以往,恐怕当真会如南宫明月所言,有朝一日两人会遭逢大劫。
缄默半晌,狼孩毅然道:“崆寥山为育我之所,你为我惟一的好友,纵便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但若是让我坐以待毙,却是万万不能!”
听出狼孩话中的弦外之音,南宫明月盯着狼孩,手中的酒壶悬空半晌,急道:“听你之言,似有应对良策,快说与我听!”
狼孩望着南宫明月,恳切地道:“我要入门拜师,修学法门奇术,待我功法有成之后,看谁还敢对我们两兄弟不敬!”
南宫明月双目圆睁,手中的酒壶差点脱手,一拍大腿道:“对呀,我真是糊涂啊,怎麽没想到此计呢!可是……”南宫明月原本悦极的面容登时愁云满布,忧心道:“可是九年之前,黄坚师兄之死与你多有牵连,你若想拜入崆寥门下,恐非易事。”
见狼孩双眉紧蹙,南宫明月思虑片晌之后,道:“不如明日你随我去傲天峰拜谒师叔公,向他求情,求他准许你入门。今时崆寥门广纳门徒,不拘一格,而且师叔公素来疼我,他老人家又胸襟旷瀚,必不会断然回绝此事。”
“我也正有此意。”狼孩看了看南宫明月的酒壶,嬉笑道:“明月公子,这酒你还要继续喝下去麽?”
南宫明月放怀一笑,将手中的酒壶掷于圆桌上,背对着桌子,目闪星芒道:“那麽诸位师叔伯中,你属意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