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拉在藏语中意味着野玫瑰,据说是山下修寺时长满了野玫瑰而得名。这里的路与C城不尽相似,很是平坦,也就让人无法计算到底车行了多远。只是看到巨石峥嵘的色拉乌孜山脚下的寺庙时,两颊晒得通红的军官很是虔诚地说,“来这里会获益良多,看到上面那个台子了吗?那就是天葬台。”我们于是便都下车去看那在岩石上的台子,一转头却发现他已经驾车走了。我问大学生中一个男生,他说是有职务的人不能进出这种宗教场所。
我们没有特意去拿地图,只是一进去就凭着各自的喜好分散开了。我与张楚帆保持着一前一后的样子,给晒太阳的狗拍拍,或是把经过的经轮转了三遍。我们随着宽敞的主路往北走,不经意竟到了辩经场。阳光多而刺眼的时候,正是辩经场内辩经开始的时候。
“你以前了解过辩经吗?”张楚帆停下来问我。
“没有。”我说。
他笑了笑说:“辩经是指按照因明学体系的推理方式论佛教教义的学习课程。藏语里叫做“村尼作巴”,意为“法相”。这是藏传佛教喇嘛攻读显宗经典的方式。”
他又问我:“你知道辩经这种方式怎么来的吗?”
“佛教源于印度,这个方法也是来自于印度吧。”我回答他。
“对。赤松德赞从印度请来莲花生、寂护等高僧入藏弘法,当时在西藏也有不少的汉僧,领头的叫大乘和尚。两派摆了一场论战擂。结果汉僧不敌印僧败下阵来,落败的原因倒不是哪个好哪个差,而是因为两家的侧重点各有不同。汉僧习练禅宗,讲究的是心领神会的顿悟即心境上的修养,而以这种注重心灵和感性思维的方法,在辩论中必然是辩不过擅长逻辑思维,强调正误判断的印僧的。那次打擂被称作是“拉萨论争”,由此开创了藏传佛教辩经的先河。”也就是从那时起,激烈的辩经声在这片雪域高原上响起。至今逾越1300年,连同那些极具特色的辩经手势,也在千年之后被喇嘛们充满激情地在空旷的辩经场上,不停重复。
“我以前只道这和我们大学时的辩论一样是随心所欲的,原来这是一种学习的方法。”我说,“你对于辩经,好像有比其他更多的兴趣。”
“可能吧。”他摇摇头,“辩经是推断正误,追溯本源的好方法。你感受一下,想想我说的话。”
他拉着我凑上前去。这些僧人有一对一的,有一对多的;有站着发问的,有席地而坐的。虽然语言是不通的,却能依然能感受到现场那种紧张的气氛,感受到这是一种富于挑战性的辩论。双方唇枪舌剑,言辞激烈。发问者紧紧逼问,答问者侃侃而谈。场面中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不显出佛门禅机。短诵长吟,低念高唱混成一片。还有清脆的掌击声——我后来才明白这并不是无意识的动作或是增强气势,这也是有所寓意的。
而这些盛日底下的年轻僧人,很有可能明天就成为下一个获得“格西拉让巴”学位的僧人。
张楚帆说曾经有位僧人说过,“格西只是一个学位,是否获得有因缘而定,希望我也能只修前因不求后果。”
我看着张楚帆随着僧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紧张,激动。似乎心里也在被那些声音净化。我一下子明白那个年轻军官为什么会说我们会获益良多了。我悄悄从张楚帆身边退出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很快就把张楚帆重新包围了起来。我揣着自己的相机,无目的地穿梭在白墙之间。
去感受回荡在上空的那些辩经声。
行经一个小院子似得建筑,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进去之后才发现是个措钦。措钦是供奉佛像、经书和供僧侣集合的集会点,扎仓就像是大学里的学院,是僧侣们学习佛经的场所,这里也算是有些不同了。逛完了也只有一个措钦却有三个扎仓。
拜完出来,不能像当地人似得添上酥油,就学其他游客放下了一些零钱。我转身进入旁边的小巷,打算好好拍几张照片。相机对着旁边寺殿的岩角,却不经意扫到站在对面巷子口的一个冲锋衣。我原以为这个人是要从狭窄的巷子穿过,便点了点头,把身子靠到墙边示意他过去。谁知他确实越走越近,却是朝着我面前来的,并没有要经过我的意思。
我以为自己只是多想了,又靠到对面的墙上,谁知那男人也随着我转向这边的墙,并且直直朝着我走,直走到只离我一步的距离处停下。他不出声,我也不出声,只能忐忑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戴着口罩和棒球帽,我也找不见他的眼睛藏在帽檐阴影的哪处。
“你要问路吗?”我开口问他,但是眼前的人并不回答我。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总觉得他是在盯着我,甚至觉得那视线是实体化的,是什么爬虫动物似得,在随着他眼光的移动攀附在我的身上。这感觉让人极为不舒服,他离的我太近了,偏生我后面就是高耸的白墙无法再移动。
我心中如同万鼓齐擂,耳边只听得到眼前男人通过口罩传出来的浑浊的呼吸声。他把脸凑向我,我得以看清楚他脸上唯一裸露在外的部分——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附在我耳边。
爬虫附爬的感觉更甚了,我颤抖着想用手把他推开,他却纹丝不动。我甚至觉得他的呼吸更急促了。念经声不再是涤荡心灵的声音,反而使得我更觉得可怖。这一定是个变态,我想。我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到没人的地方来,我还是希望现在有什么人能经过——即使心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生处是地狱,死才得安乐。”他轻轻与我耳语,声音并不如外表般硬气,反而是很尖细,就像是女人的声音。不,那就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可是我想不起来是谁,这句话也很熟悉,可我也想不起来谁曾经说过。
在艳阳下,我已经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也是抖的:“你要干嘛!”游客们都被辩经的精彩所吸引,这样的小巷子不会有人来。就算我现在遭遇不测,也许也是很久之后张楚帆才会知道。是啊,张楚帆,如果我真的……他会伤心吗?
“我恨你。”那个人在我耳边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一直在我耳边说这三个字,一直说一直说。我从疑惑到心有戚戚。这三个字的声线仿佛与我记忆中的什么东西重合。我恨你,我恨你。谁会恨我?我没有做过什么让人恨的事。
除了陈自芳……吴佳……
那个男人的声音在我的耳中一下子变得模糊了,那个晚上的情景却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在我的小屋子里,半夜被客厅有规律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吵醒,便打开门准备一看究竟。走到客厅发现竟然是只穿着睡衣的陈自芳正在躺椅上慢慢摇着,看着阳台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陈自芳?你在干嘛?”在我的家乡是这样的,越是亲密的人越是连名带姓地叫。
她并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彼时她的肚子已经不小了,我怕她受凉,便朝她走过去想先让她回房。谁知走到她身边借着灯光一看,却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你怎么了,怎么越近临产期你反而越不开心啊?”
她紧抿着嘴,又摇了摇头,把脸转到背对着我的一边,然后抽抽噎噎地说:“我看不到任何的未来毛毛。我生处是地狱,死才得安乐啊。”
就是这句话。我生处是地狱,死才得安乐。这是陈自芳对我说过的话。眼前的男人怎么会知道?!男人……不,我怎么知道他是男人……那个声音那么熟悉……这个男人还在念着“我恨你,我恨你……”
这三个字仿似是什么咒语,我出了一身的大汗,抖得只有攀住后面凸起的砖块才勉强能站住。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连眼内所见的食物也好像是过度曝光过的那样不清晰。眼泪和汗水一样不受控制,直往外涌。这个人……这个人……
我不敢深想,双腿已经支撑不住我,我胡乱地伸手往四处乱抓希望能抓住什么。竟抓到了这个男人的衣袖。他突然就停住了说话。
我还听得见他说话的余音,我想我一定是耳鸣了。
我又听见巷子口传来什么声音,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马上把脸转过去,看见是面色不霁的张楚帆。他马着脸,恶狠狠地看着我,不,是看着我旁边的男人吗?
“这个,这个人,我……”
“什么这个人?”他脸上旋即露出困惑,“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走好不好,我找了你半天。”他过来扶我。
我转过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男人。长长的巷道空荡荡的,并没有除我与他之外的第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