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时的纳格，蓝天和草地都是逼真的虚假，只有梦幻般的981才是真真实实。从“回归自然”大厦193层露营主题公园草原B区离开希克后，纳格像从梦境突然回到现实一样。
此时，天已彻底黑了。
纳格之前想过安提被“上面”盯上的多种可能，但完全没想到安提是一个人干掉了所有人赖以希望的《健2》。而因为反对《健2》而让无数新生儿饱受病痛折磨的安提，竟然就是人们幻想中所期待的“大智者”。
尽管纳格起初对思想值体系有点不信任，更不相信有大智者存在，但他此时的恍惚说明了希克当年生意兴隆时所说的那段话的正确——“席维老兄，你能想象吗？临终前想知道自己思想值的庸俗之辈比我想象得多多了。还有还有，商人们谈判前拼命想知道对方的思想值，政客们更甚，运动员比赛前也一样，还有好朋友之间和谈恋爱的人们，等等。而且最恶心的是，弃婴犯罪都因此变得越来越多。总之，完全不在乎思想值的人，我没见过。”
纳格明白，981的出现还有许多疑问。这些疑问带着深不可测的危险性，吞噬着安提即将用完的余生、挑衅着渴望真相的纳格。
希望安提马上醒来。纳格把越野车又开到了极速。
回到安全屋，纳格首先查看安提，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仍然昏迷。既然还无法与安提交谈，纳格决定先跟椅背谈谈，因为他感觉如果椅背从始至终都没有骗他，那应该让椅背说他愿意说的，或许隐形人为什么出现，能有答案。
“你好。”电话接通后，椅背只是问了个好。
纳格没觉得奇怪，“我是纳格。”
“抱歉，我不认识你。”椅背说。
纳格知道椅背担心自己被人胁迫或被人冒充，“别装了，我没死，安提还在我这，摘星、鹰2000，跳楼、小莉莉、隐形……”
椅背终于打断了纳格这一系列的身份证明，“好了好了，太好了，你没死就好，快杀了安提。”
“我为什么要杀了981？”纳格很平静。
椅背没了声音。纳格等待着。半分钟后，椅背发来全息影像通话的请求，纳格走进一间纯黑的屋子——防止暴露安全屋的地点，接通了椅背的全息。
原来椅背是朱丽女士——A国副总统。
不是总统吉登，不是科学联盟主席司特鲁，是副总统朱丽。纳格也没大惊小怪，因为椅背是朱丽也在合理范畴。
朱丽带着标志性的慈母式微笑，“不用投票我也知道，纳格先生还是不相信我，原本我想当面向你道歉，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只好这样见上一面。我很抱歉辱骂了你，对不起，纳格先生，请你原谅。”
顶级政客都是一流演员，纳格感受到的歉意非常真诚。但他知道朱丽现出真身，意味着最后的摊牌——要么彻底丧心病狂，要么转变成所谓的以诚相对。别失去判断，纳格告诉自己，“你说你时间不多了？”
“是的，我暴露了。我犯了叛国罪。”朱丽说得很平常。
温柔的相貌和慈爱的气质，让朱丽看起来比新闻中更有亲和力，仿佛她是不会说谎的。
“我听不懂。”纳格说。
朱丽温和地说，“我知道自己早晚会暴露，但我不在乎是谁出卖了我，只是抱歉险些害死了你。”
纳格低头看着朱丽，“你替谁做事？”
朱丽的笑容消失了，“这一次，我替全人类做事。”
纳格本以为朱丽替吉登做事，显而易见的原因是，若《健2》顺利通过，A国从此将在全国公费医疗领域节省下大笔开支。可令政府财政措手不及的是，出现了一个“神经病”——安提。
“替全人类？你们搞政治的就是爱说得伟大。杀了安提，本月底《健2》修改案公投通过后，首先受益的是A国。随后为了最大利润，你们把这项医疗技术卖给其它所有的极致民主2代国，至少要拖上10年之久，而那些传统民主国，也就是你们的敌人，如果他们自己研发不出来，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享用到这项技术。替全人类？拜托，尊敬的副总统。”纳格确实很生气。
朱丽丝毫没有生气，“你说的我不反对，我们当然希望《健2》修改案通过，除了安提，没人不希望。可现在的问题关键，不在于《健2》，而在于安提。”
纳格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朱丽伸出右手挥了一下，矮个子全封闭武装者推过来那把椅子，“你若不介意，我想坐下来。我有点累。”椅背坐回到那把椅子上，这次她直面纳格，“《健2》被981否决后，《健1》和《健2》的研发集团非常生气，他们给总统吉登施以重压，要求吉登解释并拿出解决方案。他们之间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该集团与吉登早在《健1》之前就达成了某些协议。第二天，我参与了吉登紧急召开的秘密会议，商讨981背后的可能。从投票系统出错，一直想到某敌国蓄意操纵一伙人搞破坏，甚至连遥远的恐怖组织死灰复燃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可这些都不对。”纳格有点急。
朱丽微微一笑，“可这些都不对。最后在研发集团的强烈要求下，吉登决定首次以不公开的形式——当然我知道这是违法的，进入A国公民个人思想值数据库。”
纳格点点头，“然后你们就知道了981是安提，仅此一人。”
“事实上是，吉登知道后，并没有告诉任何人。随后，他对研发集团作出承诺：只要准备好《健2》修改案，他保证让它一定能通过6个月后的第2次公投。然后，他消失了3天。”
纳格边听边高速思考。
朱丽接着说，“国防长、经济长、外交长、我和极致民主2代议会七长，没人知道总统在哪，但不久我便获知，吉登跟科学联盟主席司特鲁在一起。司特鲁根本算不上是一位合格的科学家，他早就是个政客了。这笨蛋首先想到的是向在D国的国际科学总署汇报，但被吉登坚决制止了。吉登不想马上让981进入国际政治，他需要时间考虑各种可能严重的后果。于是，他首先让司特鲁去核查981这一结果是否无误，然后开始和调查监视安提的特工小组开会，当然，特工方面不会知道安提就是981。”
听到这里，纳格明白了大半，“核查后结果无误，而特工发现安提不仅普普通通，而且就快要死了。”
“对。”朱丽带着对司特鲁的气愤和对纳格的满意。
“所以，假如安提活不了6个月，吉登也就没必要杀人。”纳格说。
朱丽说，“是的，当时测算安提还能存活约169天，也就是大概5个半月，但总统仍然做了B计划。你知道，一旦安提不能在预期中自然死亡……”
“那么就让他‘意外死亡’。”纳格接过话头，“而这个工作由你负责，于是你就找到了我。”说到这里纳格又觉得不对劲了，“可是，这种任务好像轮不到副总统吧，而且从吉登知道981是安提开始，他就没想让你介入。”
朱丽很欣赏纳格的反应，她笑着把花白的短发抚到耳后，“是啊，如果总统交给我负责，我也不至于叛国。正所谓夜长梦多，过了4个多月，司特鲁那个笨蛋，竟然为了在卸任后能在国际科学总署谋个高职，以‘科学至上’的名义向D国的科学联盟主席透露了安提就是981的事。”
“结果消息传到了法斯宾德小组那里。”纳格说。
“然后法斯宾德小组以国际科学总署和极致民主2代的名义，向吉登施压，要求把安提秘密送到D国，且必须保证安提健康地活着。”朱丽带着怨气。
纳格这才明白为什么在他冲进那辆隐形军车后，想绑走一个隐形军人当做拷问的俘虏时，结果对方却选择吞毒自杀而不是自爆，因为所有隐形人都要确保安提的安全。
“于是隐形人去‘偷’安提，而刚好跟我撞了车。”纳格说完“撞了车”，觉得再形象不过。
“差不多，只不过我怀疑是因为我的暴露，导致了我们‘跳楼计划’的暴露，于是隐形一方觉得利用我们的计划更有利于他们的行动，于是就有了你当时的遭遇。”朱丽显得很同情纳格，他们在对话中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
纳格觉得，重要的问题都已经理清了。当安提被扔出窗外后，早已知道“跳楼计划”的隐形一方，在楼下某一层拦截了下落中的安提。随后，为防止纳格发现安提消失，事先埋伏在安提家里的4个隐形人，打算静悄悄地杀人灭口。只是，没想到纳格一个人战胜了4个空气般的敌人，而且竟然还发现了隐形车并抢回了安提。
就像人们不知道世上有隐形人一样，D国也不知道A国有一个叫纳格的杀手。
纳格低头又想，“可是，你还是没有说明，为什么你要单独跳出来杀安提？”
朱丽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对于吉登来说，只要安提不参与修改案的公投，是死是活都一样。虽然大智者的出现也一度令他感慨万千，但以他的理性逻辑，首先要平息的是研发集团的怒火。而法斯宾德小组接手安提，不但让吉登省去了暗杀本国公民的罪恶感，更是为将来解开人类思想值为何能达到981留下了科学良机。吉登虽然痛恨司特鲁的背叛，但从结果来看，他暗自满意。”
“直说吧，你为什么要杀安提？”纳格追问。
“好的，我直说，我相信你听完后，也会认同我。既然在我们的口头契约里，我一直没有失信，所以也希望你听完后，也能继续遵守一个杀手的职业准则，去完成杀死安提的工作。”朱丽于是说，“我要替全人类杀了安提，就因为他是981。”
“怎么讲？”纳格忙问。
朱丽严肃地看着纳格，“虽然我的思想值只有91，但足够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智者即敌。”
看到纳格不打算说话，朱丽接着说，“人们渴望最高的智慧，懂得一切的智慧，但其实不想别人比自己聪明，不喜欢在智力上高于自己的人。和更聪明人在一起，会感到不舒服，感到威胁，感到难以胜之。所以说，981，人们所说的大智者，就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朱丽一气呵成。
“我觉得安提不是任何人的敌人，他就是个失败的穷老头，如果量计结果没错，那这恰恰证明了思想值体系的可笑。一个981，人生将何等辉煌？成就将何等伟大？不可能是他现在这副模样。人类最大的敌人？要我说，他是人类中最失败的。”纳格有些激动。
对于纳格的这番话，朱丽倒是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你错了，正因为他是981，才一生穷困潦倒。通常我们所说的成功、富有、个人价值的实现或者理想成真，指的都是多数人的标准。而理论上，如果一个人是绝对少数，也就是惟一。那他在肉体上是我们的同类，但在精神上已是异类。他看到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想法和我们不一样，理解和我们不一样，表达和我们不一样。而如果一个人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很明显，他将难以生存。他不属于人类社会。你也不能再拿多数人的标准，来衡量他是否成功，因为他能活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且一生没有疯掉，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纳格努力消化着朱丽沉甸甸的话，他此时也想有把椅子。
朱丽又说，“而且，如果安提是981被曝光于天下，会有许多人像你刚才那样，去怀疑思想值体系，从而令极致民主2代走向灭亡。吉登们当然不想看到这种情况，他们宁愿相信981是个特例，特例中的特例。除此不谈，以思想值体系为基础的极致民主2代，依然坚实可靠。可我考虑得更深远。”朱丽长叹了一口气，“纳格先生，你应该还记得‘北极踩踏事件’吧？！”
“这跟安提有什么关系？”纳格很不解。
“好莱坞第17任超人扮演者，奈姆·瑞帕斯。当时他主演的商业片巨制《超人：遗忘地球》在北极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全球首映礼——你知道，原著中超人在北极有个基地。奈姆·瑞帕斯的全球偶像效应，加上《遗忘地球》确实精彩好看，致使当天的观众热情高涨……”
“后来发生了踩踏事件，死了155人。你到底想说明什么？人竟然能被人群踩死？说明人的群体性是愚蠢的？还是老生常谈的‘人类的疯狂和荒谬就在于形成人群’？”纳格不耐烦了。
朱丽没有生气，又笑了，“不。这说明，人们渴望超人，哪怕明知道他只是一个扮演者。”
纳格刚听完后的不屑之情，迅速消失。
朱丽继续，“自古以来，人，希望有神，也喜欢造神，甚至敢于期待真神的出现。但人可以接受所谓神的代表、神的化身，却从根本上无法接受人成为神，因为他太真实了，他是同类。所以人要是成为神，人们就会把它异类化，不再把神当做人。最终，无论是奉神，还是杀人，民主都将消失，人类文明开始倒退。”
纳格哑口无言，因为他完全赞同。此时，他看着朱丽的光芒把周围的黑暗照亮。
“所以，无论是鼠目寸光地为了A国新生儿的健康，还是高瞻远瞩地为了人类民主文明的持久发展，纳格先生，请杀了安提。如若不然，修改案再被否决，人们的反应会更加激烈，981被曝光的可能性也进一步增大。还有，万一安提被带到D国，那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你知道，冷静的科学最疯狂。所以，现在只有你的扳机，能为人类文明做出正确的选择。”朱丽万分真诚地说。
也许是上了年纪站不了太久，也许是思绪太沉重，络纳开始踱步，“可是，你就没想过问一问安提的想法吗？一个思想值是981的人，为什么会对百利无害的《健2》投反对票，你不好奇吗？”
“你知道我好不好奇，我跟你一样好奇，但我不愿意去问，我宁愿让研究集团不断去核查《健2》，宁愿让法斯宾德小组切开安提的头颅，也不愿意去和安提交流。纳格先生，我劝你最好也收起好奇心，千万不要去问他。一个思想值为981的人，会瞬间占有你的思想，让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你对此将毫无察觉。纳格，不要跟他说话！”朱丽握着拳头强调。
纳格陷入了深度的呆滞中。
“纳格先生，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极致民主2代，为此我甘愿付出生命，我的时间不多了，请原谅我最后唠叨一句，拜托请一定杀了安提。现在请关掉你的全息。再见，纳格先生。”说完朱丽起身离开。
接着，纳格看到小莉莉、露西、Lulu、小小、黎俊和猪，以及这些孩子们的父母和家人都以全息出现，他们带着莫名的不安，但都没受到伤害。
虽然小莉莉他们看不到自己，但纳格有了一种以杀手身份与所有邻居真实相对的轻松和坦荡。他不禁伸手去摸小莉莉的脸。这时，邻居们被带走了。矮个子全封闭武装者的全息出现了，“纳格先生，朱丽女士刚刚主动走出了鹰2000，向国防军无条件投降。她让我转告你，她从未想过伤害你的邻居。隐形事件发生后，为防止隐形一方绑架你的邻居作为要挟你的人质，朱丽女士把他们都接进了鹰2000。现在，有更多的隐形军人在找你。虽然我希望没人能找得到你，但我和小莉莉等人在鹰2000里最多还能滞留3分钟。3分钟后我将被逮捕，而你的邻居们将被公共安全部的人护送回家。如果那时安提还活着，你的邻居们将面临真正的危险。再见，纳格先生。”说完全息就关闭了。
纳格被扔进了黑暗中，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脚下发飘。他快步走出了黑屋，回到光亮里，那有让他不至于疯掉的参照物。
极致民主1代和极致民主2代下的A国，在108年间总共通过了414项法案，否决的法案高达1937项。其中最著名的被否决法案，当属《全民义务接种“健康2号”法案》。说它最著名，不是因为它的内容具有重大的政治或经济意义，而是因为它被否决非常令人意外。被当时的人们简称为《健2》的它，与两年前顺利通过公投的《全民义务接种“健康1号”法案》一样，在内容上都属于小型法案，但因其与人们的健康息息相关而极受关注。《健1》要求所有在孕妇体内或人造子宫中的胎儿，必须在出生3个月前接种健康1号疫苗，该疫苗能消除所有来自父母的遗传病。《健2》沿袭了《健1》的健康理念和研究经验，它的内容是主张婴儿出生后1小时内，接种健康2号疫苗，以消除包括近视、关节炎、白血病、脑瘫等在内的48种常见病。
极致民主2代时期的公投，与极致民主1代期间略有不同。《健1》和《健2》都诞生于极致民主2代期间。由于A国参与《健1》和《健2》公投的人均思想值都是055（小数点后1位皆进位取整，如054.00012345……，取整得055），因此只要否决票的总思想值低于055（不管是几个人的思想值总和），则被视为“不足一人反对”，因此法案可获通过，等于或高于055则相当于从前的“一票否决制”。《健1》获得的否决票总思想值为000，这说明无人反对。该结果毫无意外地吻合了此前公投预测家们的统一观点。可是，本以为《健2》会像《健1》一样以“000”的方式通过（或最差结果也是否决票总思想值低于055），然而结果却让全球震惊——否决票思想值总和为981。由于极致民主2代公投的匿名保护政策要求对反对者的人数同样予以保密（否则相当于部分地暴露了反对者），因此981被广泛推测为最有可能的反对者数量为17或18人。这些后来被证实莫须有的17或18人，在《健2》被否决后，一度成为了A国乃至全球的神秘公敌。
——摘自《极致民主108年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