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是对的,安提必须死。只有这样,邻居们、我,以及所有人类的生活才能正常下去。纳格盯着墙上的一个污点,心想,我不杀他,他也活不多久。不对,我必须杀了他!退休改变不了我是一个杀手的本质。我一生敬业,从未失败,现在算是最后一票。它易如反掌。纳格劝自己。
想到这里,纳格坚定地转身,朝着医疗床迈出大步。可就在他抬头看去的刹那,正看到安提瞪着眼睛盯着他,那样子就像骷髅头上镶着两个眼球。纳格被吓了一跳。这一瞬间,他觉得人不该老成这个样子。他想到了以后的自己——独自长寿。
纳格来到安提旁边,距离和之前站在安提家床边时一样。对不起,我得再杀你一次。纳格慢慢把左手放到了安提的脖子上。
安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用尽全力的结果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他以大喊的欲望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气息微弱的字,“滚。”
纳格的手扣住了安提细如手腕的脖子。只要轻轻一扭,一切就结束了。
时空仿佛又回到安提那落后了100年的家里:安提站在阳台上,一次次忍住疼痛放弃自杀,一次次靠注射强体素勉强存活,一次次地在床单上写下当天的日期……
“不要跟他说话。”朱丽的声音回荡在纳格耳边。
纳格的左手松动了,“记得我吗?”
安提的眼球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吃惊还是害怕。有几秒钟,他的两腮不停地颤抖,断断续续地吸气。纳格慢慢收回左手。安提痛苦地扯着脖子,把嘴张开一条缝,从没有一颗牙的嘴里吃力地吐出一句话,“你……扔我……下楼。”
“没错,就是我。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干了什么。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纳格说。
“杀了我吧。”安提声音很小,但很干脆。
纳格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这么想死,为什么坚持不死?而且如果我杀了你,你还怎么给《健2》修改案投反对票呢?”
“让那16个……去……反对吧。”安提呼出一口气,很难闻,“除非……你们把他们……都杀了。”
纳格一下子呆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因为安提这样说很正常。
“安提先生,你可远没有想象中聪明。听好,给《健2》投反对票的,只有一个人。”纳格笑着说。
安提一下呆住了,或者说他还是那副死样子,只是在纳格眼里像是呆住了。
纳格追了一句,“安提,你的思想值是981。”
愣了一会儿,安提闭上眼,像是疲惫,更像是因为收到了意料之中的坏消息而极度失望,“果然。”
果然二字,也点醒了纳格,“这就是你坚持活下去的原因。你像那些在外面骂你的人一样,也曾希望有哪怕一个反对者站出来,那样你就可以爽快地跳下楼,让别人替你继续反对。可始终没人站出来,一个也没有。这时,你当然会在数学层面上,想到一个令谁都难以相信的可能性——你是惟一,你是981。但你不敢去量计自己,因为一旦你真是惟一,就更不能暴露自己。所以为了万无一失,不,绝无一失,你选择坚持活着,痛苦地活到修改案投票的那一天。”纳格此时成了最了解安提的人。
也许安提已经很久没得到过人类的理解,此时他全身都显出一种无欲无求的松弛感,“我很难……活到……那一天了。”
“是的,因为我会马上杀了你。”纳格故意这么说。
“那谢谢你了。我现在……连一头撞死的……力气……都没有。”安提说。
“我知道。我免费为你杀你。”纳格说得很有亲和力。
“呵呵。”安提笑得很有亲和力。
纳格的身体往前探了探,“但在你死之前,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安提突然说,“我真的是……981?”
“你真的是981。我不会骗一个将死之人。”纳格严肃地说。
安提叹了一口气,又闭上眼睛,嘴角上扬,笑容丑陋。
接着,纳格为自己问出了那个全人类最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反对《健2》?”
安提没有反应,也没有睁开眼,十几秒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说,“必须……有人……反。”
这显然不是纳格想要的答案,而且这没人听得懂。纳格能接受的答案只有两种:一,《健2》有着世人不知的缺点,二,反对《健2》源于某个阴谋。必须有人反,这是什么疯话?
“什么……”纳格刚开口,这时,安全屋里第二年长的家伙死了——综合自动医疗床突然停止了工作。纳格当即意识到了这老东西的报废意味着什么。他起身,连续按了几下床头的启动键,医疗床毫无反应,两个黑掉的显示屏,就像散大的瞳孔。
这一刻纳格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希望安提活着。“我马上修。”不知道纳格在说给谁听,因为安提已停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