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旬月,东阳子正在兰亭书屋外一边赏看幽兰一边闲看《黄庭》。纪琴进来禀报老爷回了府现正往书屋来。东阳子放下书,吩咐纪琴再搬来张椅子,然后自己端坐相待。
没一阵儿,外面隐隐传来仆役婢女请安问候的声音。再一会儿,从院子外传来一大喇喇的嗓音:“兄弟,自打大哥开了这绛花宫,你竟再少来了。这次来了,就不能走了,需得住个几年再说。咱一大家子好好热闹一番!”东阳子听得神色黯淡了一下。
话音刚落,院子里窜进来一矮小精瘦身材的男子来。来人三十许出头样子。一头微卷短发,白里泛着些黄。生着一张粗糙黝黑的脸庞,宛若常年地里刨食的农户子弟。粗眉小眼下偏长着一大鼻子,相貌较寻常农户子弟还要生的平常些。身上却穿着青衣青衫,腰间悬一块佩玉,一身读书人的装扮。东阳子心里暗暗地微叹了口气。
三宝道士这块美玉在被天阳叟巨眼得识前,确为一赤贫农户出身。且当时已二十多岁,也没读过几天书。举凡大派嫡传弟子,多是从幼时教养的。三宝道士虽经天阳叟妙手点拨度化,天资显露。却只爱练气修行,读书养性悟道上却仍旧不太热衷,一味靠着卓绝天资和纯良心性于道途上前行。因此内里其实总缺些大派弟子的底蕴内涵。兼之天阳叟去的早,自然没人就此事说教他。派中师长见其修为乃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自然也不会多言多事。东阳子往昔碍着辈分不好明说,几次旁敲侧击下均被三宝道士搪塞敷衍过去,也不再提及。哪知落得今日生发出这么一件大事来。
三宝道士径直坐到东阳子旁边,敲了一眼小桌上的《黄庭》,撇了撇嘴。转头问一旁的纪琴道:“德朝,翠儿呢?怎么回来老半天也不见这两皮猴儿。”纪琴一下被为难住了,支吾不语。东阳子接过话道:“两孩子被我送金乌洞去了,因......”话还没说完,却见三宝道士猛拍一下大腿道:“送得好。这两混世魔王平时被麻肜娇纵的紧,的确该收拾下了。大哥我素来是个爱妻的,哪敢插手管教。早该送兄弟这样的严厉的人那儿去拾掇下了。不过到时还烦师弟在你嫂子面前把这事儿揽过去。我是一概不知情的。哈哈!”说完哈哈大笑。这一段话直把后面纪琴听得冷汗浃背,狠不得脚前裂个地缝好逃出去。
东阳子听完很是盯着三宝道士看了半天,看得三宝道士面生疑惑后才道:“师兄。咱师兄弟蒙恩师收录门墙后,因师父去得早,从来相依为命,比亲生兄弟都要亲。师兄,我且问你。若弟弟府上出了些有辱我门庭的事,我却不知晓。哥哥碰巧知道了,是否会因着避嫌而不替弟弟料理。”三宝道士挠头道:“你这儿是哪来的话。咱师兄弟间何曾计较过这些。哥哥自然会出手帮你料理了。”东阳子道:“那这么说。若哥哥府上出了同样的事,作弟弟的先行帮哥哥料理了,哥哥也不会和我生分了。”三宝道士笑道:“那是自然。哥哥高兴还来不及,生分个鸟。”接着压低声音道:“宫中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莫非德朝,翠儿那两孩子闯了什么大祸?”
东阳子递给三宝道士一白色珠子,道:‘师兄,自己看吧!“三宝道士接过珠子,闭目捏了半盏茶时间。浑身颤抖,额头青筋狰狞,脸色铁青。霍地起身,举起椅子就要往院中山石砸去,却憋见椅子做工十分好,乃是用万年金檀木雕成的,名贵异常。犹豫半天还是将椅子放了下来,拿起一茶杯砸了过去。调转身来对东阳子道:“杀得好。唐喆那狗才杀得好!只是死的那样轻松便宜了他,该拿来千刀万剐的。”说完抓起东阳子的茶杯猛灌了口茶水,半晌后支吾问道:“那你嫂......潘麻肜那贱人呢,该不会是杀...也杀了吧?”东阳子叹口气道:“那倒没有,她毕竟是明媒正娶嫁进来的。我怎好遇越俎代庖将她处置了,先暂且将她关在了一水井里。一切得师兄亲自料理为妥。”
三宝道士道:“好。那个...那个我是说你心思缜密,办事妥当。这件事做得好!”说完背手在院里踱步许久,才对东阳子道:“此事来得突然,我一时心乱如麻。还是待我仔细考虑几日后,再想个稳妥章程法子为好。师弟,你看如何?”东阳子拱拱手道:“但凭师兄决断!”三宝道士闻言松了口气,复又坐下,叫纪琴将自己珍藏的“猴儿酒”尽数搬了来,然后两师兄弟借酒浇愁,直喝得酩酊大醉才散了去。之后,三宝道士却总下不了决断,不肯拿出章程来,仍旧留潘麻肜泡水井里取个维持现状的意思。东阳子也不催促,照旧在岫烟坞里静修。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潘麻肜四肢如捆猪一般被反捆在背后,塞猪笼里抬出了广场后被扔进了一八角水井里。幸喜那几个力士做事尚有些分寸,那井底水并不很深,倒还能让潘麻肜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但因后背被打得稀烂,再在水里泡上一泡,这日子是相当的难熬。没几日,潘麻肜便被泡得发胀发脓,生出蛆来,疼痛难忍。大声呼喊,却连个鬼影儿也没有。
一日,潘麻肜正半昏半醒时。从井口丢下几块点心、烧饼来。潘麻肜大喜过望,大声呼叫,却不见回应。因饿得紧,也顾不得仪态,一拱一拱地用嘴将东西吃了进肚。吃完呻吟一声,几疑自己在极乐世界一般。以后每到夜晚,井口上总能扔下些吃食下来。潘麻肜暗想必定是同情自己的人悄悄照顾自己。东阳子那样的性情,是绝不会管自己死活的,只怕巴不得自己早死了的好。但不管潘麻肜如何地勾搭引诱,哀求卖苦,亦或讲理许愿,井口那人却从不显身,扔完吃食就走。
又一夜,那人又来扔吃食。潘麻肜咬咬牙将自己底牌算计和盘道出,只求见那人一面,摆谈几句。说自己和三宝道士三世情缘,三宝道士回转回来,只要自己苦苦哀求,是决计不会将自己怎样的。到时自己一定大大感谢井口那人。如果井口那人能将自己受困水井的惨状偷偷传递给在外的三宝道士助自己脱困。将来不管多大好处,多大事儿。自己一定办好了厚厚报答这件恩情。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井口终于探出一人来,是一中年男子。脑袋巨大,长得肥硕无比,整个一头活猪模样,扒着井口说出了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