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盯着他,却只见那半张俊逸的面容稍稍拧了拧眉。
“三个月前,孤午休之时,慕容冲潜入内室,搬起花瓶想做什么?你又为何会阻拦他?两个月前,你也如今日这般闯入浴室,趁着方和不在的间隙,你揪着帕子,是想绞住孤的脖子吧?还有一个月前,呵呵……”他竟笑了!
慕容嫣浑身都抖了起来。她强撑着,微昂着头。
“你们的心思,孤懂。可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孤不过顺应天命罢了。若有朝一日,孤逆了天,亡了国,孤亦认了。这便是君王应有的气度。孤想,你父皇若在,必然赞同孤的说法。谁不想一统天下呢?”
慕容嫣些许震惊,满目探究地凝着裸着上身的男人。
“亡国之痛,自是痛不欲生,故而,孤饶了你们。孤不指望你们感恩戴德,可孤不是圣人,若你们再不知好歹,孤亦不吝双手再沾些许血腥。”他甚至摊开手掌,漠然地瞥了眼掌心。
慕容嫣似一柄紧绷的弓,许是绷得太紧,冷不丁嗖地松了下来,便愈发不支。她想开口,却被截了话。
“退下。”
慕容嫣退出殿宇之时,宫灯灭了,她只觉背脊凉飕飕地蒙了一层冷汗。方才,她本想要挟他,“若不想我在你的宝贝皇后跟前乱嚼舌根,天王最好应允我一个心愿。我今生已尽,冲弟却不能屈辱苟活,予他爵位,予他体面。”
可她终究没说。她如今如履薄冰,处处都是危机。苟曼青道,这满城的童谣是她造的?她又不傻,这童谣无疑会把自己逼至绝命之地。“段翘珠。”她揪紧衣襟,那个李菟嘴里的九儿终究不曾坐以待毙。自己想拉她下水,不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竟被她给算计了。
好在承明殿的这个男人鬼迷了心窍,不曾介怀苟曼青所言道的圣明,忽的,她周身一凛。那般虚伪的男人怎会不在乎圣明?怕只怕是一旦他目的达成,自己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冲弟!脑海头一个闪过的竟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她飞地紧了步子。不,不,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赶在那个女人回宫之前想到应对之策。
她又恬不知耻地献了几回殷勤,无不铩羽而归。就在她近乎绝望之时,居然得诏入他的寝殿?大白天的,竟是为何?她纳闷,却还是细心装扮。
那个男人破天荒地与她同榻而坐,竟摆弄起翠玉棋盘。她虽纳闷却不得不浅笑布棋。无多时,盘踞心头的谜团终是解了。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女子。
一袭淡雅白裙,云鬟雾鬓唯是插着一支木簪,缀着一点白花,那面容确是惊为天人,全然不似二旬有七的少妇。眉眼恬静得似一汪圣雨清泉,娥眉分明隐隐染了薄怒,却平添一股莫名销魂的风韵。她进殿不过瞥一眼自己,又似连眼角余光都不曾捎向自己,却是一味盯着那个男人,哪怕福礼亦是眉目含情。
慕容嫣看得痴了,目光睃巡在对视的二人之间。她忽的柔媚一笑,使坏般踱去天王那头,夺过他的棋笥掂了掂,刻意娇嗔:“陛下分明说过相让的,如今瞧瞧。”不等她回神,腕子便被男人夺了去,她听他说,“嫣儿,还不向皇后见礼。”
她笑得愈发柔媚,漾着柳腰,声如银铃:“慕容嫣见过皇后娘娘。”
“嗯,免礼。”
慕容嫣眨巴着那双澄亮的明眸,定睛凝着一身素服却难掩雍容的中宫之主。她原想端着宠妃的架势挫一挫眼前女子的锐气,谁叫她数典忘宗,背叛了燕国?她纵然不敌,也要勉为一试。可不及她再开口,那女子已舍我其谁地环顾四下:“来人,春去夏至,殿内褥榻锦衾悉数都得换了。”
慕容嫣惊疑地瞟向方和,却只见那奴才看一眼主子的眼色,竟招呼人张罗起来。
“清河公主,过门皆是客,我不在宫里,招呼不周,请移步椒房殿,今夜,我亲自设宴。”
慕容嫣自觉脸上挂不住了。她求助般反手扣住那个男人的手,撒娇般捎了眼乞求,却不料刹那功夫,腕子便松了。她听那男人依旧不愠不火地说,“去吧。”
她哪里甘心,在被老嬷嬷一左一右夹持着退下时,她扭头回望,只见那个男人起身幽幽地踱向那袭白裙。她隐约听见两人生硬的对话。
“是否非得逼孤把事做绝,你方能解气?熙儿和宝儿半年未见娘亲了。”
“陛下好计谋,陛下逼得母后日日飞鸽传书,臣妾不得不回。”
她被老嬷嬷夹着架过门槛,她扳住殿门徒劳挣扎那刻,却诡异地听到那对话似瞬时变味儿了,酸涩得哪似平日绷着张臭脸的君王。
“逼?难道未央宫的一切还不足以让你回家?”
“永玉,你知,我并非气你,我只是——”
那女子柔声的一声叹气蓦地就消失了,慕容嫣不争气地扭头回望,那刻,她才知那女子的叹息不过是湮没在那个男人似水柔情的缱绻深吻里。忽的,她松了手,挺直腰杆傲然而去。可她心里的悲恸却是抑都抑不住。
她……输了。
意料之中的是,翌日,冲弟便被遣出了未央宫,而她留了下来。意料之外的是,宣室殿的那个男人予了冲弟爵位,好生安置,而自己亦受封成了昭仪。她无心关切昭仪位居几品,反正她都已输得一败涂地。她的恩人,苟曼青再未出现过。弃棋的命运素来如此,她懂。
宫闱传闻,似春花落红,转瞬即逝,长安城那首传遍街头巷尾的童谣亦似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无不是帝后琴瑟和鸣。
她再度登上云龙门谯楼,已近酷暑。她远望东土,笑得愈发凄冷。未央宫,张杞桑独宠已非一朝一夕了,可好歹三宫六院亦有雨露均沾的机会。承明殿的那个男人,施舍亦好,怜惜亦罢,大红宫灯总会偶尔亮堂深宫女子幽怨的心房。可是,她却从未见过宫灯。那个男人好似刻意避忌她,又好似无比厌恶她,唯她,最年轻貌美的她,不得圣宠。
她曾想过,哪怕她不得宠,若是能生得一子,或许还有翻身复仇的机会。可如今,连这个机会都没了。
那个黄昏,谯楼上,她又一次见得那个女子。这回,那个女子一身淡绿衣裙,恬静的面容似沾了一抹诡异的光晕。她想,那或许便是世人口中的福气。
她说:“臣妾约皇后娘娘,是有一事相告。娘娘可知,云夫人缘何自尽?当年,谢芷芯出嫁被劫,确是凉国裴氏一族所为。裴氏见一计不成,便想逮着劫亲的旧事做文章。可世子钟情正妃,裴氏一直无计可施。直到……”她怜悯地摇头:“傻兮兮的丫鬟自作主张地请来宫外的奶婆子,说要为大小姐剃胎毛。早过周岁的奶娃娃成天剃胎毛?岂不是此地无银?”她捋了捋鬓角青丝:“裴氏凭着一缕未烧尽的卷发,逼走了正妃。而正妃娘娘顾念主仆情深,一直未对丫鬟实情以告。”
慕容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子,瞧着她泪雾迷眼却强作镇定,她就只觉痛快。李菟如数家珍的那些个秘密,不料成了她打击仇敌的唯一手段,真是可悲之极。
“故人已逝,前尘往事皆已成土,何苦执着呢?我劝你静心寡念,如此才是女子之幸。”杞桑淡淡告诫,淡淡离去。龙城此行,她在邺宫寺撞见故人忘尘,她既恨又怜,道安大师便是如此劝谏,如今,她原封不动地送给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子。若是有缘有分,她本该是这个女子的姐姐,可惜……
慕容嫣守着空无一人的谯楼,看着一望无垠的天际。她抠着凭栏苦笑。夏风夹着暑气拂面,她鼻子一涩,不由眯了眼,须臾间,手中的帕子滑过指缝,被夏风卷起乎乎地飘落楼底。她俯身望去,只见一位翩翩少年,十三四岁模样,捡起帕子朝谯楼仰望。
一眼对视,她好生疑惑,那少年隐隐似晃着承明殿那个男人的身影。正当她疑惑之时,便依稀听得楼下侍卫称他太子殿下。
太子?苻宏?他的长子,静妃苟曼青之子?慕容嫣只觉心怦怦直跳,不是心动,只是楼下少年的眼神,在她近乎绝望的心谷洒了一阵甘霖。她羞赧却雀跃,她终于逮到了报复仇敌的机会。是以,她羞答答地,欲拒还迎地望着楼下身影,浅浅地勾唇一笑。少年眼角闪过的亮光,叫她尝到一丝罪恶的快意……
谯楼对望,宫道邂逅,月下隔湖胡笳传情……
她终于似豆蔻年华的女子,畅畅快快地吟唱着诗三百里的传情诗句,又似腹黑狡猾的老妪,冷厉狠绝地谋划着玉石俱焚的致命一击。
然,她当真是年纪小。
又一个月色如洗的夜,她依旧踩着流云,伴着湖风,来到这荷花池边,却不料,等来的不是胡笳。
谯楼下的少年没来,来的却是他的母亲。
当她瞧见那个一身暗紫的中年女人凶神恶煞地冲着自己而来,她竟然扶着玉白栏杆仰天而笑。亡国之后,她从不曾笑得如此痛快。她仿似觉得她成了,她报复了仇敌,亦成全了自己。
这夜,她卸下她素来讨厌的白裙,换上一身粉红,原是相会情郎,却不料绽作了一朵世上最凄婉绚烂的菡萏。
酷夏,荷花池却是冰冷。那朵菡萏幽幽绽放,幽幽沉入银光潋滟的清波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