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漆夜幕,姑臧城外,一个女子死死拽住马车的缰绳,不顾马蹄践踏的危险攀住车轮,凄凄苦求:“娘娘,使不得啊,您若走了,陛下会打断奴婢的腿啊。秦人围了边境,凉国这一仗还不知熬不熬得过。您这一去……万一您有个闪失,奴婢……奴婢……”
“嘘——”村妇装扮的女子,粗布麻衣却难掩雍容,“休再说了。你是我的近侍,陛下万不会杀你。”
“可是,娘娘……”
村妇半躬着身,探出半个头,低声喝道:“旁人不懂我的难处,你都不懂吗?凉秦大战在即,陛下又誓不归降。豫儿入了长安为质,城楼烽火一燃,秦国只怕会用豫儿的头颅祭旗!”
宫婢闻声无力地耷下手。
那张绝美的容颜映着新月孤光,寒气逼人。马车里的村妇不是旁人,正是凉王张天锡的宠妃柳烟。柳烟仰望一眼月光,凄苦地勾了唇:“我种下的孽,欠下的债,绝不能由我的孩儿去还。天大的祸事,我也得为豫儿扛着。他没父王庇佑,不能再没母妃保护。长安,我非去不可!”
……
马车轱辘轱辘单调地响着,柳烟静默地歪倚车窗,漠然地掀起车帘一角。她瞥见窗外翻转的马蹄严严实实地围着马车,亦听见秦兵铁甲铿铿地轻响。
深吸一气,她撂下车帘,坐了回身。此来秦国,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只想救回她的儿子。
“豫儿,”她默念,继而冷笑。女人当真是傻,为人母的女人更是傻。十月怀胎之时,她就该腰缠布条狠狠勒死他。即便顾念己身,留他足月,待他呱呱落地之时,她就该狠下毒手,亲手掐死他。可她舍不得,她竟舍不得。
明知这个孩子身体里流淌着那个恶人的血液,他是天地难容的祸种,她却还是没舍得杀他。现在,她竟为了救他,舍了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舍了她厮守十余载的家。傻啊,真傻。
她曾扪心自问,倘若豫儿不是她唯一的儿子,倘若她为天锡诞下的是一双蛟龙而非一对彩凰,她是否就舍得下他的生死了呢?倘若当初她不是怀攥私心,向天锡自荐送她的豫儿入秦为质,是否就不会有今日的杀身之祸了呢?她不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倘若。
倘若这世上真有“倘若”,那她绝不会在洛阳城的街头接下若海递来的那串冰糖葫芦,即便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哪怕是街头行乞、卖身为奴,她都不会咬下那颗果仁,如此,她便不会是月影宫的六儿。
倘若真有“倘若”,她会尽己所能好好地守候凉宫里那个粉红少年。她绝不会为了救那杀千刀的柳丫头,而耽误了通风报信。如此,张重华不会死,曜灵有父王庇佑自然也不会死。那她还是凉国太子妃,说不准还真有母仪天下之日。
倘若真有“倘若”,她真该在那堆篝火还未熄灭之时,就果敢地爬上颜子峰的马鞍,策马扬鞭随他奔逃秦国。如此,她便不会遭柳丫头毒手,傻傻沉睡五年。说不准,她还真能与梦里的那个男人携手此生。
然,世上原本就没有“倘若”。
于是,她陷入命运的漩涡,从六儿变作马韵如,又从马韵如变作焦柳烟。她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姓甚名谁都不能左右,人生是何其可悲。
“呵……”她苦笑。柳烟之名,确是她自取的。可焦姓却是那个男人给的。不知为何想起那个男人,她的心竟微微一揪,暖暖的,又涩涩的。这世上怕是再无谁能如此掏心掏肺待她。她知恩,故而图报。这十余载春秋,她倾尽了一个女人毕生的柔情。
“小如,我不许你这般糟践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当年若非我轻信柳丫头,你怎会被人掳走?又怎会遭遇这般厄运?”那夜,他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红着眼声声自责,却终是不敢伸手揽她。确是不敢。虽然这个男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废了侄儿拥兵自立,却独独不敢伤她。
她还记得,当他看到她腰缠布条,被勒得奄奄一息,他满眼全是泪。那刻,她分明读懂了他眼中的柔情和疼惜,可她还是钻牛角尖,一心只想结果了性命,结果了腹中孽种,结果了与司马曦的不堪过往,结果了凄苦此生。
她悬过梁,撞过墙,投过湖,想尽了一切法子求死,却被他一一救下。每救一次,他眉心的痛楚就会深刻一分。她清楚地记得,他攀在她的榻前,握着她的双手,噙着泪,哽噎着说:“小如,你还记得临春坊的芙蓉吗?母妃总借采芙蓉的由头,去幽会那个男人。你都不知我有多恨那些芙蓉。一个是我哥,一个是我娘,我说不出口,就只好拿那一院子的芙蓉解气。呵……”他低眉,滚烫的泪滴落锦衾。他在苦笑:“小孩子就是懦弱,除了踩烂扯碎那一院子芙蓉,我想不出其他法子。”
那刻,她才知晓他才是当年的摧花贼,可怜她无辜受冤,被冒牌的千金公主整得扫了半年的临春坊。
“我没想到连累你受冤。你都不知道我躲在墙角看你跪着擦砖,我有多内疚。事情的缘由,我实在说不出口,除了偷偷溜进院子帮你清扫,我也实在想不到法子弥补。”
那刻,她才知晓为何好几回入临春坊,那儿早已一尘不染。
他托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我想,你就是那个时候随着那满院的芙蓉飘进了我的心里。这么多年落地生根,我如何舍得下你?我不舍得你为一缕亡魂守寡,更不舍得你为了我当年的错而寻死。你腹中的孩子既是你的,便也是我的。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她想,随便哪个女人听到这样的情话都会感动。那刻,她也曾感动,却并未心动。尘世待她实在太过残忍,自幼孤苦受制于人,豆蔻之年守寡尼姑庵,痴痴傻傻虚度五载光阴,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失身于人,试问凄苦如她,如何敢相信世间确有真爱?又如何敢信他的一往情深能地久天长?
她甚至都怀疑过,他那刻的宽宏大度只是为了得到她。她也怀疑过,抵达凉国的初夜,倘若她不是摔碎瓷杯,抓着碎瓷一心求死,而是曲意求欢,委身于他,他只怕早已厌弃了她。男人得到了,便厌烦了,更何况她还不是完璧之身。
铿——马车狠狠一颠,她惊得赶紧捂住腰封。掌心覆着腰封,微微有些硌手,她却觉得莫名的踏实。这枚玉珏是新婚那夜,他从腰带取下的。他说:“这块玉,我自幼戴在身边,是父王赏赐的‘以玉为伴’。今日起,我有你做伴,便再用不着它了。赠给你,以表此心。”
她清楚地记得,她接过玉珏时,掌心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那种踏实的感觉,生平从不曾有。不,她头一回感到有安全感,全然源于柳丫头的告发。那个恶女人当着满府的下人,冲着他告发她的奸情,妄图用她腹中的“孽种”致她死地。那刻,她着实怕,更着实气,虽则她早抱定必死之心,可众目睽睽下的羞辱,她不敢承受,她更不甘再遭那个恶女人的毒手。若真要死,她不甘他人动手,她只愿自己结果。
他终究不曾负她。柳丫头不过开了个头,他的刀锋早已插进她的胸膛。他说:“我绝不容旁人谤诽你半句。”也就是那刻,她想,他或许值得托付终身。那时,她已近临盆。
她还记得孩子出世那会的模样,丁点大,红彤彤的。在没看到他之前,她分明早已打定主意,待他落地,便用棉被捂死他。她不容司马曦的孽种留在身边,时时刻刻提醒她当日的耻辱。可就一眼,她便狠不下心了。她抱着襁褓失声痛哭。
而他则静静地守在榻前。静静地揽着她的肩,抚着她的发,他说:“你犹豫不决,便是真心疼他。此乃天性,不可逆。留下他吧,犹豫便是母爱。往后,他就叫豫儿,张大豫,我们的长子。”她惊呆了。也就是那刻,她决定今生便是他了。一个月后,华灯花烛下,她真真正正地成了他的女人。
她掏出玉珏放在掌心,指尖轻柔地婆娑着玉石上的龙纹。龙纹好似这十余载相守的点点滴滴。他一如当日之誓,舍身护她,在宗祠得知她是马韵如之时,毅然决然地赶在公审前……弑君夺位。或许,他在世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不忠不孝之人。于她,却是至情至性之人。得夫如此,今生无憾。
而她,亦如花烛下许下的情语,为他生儿育女。可惜,她终不曾为他诞下龙嗣。可他总说:“儿子不儿子,来日方长。况且,孤的一双公主已是天赐的至宝。”他登基为王之日,她想过,他已今非昔比,豫儿于他是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她甚至对她的儿子有动过杀念。可惜,她终是舍不得。故而,在秦国来书要求凉宫派质子时,她觉得是天赐良机。眼不见为净,她舍弃了一个母亲最原始的眷恋,亲手把年幼的儿子送上了赶赴长安的马车。
“皇后娘娘懿旨,宣凉妃焦氏椒房殿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