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香,云龙门谯楼,一缕白纱飘漾,似和着响彻皇城的童谣翩然起舞。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恩宠冠后庭……”稚嫩的童声隐隐可闻,如花笑靥徐徐绽放,好一朵豆蔻娇红。
“嗤……”一抹身影拾阶而上,嘲讽悄然滑过浅白的薄唇,“清河公主好雅致,不单衣着穿戴像极了蔽月皇后,而今,便连登高望远的神色亦好生相像。”
“嫣儿见过静妃娘娘。娘娘谬赞。”白衣女子明丽脱尘,倒真有四五分似及笄之年的慕容颜颜。她温婉一笑,眸眼里闪过一缕同龄女子不曾有的沧桑:“我与龙城公主虽非一母同胞,却是姐妹无疑。妹妹似姐姐乃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况且,这不正是娘娘相中我的原因吗?”
苟曼青淡瞥一眼:“我怜你国破家亡,处处宽厚待之。若无我,你和你那弟弟可入得未央宫?你当初跪在我跟前苦苦哀求,指天盟誓,如今,不过几个月光景,竟忘得一干二净了?慕容家就是如此对待恩人的?”
慕容嫣毫无示弱地贴近一步,忽闪着那双无辜的明眸:“嫣儿愚钝,嫣儿哪儿做错了?惹娘娘不快,嫣儿改。”
苟曼青敛了眸光:“我早就警告你安分守己。”她冷不丁一扬手,死死掐住少女白皙的脖颈:“陛下清誉岂容你玷损?你莫以为我不知,这满城的童谣是谁造的谣!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想报仇雪恨简直痴心妄想!”
慕容嫣微仰着下巴,双颊微微涨红,却只是一味冷笑。
苟曼青又加了几分力道,倾着头威胁道:“溜出宫找段翘珠,你打什么如意算盘,莫以为我不知道。别说我没提醒你,我既能捧你,自然也有办法治你。莫忘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惨的道理。你该做的,只是帮我赶走椒房殿的人,旁的事,你想都别想。”她猛一松手,狠一扭头,扬长而去。
……
慕容嫣抚着脖子,仍是冷笑。她扭头向东,极目远眺,却怎也望不见故土。没了,家没了,国没了,她本该悬三尺白绫自缢。可为了当初那句盟誓,她不得不苟延残喘。她永远记得那个昏暗的黄昏,那个一世飞扬跋扈的太后娘娘是怎么揪着白绫,流着泪苦苦相求的。
她本也恨那个女人,若不是那个女人善妒霸道,她的生母怎会殉葬而亡?可怜她年幼无知便失了双亲,连生母的样子都记不得。她本想待到及笄出嫁之日,她定要嫁给燕国最有权势的世族,她定要可足浑氏血债血偿。可,人算不如天算,她不过十四岁,国便亡了。那个女人尚未等到她来报仇便悬着三尺白绫含恨而终,临终,却还嘱咐她以家国为念。
“呵……”她仰头苦笑,冷泪滑落眼角。身为一国公主,她自然知晓以大局为重,较之国恨家仇,杀母之仇不足为道,况且,那个女人已然不得善终,亦算上苍替她报了仇。仇?她攥紧双拳。而今,她只剩一个仇人,那便是高高在上端坐宣室殿的那人。
“苻坚……”她于心底默念,仿似要把这名字深深镌在掌心,然后啪地狠狠摁死在凭栏之上。她抠着凭栏,紧得手背泛起青浅脉络。为了报仇,她舍了尊严,舍了贞洁,秦龙泉里,她听凭苟曼青唆使,借着与传说中的那个女子几分相似的皮囊,对着微醺的仇人投怀送抱……
她成了,却无半点欣喜,只有耻辱,只有悲凉。她把十四年的美好憧憬统统葬送在了秦龙泉,忍着揪心的痛楚和耻辱,却还要承受那个男人把她视作另一个女子的屈辱。耳畔似又回响起那个男人的喃喃低唤,“颜儿?”她只觉恶心。
她听过太多关于那个女子的传说,燕宫的、龙城的、未央宫的,漫天都是那个女子的传说。若不是那个女子把云夫人之死、李菟之亡统统归咎于秦王,一气之下怒走龙城为母亲守墓,她恐怕逮不着间隙混进未央宫。
她从没见过那个女子,李菟说,当今的秦王后张杞桑就是当年的慕容颜颜。她原本不信。可秦龙泉,当那个男人搂着她,浅笑着低喃那个名字,她不得不信。如此,她便不得不怨。若张杞桑就是慕容颜颜,那世上哪里有如此不孝的女儿?竟认贼作父,改姓了张?竟由着自己的丈夫践踏自己的故土?这不是蛇蝎心肠是什么?
“公主,天凉了,回宫吧。”
慕容嫣漠然地瞥一眼身后的嬷嬷,又是苦笑。她还记得,当日,可足浑太后捏着她的下巴,啧啧赞叹,“这张俊脸该足以乱国,足以光复燕土。切记,家国为念。”
复国?宠冠后庭?她不懂何为宠幸。只是,秦龙泉那夜醒来,那个男人蓦地推开自己,那表情没有欣喜,却有薄怒。她瞅着他扬长而去,便想兵行险着,看来她怕是输了。可不料,翌日,她便得诏入了长安城,连带着她的弟弟慕容冲一并入了未央宫。这一入宫门,便已是三月有余。
她原想,这一招看来是成了。可不料,她又错了。
三个多月来,她与弟弟同宿承明殿,惹来宫闱朝野一片哗然。人人道,慕容家一雌一雄,宠冠六宫,可谁想过,她如今还是“清河公主”却不是秦国的娘娘。那个传说里宠他们姐弟宠上天的男人,亦不过偶尔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一眼罢了。
她想,她当真是年纪小,太不懂男人,尤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父皇在她太小的时候便驾崩了。以至于她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她的仇敌。那个男人貌似温文尔雅,内里,呵……分明贪婪成性,吞了燕国,却还装作仁人君子。善待亡国之人?虚伪!她咬牙切齿,恨意又在滋长,却面露恭顺笑意,脚步轻盈地下了谯楼。
要复国,她别无他法,只能攀附自己的仇敌。女人靠什么征服男人?不过美色罢了。她想,今日她该加把劲了,既然早不清白了,何苦还装清高?索性豁出去罢了。只是,她毫无把握,那个男人是否吃她这套。
那个男人在玩什么把戏,她压根想不明白。除了秦龙泉那夜,他们再无其他。而那个男人却扣着他们姐弟在寝宫,任由诽谤之声不绝于耳。苟太后冲来承明殿好些回了,有一回怒极之下还掌掴了自己。她本也担心自己会被驱赶出宫,却不料那个男人半点不为所动。他铁了心要干嘛,她丝毫不懂。难道就为了折辱慕容家的子孙?
入夜,慕容嫣愁闷地盯着木木发呆的弟弟:“冲弟,不如……改明儿,我出宫央着叔父和哥哥送你出宫吧。”她并无把握而今慕容垂可会念及叔侄之情帮他们,当初可足浑太后对吴王府赶尽杀绝,做得天怒人怨。
可是,她不得不求。她一个女子,即便委身仇人,亦不过被骂红颜祸水罢了。而弟弟将来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如何能……虽然他是可足浑太后所生,过往,姐弟俩并不亲近,但如今他们相依为命,已然激发了骨血亲情。
慕容冲愣地抬头,攥紧了空拳,似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音:“不!我要留在这儿。我要报——”
慕容嫣扑过去捂他的嘴,可那“仇”字还是闷闷地唔出了声。她急急偷瞟房门:“嘘——休要把这字挂在嘴边。”
慕容冲怒红了眼,十二三岁稚气未脱的脸庞竟挂着老气横秋的仇怨:“此仇不共戴天。”
“冲弟!”慕容嫣急红了脸,只得抬出可足浑太后,“你忘了母后临终所言?啊?”
少年怒气更甚,却终是咽下那口恶气。半晌,他才盯着姐姐,一字一顿道:“嫣姐姐,我只说最后一次,这债我迟早有一天要讨回来。”
慕容嫣执着宫灯,一路心不在焉。她还在忧心弟弟沉不住气会惹来杀身之祸。那邀宠的冲动又已然迫切了几分,她必须宠冠六宫,如此才能保住慕容一族,以图将来。慕容家的男人绝不能死,绝不能!那慕容家的女人?她揪着领口,死死紧了紧,仿似要提醒自己,“豁出去,慕容嫣,为了燕国,豁出去。”
然……
当她讨巧地夺过方和手中的绢帕,为那个男人搓背时,头先下了一路的决心被毫不留情地沉落氤氲的热汤里。
“这儿用不着你,退下。”他的声音不带一丝热度,他甚至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慕容嫣不由呆住,她低眉瞟一眼汤池,除了男人古铜遒劲的后背,她分明瞧见水面上荡漾的倒影倾国倾城。燕国上下无人不道她美,她是燕国史上最美的公主之一,另一位是故去的秦王后慕容颜颜。可如今,她不得不怀疑,竟是她不美吗?
“公主,”方和谦恭地夺回帕子,又使眼色叫她离开。
她迈开几步都到了门口,却双手一紧,扭回了头。她原本还想再豁出去一次,却不料听见后头这句就再迈不动了。
“陛下,皇后娘娘已抵汾水,不几日便要入京了。”
她只觉心被狠狠一撞,直撞得她头昏眼花。此刻,她终于懂了,他为何要留自己在寝宫?竟是为了激千里之外的那个女子回家?
她蹭蹭碎着步子腾进几步,在瞥见他嘴角噙笑的侧脸时陡地住了步。这个笑容,生生把她打落了十八层地狱,叫她生生想起那耻辱的一夜,那夜,他亦是如此柔情地笑着。
恶魔!她涨得满脸通红,她很想怒吼,“为何要这般折辱我?为何要这般利用我?为何?!”可她吼不出口,焦心的耻辱渐渐驱得她力不可支,双膝都似微颤。她分明瞧见方和狠使眼色,也分明瞧见那个男人不经意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自己。
可,到头来,那个男人还是一脸漠然。
她彻底怒了。她颤抖着质问:“敢问天王把我慕容嫣当什么?”话刚出口,她便心虚。她的心思,谁人不识?她早就料到,即便得宠,她亦不过是仇人眼里的一个玩物罢了。哪个君王会对灭国的亡国公主痴心以付?可她不甘心,她的权谋还未开始,怎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