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春云笼着朗朗皓月,剪剪清风拂得月移花影。
金炉香尽,一袭罗袂醉垂朱栏,杞桑凭栏张望,寿安殿的宫灯早熄了。“陛下……人呢?”她问。
牛嬷嬷有些为难:“如妃娘娘抱恙,陛下前往探望,这会……怕是歇下了。”
强敏儿?一个妙龄女子,姐姐头一天去世,后一天便嫁给了姐夫,还守在囚过姐姐的宫殿里。想来都是凄苦。杞桑暗叹一气。
“夫人,”牛嬷嬷显然错解了主子的意,急了,“陛下向着您,整个殿的人都知。”
杞桑微怔,笑着迈开了步:“嬷嬷想哪儿去了。陛下又不是我一人的陛下,我怎会小心眼。我困了,早点歇息吧。”
未央宫的大红宫灯似应春重生一般,从岁羽殿点到曲台殿、渐台宫、平就殿,甚至连静妃苟曼青的玉堂殿都轮上了。
虽然苻坚每日晌午回寝殿用膳,杞桑还是说笑自如。可,牛嬷嬷瞧得出,主子心里不顺畅,挑针缝个娃娃布兜都扎了好多回手。
牛嬷嬷轻轻扯过绣绷子:“天色晚了,针黹伤眼。”
杞桑眯着眼笑了笑,顺从地松了手:“桑园的竹笋,又脆又嫩,我这两天馋得不行。”
牛嬷嬷一听桑园,心底发麻,却挤着笑道:“夫人若想吃新笋,奴婢即刻吩咐御膳房。晚膳,赶赶该赶得及。”
“嗯……”杞桑点头。
朝夕相处五载,牛嬷嬷早摸清了这女子的脾性,瞧着活泼开朗,可胡思乱想起来,办出点事儿来,着实让人招架不住。她又想起那夜,分明喜笑颜开的一个人居然下一晌便寻了短。
“夫人,您切莫胡思乱想。前方战事吃紧,陛下忙于政事,好久都不曾看过那些娘娘了。那样……着实也不好,陛下有时也是没法子。再说,奴婢听说太后娘娘抱恙了。”
“太后娘娘怎么了?”嬷嬷的开解,杞桑压根没听进去,倒对苟太后的病上了心。
“大概是变天,哮喘发了。”
杞桑蹙了眉:“罗汉果润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太后娘娘熬一贴润喉茶。当是赔罪也好。”
不知为何,此次回宫,杞桑变得谨小慎微。想是太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相守,总想着什么都做到最好。便连这个不欢喜自己的婆婆,她也巴望着,好生伺候,水滴石穿地让老人家接纳自己。
牛嬷嬷送去罗汉汤,还带回一串老太太赏赐的念珠。杞桑好一阵欢喜,可不料,是夜,便惹了大祸。
整座太医院都惊动了,寿安殿乱得人仰马翻,未央宫整整一夜无眠。翌日清晨,太后娘娘好不容易脱了险,便兴师问罪了,整座宫,人人自危。
寿安殿内室,草药味冲鼻。苟太后面色紫青,奄奄一息地靠着枕头,眼神都涣散了。苻坚守在床榻前,伺候母亲服药。苟曼青和苻雅站在榻尾。
苟太后推开药碗,有气无力道:“这丫头是成心的,她想要哀家的命。”
苻坚把药碗递给近侍,拂了拂手。宫人悉数屏退,苟曼青和苻雅亦动了动。
苟太后赶忙伸手,止住女儿和儿媳:“你们……留下。”
苻坚沉下脸,挪了挪身子:“母后,这事不可能是颜儿做的。”
“不可能?咳咳……”苟太后弓着腰狂咳。一双儿女拥上来抚背,都被她拂了开。她粗喘:“罗汉汤里添了花椒,还不是她?难不成是哀家设苦肉计陷害她?”
“孤没这个意思。”苻坚起了身,“此事,孤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不必了!”苟太后吼得含糊,“哀家没想到,为了这么个下作女人,陛下竟如此忤逆生母。”
苟曼青和苻雅低埋着头,很是尴尬。
苻坚移眸窗棂,面色冷峻:“母后,但凡有点脑子的女人都不敢对孤的母亲做什么。莫说她不是这种人。她与母后有何怨隙,要违逆人伦,犯弑母重罪?”
苻雅圆睁着眸子,脸色惨白。
苟太后仰着头,脖子上的青筋突起。回想起红花结怨,她气不打一处:“那陛下就当哀家在冤枉她!哀家现在只剩半条命了,她要留在宫里,就是要了哀家的命!”
母子对视,薄怒腾起。
苻雅看不过眼,噙着泪,瑟缩着:“陛下,您不如顺母后一回吧。您都不知昨夜多险,母后一直透不过气。”
苟太后落泪,倔强地别过脸。
苟曼青帮腔:“妹妹她身怀六甲,宫里头闹得这么凶,于她养胎,亦是不益。”
苻坚冷冷看着唱双簧的二人,微微敛了眸。
“臣妇倒有个主意,陛下看成不成。阿房宫距长安不过半日车程,行宫什么都不缺,于她养胎也好。若是陛下怕宫人粗手粗脚,照料不好,臣妇愿意代劳。臣妇好歹生过三个孩子,而老爷他出征,怕是一年半载都回不来。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苻雅话音一落,三人齐刷刷地盯住她。苟太后婆媳一脸惊疑,而苻坚则神色冷厉。
承明殿,杞桑一天都魂不守舍。
“嬷嬷,我真是昏了头了。太后娘娘原本就讨厌我,如今……”
牛嬷嬷覆住主子的手,竭力宽慰:“不急,万事有陛下。”
这时,方和愣头愣脑地溜了进来……
“当真?”牛嬷嬷吓得面色苍白。
方和为难地瞥一眼杞桑,点头:“明日一早启程。陛下这会……宣室殿走不开身。”
杞桑反倒一脸平静,甚至是淡漠。她捧起绣绷子,捻起了针,唯是眼神有些迷离。
“夫人,您若是不痛快,万万别憋在心里。”
杞桑抬眸瞥一眼老嬷嬷,笑得些许落寞:“既入得宫,万般种种,我都想过了。当年,我执意要走,固然是心灰意冷,更是胆怯心虚。宫里头的女子,生杀荣辱皆系于那个被万民奉做王的男人。像浮萍一般,无所依傍……我才怕。可经历过更怕,这点怕也算不得什么。”她笑得愈发宁静:“有劳嬷嬷去收拾吧。阿房宫也不错。”
当夜,天王宿在承明殿。晚膳、歇寝,一如既往,瞧着并无不同。杞桑有说有笑,独独不提阿房宫。苻坚唯是静静看着,静静听着。诡异地熬过一夜。
早朝在即,杞桑轻轻抚平龙袍袖口的细褶子,水灵灵的眸细细打量一番,清浅含笑:“嗯,好了。”
苻坚皱眉,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你……就没话问孤?”
杞桑鼓着腮,笑着摇头。
剑眉星目霎间暗淡,苻坚掌着削肩,俯身道:“为何不问?”
“陛下如此,自有陛下的道理。”她静静地为他整理腰带,抬眸时,盈盈美目含情,笑得静若幽兰,“我既说了,‘桑为君生’,便视君为高山磐石。又何须多问?若终有一日……”泪有些雾眼,她笑得反倒欢快:“情亦会老,但求岁月静好。纵是不得朝夕相守,总存得一份惺惺相惜。”
“胡说什么?”他脸色都变了,揽着她箍在怀里。
她笑,双手攀上他的背。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不是信不过他,独独,是信不过岁月。小小年纪,历尽沧桑,她或是还参不透红尘,却早懂得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虚无。她亦不再纠缠于宿命。往昔不可追,来日不可待,唯一能抓住的唯有当下。她便想如此,永远活在自己的今天里。如此,她才能淡忘昨天的罪孽和明天的迷惘。
“孤怎舍得你走?你真傻。”他抚着云鬓,紧紧贴在怀里,“孤还要听着胎心,数着日子,一天天等我们的孩子出世……”
云龙门,苻雅小心翼翼地扶着弟媳上车。牛嬷嬷破例一道钻进了马车。
“张夫人,”苻雅噙着笑,递了递水囊,却碰了一鼻子灰。那女子自打出宫,便冷着张脸,漠无表情。
牛嬷嬷急忙堆笑:“夫人她乏了,请公主见谅。”
苻雅尴尬陪笑:“害喜是这样的。够月份,便好了。张夫人不如小憩,到了,我叫你。”
那女子便当真闭了眼。牛嬷嬷赶忙抖开毯子,替主子覆上。
一路煎熬,晌午过后,终于到埠。天底下从来都是新媳妇战战兢兢,小姑子横行霸道。而今日,苻雅算尝尽了苦头,看尽了脸色。入了阿房宫,那女子招呼都没打,便径直入了寝宫。
桂儿看不过,愤愤难平:“她真是目无尊长,一个无名无分的宫女,怎能对公主甩脸子?”
苻雅弯唇一笑:“由得她吧,耍威风也就今日了。”
入夜,秦龙殿静得出奇。
“夫人,不如早些安寝吧?”牛嬷嬷催促多回,可主子既不肯梳洗,亦不肯歇息,就那么痴愣愣地呆坐着。嬷嬷又要开口,却见主子不耐地拂了拂手。她进退不是,为难时,却觉天旋地转,主子那张脸悬空转了转,便嗖地落幕在漫漫黑夜里。
四道黑影哧溜猫入寝殿。分明太监打扮,却用帕巾捂着口鼻。领头的掏出一张绢画,对着歪倒在榻的女子比对一番,一个招手。跟班太监利索地用麻袋套了过来……
入夜时分,泔水出宫。谯楼下,掌班侍卫正一一盘查。不巧,雅公主凤驾竟到了。
“各位,辛苦了。我奉陛下口谕,要在阿房宫住上一段时日。这处宫殿不比未央宫小,人倒少得多。我生性胆小,这段日子免不得劳烦各位勤加巡逻。这里先谢过了。”雅公主盈盈福了一礼,惹得谯楼上下一片惶恐。
“桂儿,把宵夜封上来。”雅公主浅笑,和蔼可亲模样,“当差饮不得酒,大家便以茶代酒吧。”
“多谢公主赏赐。”
苻雅攀上步撵,悄声道:“泔水车出宫了?”
桂儿直点头,顷刻,却狐疑地瞟向主子。
苻雅合着手,掐了掐虎口,少顷,平静下来:“若有人问起,今夜之事,泄露不得半句。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