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苟太后气急败坏地从榻上弹了起来。
崔嬷嬷耷着头，默默点了点。苟曼青幸灾乐祸地斜睨一眼：“臣妾早就提醒过母后，她就是个妖女。沙场点兵，带个女子随驾，这与烽火戏诸侯有何区别？若叫臣子们知晓——”
“住口！”苟太后白一眼媳妇，倒冷静地幽幽落座：“你怎能把陛下比作周幽王？”
苟曼青嗖地白了脸。
“跟哀家斗，她还嫩了点。”苟太后幽冷一笑，对着近侍招手。崔嬷嬷赶忙谄媚地贴了过去。
轱辘轱辘……马车颠簸，杞桑却心情大好，微微掀开车帘瞟望外头，天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公主，”莫公公赶忙拉下帘子，压着嗓子闷闷摇头，“您露不得脸，若叫月影宫识破，恐怕又惹祸端。”
杞桑抚抚礼帽，又抖抖衣袖，拱手鞠礼：“小生乃太医院学医司徒念，老哥哥这厢有礼。”
莫公公面色一绷，愈发摇头：“公主，您此来可不是游山玩水的，虽是女扮男装，可到底不保险。可出不得纰漏。”
杞桑难得嬉闹一回，很是扫兴地点头：“公公放心，我懂得分寸。我就混迹在太医院里，哪儿都不去。”
御林军开道，一行浩浩荡荡开赴雍州。初三夜，宿阿房宫。初四晌午，抵达雍州。初五，天王徒步爬上皇陵祭祖。初六，乃沙场点兵正日。未雨绸缪地准备四个月，东西两路将帅按部就班地开赴前线。
一切都有条不紊。于杞桑而言，有惊无险，总算过了这关。初七一早，便随圣驾赶回未央宫。回宫途中，倒添了一段小插曲。圣驾途径雍水，忽闻百姓求救，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捕鱼掉进了冰窟窿。颜子峰命手下护卫救人，送往太医院救治。
见溺水的是个女孩，男女有别，杞桑再顾不得隐匿自己，便自告奋勇出诊。虽然涉事之人都守口如瓶，杞桑却还是暴露了。
阿房宫歇脚那夜，她正照料昏迷未醒的小女孩，颜子峰出现了。
院落，残雪消融，冷冷清清。两人对望良久，却是无言。
“我早该猜到，依陛下的性子，怎会……”
杞桑局促地绞着袖子。虽然身着太医官服，她却觉毫无遮蔽，仿似是一缕见不得光的游魂忽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既惊恐又无助。
颜子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褪尽冷利，渐渐柔和：“这些年过得好吗？”
杞桑怔地抬眸，星眸染了泪光。
颜子峰不自在地笑笑：“年前去凉国，韵如还问起你。”笑僵在嘴角，他捂着额，眼角泛了红：“不，该称她柳贵妃才是。”
“不觉经年，物是人非。”杞桑概叹，再看他时，强挤笑意，“外婆和芸姐姐好吗？”
颜子峰点头：“我们前年又添了个儿子。”
杞桑笑着揩泪：“哥，恭喜你。”
两个人都僵住了。
杞桑尴尬垂眸：“对不起。”
颜子峰牵强地笑着：“雍水边，不过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即便你……”他瞥一眼玄青衣袍：“亲情有时超越……血缘。当年，外婆一夜白头，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她老人家若知你还在，不知该多开心。”
杞桑再按捺不住，泪淌了满面。
“赶紧进去吧。尽量少露面，安全为上。”
寿安殿异常平静，平静得叫人惴惴难安。一切恢复往常，除了承明殿班房添了个人。
苻坚倚榻，闭目假寐，额角贴着一双纤细小手，轻柔地按捏。
“力道可好？”杞桑偏着头，声音柔过初春暖风。
苻坚噙着笑，微微点头。忽的，剑眉蹙了蹙，他道：“雍水救的小丫头？”
指尖一抖，杞桑故作镇定：“丫头伤风伤得紧，太医院都是帮大老爷们，实在不便。我不放心，便自作主张挪进宫里头了。”
“她……不妥。”他睁了眼，仰头瞟了一眼，“月影宫的把戏，你该比孤更明白。”
“嗯……”她点头，目光有些迷离，“头一眼见她，我便知。早在玉玺问世，我便知迟早会被司马曦识破。此次出宫，不过正应了他的猜测罢了。其实，也没什么。”
他拂落额上的手，握在掌心：“颜儿——”
她嘟着嘴，直摇头，唇角还漾着笑，止住了他：“不管小丫头有何居心，她不过是个孩子，也起不了什么风波。更何况，她替我解了个心结，折磨我整整四年多的心结。”
“若是我没猜错，她是小草的妹妹。”杞桑落泪了，“她的模样，和小草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草的耳廓上有息肉，她也有。错不了，错不了。”她有些激动，反手捏着男人修长的手指：“我与小草生死与共、情同姐妹。我一直都不明白，当年小草为何会……见着她，我就明白了。她为了至亲，不得不豁出性命，豁出我们的情分。她有苦衷的，我一早就该猜到。”
“别哭。”他摁着她坐下，轻轻地给她拭泪，“既如此，留着她吧。”
“嗯……谢谢你，永玉。”窝在他怀里，她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傻瓜啊你，瞧你的样子，比孤的乐儿还不懂事。”他絮絮说笑。待她退出御书房，他顷刻便似变了个人：“雅公主府佛堂，可有动静？”
方和闷闷摇头。
“继续监视。雅公主出宫，派人静随，切勿打草惊蛇。”
“诺。”
“班房？”
“陛下放心，奴才已命人盯住那个丫头，确保夫人安全。”
晋公府，苻柳玩味地瞥一眼密报，满目鄙夷：“单凭杨成世、毛嵩两个虾兵蟹将便想破我西线，简直痴心妄想。”
司马曦附和：“杨毛二人当然不是苻双、苻武的对手。西线即便没有凉国出兵增援，苻坚也攻不下来。”
苻柳绷了脸：“混账！我苻家兄弟岂容个外人指名道姓。”
司马曦毫不示弱：“既是同盟军，晋公若是不弃，大可对在下指名道姓。”
苻柳斜睨一眼，冷笑：“一而再再而三失信于人，却泰然自若。司马兄果然令人佩服。凉国，我还以为仁兄埋了什么好棋，竟然一招便被苻坚破了。”
“非也非也。”司马曦捻起一枚棋，掷地有声，“不到最后，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晋公对阵王猛，我可听说王驸马可不是善茬。晋公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吩咐冉儿捎话。”
“哦？兵荒马乱，司马兄竟还有闲情云游？”
司马曦起了身，搓搓手：“这个棋局，不如留待下回再破。在下告辞。”
见主人离去，冉儿探长了脖子，有些不耐。
苻柳瞥一眼，讥讽道：“我当你果真断情绝爱，却不料也有死门。”
冉儿媚笑，覆上男人的肩：“晋公说笑了。他被个贱女人迷得七荤八素，执意往刀口上闯，我又能耐他何？我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晋公何尝不是如此？何必互相挖苦呢？”
“哈哈……”苻柳狂笑，起身大喝，“来人，下战书，三日后对战王猛！”
寿安殿，苟太后闭目凝思。
苟曼青则急不可耐：“母后，陛下回宫又好些日子了。承明宫虽打探不出什么，可那女子是个狐媚子，还不知道是如何纠缠陛下的。再由得那个女人，恐怕再动手便迟了。”
苟太后眯着眼，笑得胸有成竹：“皇嗣岂是她想怀便怀得上的？御医说了，红花洗阴，少说也得歇两到三个月，才有可能受孕。再说，四个月红花未断。哀家不信她命贱得过草莽！这也能怀上。”
……
苟曼青稍稍心安：“可……就由得她？”
“不然呢？”苟太后捻起银箸，夹起一块白玉糕，浅咬一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寸步不离地黏着陛下，叫哀家无从下手。哀家倒想看看，天底下可有天姿国色能叫男人看不厌的？”
“母后是说？”苟曼青难得绽起一丝笑意。
“嗯，”苟太后咀了咀，“先皇也口口声声对王蔷情有独钟，可那女人怀苻融时，他不照样带回了夏碧荷，早夭的溪公主比苻融不过小两个月而已。这个女子回来已近五个月了，新鲜劲也该过了，哀家就不信，陛下就打算一辈子对着这一个女人。”
承明殿，午夜寂静……
苻坚偏着头，贴着云鬟雾鬓蹭了蹭：“最近怎么了？怪怪的。”
杞桑枕着他的胳膊，一个骨碌翻了身，侧脸对着他：“怪？是嫌我黏人么？”
“怎会？”他笑，捏着她娇俏的小鼻子，贴近打趣道，“过了年，你就一副想吃了孤的架势，孤不是嫌，孤是有点怕。”
拍落他的手，她羞红了脸，嘟嘴把脸埋在枕头里，似怪嗔又似撒娇：“你也当我半夜出来吃人的狐媚子吗？”
“孤可没说过。”他笑得些许邪魅，顺势搂着她贴在自己怀里，“不过，你若是个狐媚子，要吃了孤，孤也认了。”
“喂，”她抬了头，一拳捶在他胸口，又怒又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陛下？难怪说天底下的男人都好色。”
“哈哈……”他笑得愈发欢，“孤例外，孤已怀抱天下绝色，旁的女子都可不要了。”
“嘴花花。”她笑骂，心底却饮蜜般甜。
他翻身欺上她：“听过螳螂的故事吗？”
她摇头，脸蛋红扑扑的，似两枚红灿灿的深秋枫叶。
“母螳螂为了传宗接代，都会……嗯……”他张大嘴凭空一咬，逗笑地嚼了嚼，“把公螳螂一口吞掉。”
她睁大眼，惊讶又怯弱：“为何？”
“呵呵……”他爽声一笑，抵着她的额，“这个问题不该孤来问你吗？”
“你……”她恍然，嗔怒地又推又捶，“变了法儿戏弄我，讨厌。”
“呵呵……”
嬉闹，又是一夜春色盎然。
眨眼，已是阳春三月。
西边战事果然陷入僵局，杨世成、毛嵩相继败于苻双、苻武。东线坚守不攻。苻柳一再挑衅，王猛避而不战。见东线无险，燕国铁了心观战，苻坚调动后备队，遣武卫将军王鉴、宁朔将军吕光率三万大军开赴西线，讨伐苻双、苻武。战局扑朔迷离，成败难料。
宫闱倒也平静，却暗藏风波。
苻雅隐忍数月，实在不耐，已偷偷溜出宫数回。点兵半道捡回来的小丫头也已痊愈，却不料是个哑巴。杞桑瞧着愈发心疼，便为她取名丫儿，留在了身边。苟太后倒异常平静，成日念经诵佛。
正所谓是祸终究躲不过，这日晌午，崔嬷嬷又趾高气昂地造访承明殿。
“夫人。”崔嬷嬷一挥手，一个小宫女捧着金盆迈前一步，跪了下来。
“太后娘娘赏赐，望夫人笑纳。”崔嬷嬷皮笑肉不笑。
杞桑捋起袖子，白皙玉指浸入金盆，竟还温热。她却浑身一激灵，纠缠四个月的噩梦碎片一般飞窜入脑。
牛嬷嬷托着主子的手，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她瞟一眼澄清温水里漂浮的几丝细细红线：“御医说，夫人忌寒冷之物，这恐怕——”
“哪里轮得到你说话！”崔嬷嬷仰头，一记高喝，好不威武，“嬷嬷虽伺候过陛下，可奶娘再大亦大不过太后娘娘。”
牛嬷嬷脸色苍白，噗通跪倒。
杞桑凝着威风凛凛的嬷嬷，纤手覆上腰封：“崔嬷嬷言重了。劳嬷嬷回禀太后娘娘，红花乃当世奇药，裨益良多。我本该欣然叩拜谢恩，可……”眸光一亮，她怡然一笑：“承蒙皇恩，我得怀龙嗣，恐怕要辜负太后娘娘圣恩了。”
崔嬷嬷瞠目结舌。
龙撵匆匆回驾承明殿，苻坚一路疾奔，殿门口，不顾旁人地搂住迎驾之人，欣喜若狂：“真的吗？啊？”
杞桑鼓着香腮，点头又摇头：“应该……是吧。可……还未请御医号脉。”
“哈哈……”苻坚哪里听得见那个“可”字，当下已高兴地搂着佳人旋了起来。
寿安殿，苟太后面若菜色：“当真？”
御医闷闷点头。
苟太后垂睑低叹，不耐地拂了拂手。
待御医退下，苟曼青蹭地腾起：“母后，怎么办？”
“哼……”苟太后苦笑，“天意。”
“母后，这干天意何事？这是人为。那个女人早就算计好了，一面迎合母后，一面却——”
“够了！”苟太后瞥见愕在门口的苻雅，直朝儿媳使眼色。
苟曼青已近崩溃，哪里还存得理智：“母后，母以子贵，决不能让那个女人得逞，决不能。旁的女子都能怀龙嗣，唯她不行，若叫她得逞，往后未央宫便无苟家女子的立足之地。”
苟太后盯着女儿，唯是冷冷瞟一眼儿媳，扭头对崔嬷嬷道：“你赶紧送静妃娘娘回去。”
苻雅幽幽踱近，敛着眸子，满目探究：“那个女人——”
苟太后抬手一比，眸子幽冷：“莫听，莫看，莫问。这儿没你什么事。”
不待母亲迈出房门，苻雅急忙扭头，求道：“母后，文儿最近闹得紧，非吵着回府去看他养的哈皮犬。您看？”
“哼……”苟太后冷哼，“哀家不允，你也未必听哀家的。早去早回。”
宣室殿偏殿，苻坚拍拍颜子峰的肩，剑眉紧蹙：“孤的生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颜子峰单膝跪下：“臣一定不负皇恩。这回，司马曦插翅难飞。”
“平身吧。”苻坚背手踱至窗棂前，“匠人万不能出纰漏。”
“陛下放心，这三个月来，钱妙手反复临摹，足以以假乱真。只要雅公主府一有动静，便能依计行事。”
苻坚回眸，目光幽冷：“孤与他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来个了断了。不过，此战即便赢了，孤也胜之不武。但是，为了颜儿，孤顾不得那么多。她如今身怀六甲，再过不得提心吊胆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