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风清冷,透着丝丝缕缕凌冽的初冬气息。颜儿拢了拢披风,紧紧怀里的紫檀木箱,生怕冻着安息彼岸的亡灵。她稍稍勾下头,默默地凝着母亲,心里在悄声轻问,“娘,他召见我,要对我说什么?”
过去这些日子,颜儿就如此刻这般,搂着母亲,默默地说着悄悄话。即便得不到一丝回应,心头还是泛起涩涩暖意。
“娘娘,请。”
前头的宫女陡然止了步,颜儿这才恍然,已到了他歇息的院落。她不由探头望了望,心底竟腾起一丝怯弱。尤是瞧见方和冷着张脸,猫进屋里告禀,她便只觉掉进了冰窟一般。从小察言观色,她感觉得到,今夜大不祥。
“娘娘,请。”不过片刻,方和便猫了出来,脸色都发了黑。
颜儿竟是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木然地紧了紧怀翼,紫檀木磕着心口,好一阵胸闷,咳咳便干咳起来。
“娘娘……”宫女赶忙贴过来顺背。
方和愈发看不顺眼,这年月装作柳弱花娇,对主子投怀送抱的多了去了。这等伎俩,他心头嗤笑,便冷冷道:“陛下已等候多时,娘娘请。”
颜儿咳得双眸胀痛,都雾了层泪星子,闻声直起腰,定定地凝着这个小太监。接连数日,她那点心虚的锐气早被挫平了,当下竟有几分委屈。这个小太监虽然只是一介宦官,却是离他最近的人。瞧这态度,她便可窥豹一斑,自己在他的眼里竟是何等不堪了。
“请。”
迈过门槛,一阵暖意袭面,颜儿竟又是一凛。尤是闻见他的气息,淡淡龙涎夹着淡淡墨香,她便吸入了迷香一般,懵懵的,竟不曾记得行礼,亦不曾留意房门已被方和顺带着关了起来。她始终低着头,当下,就这般木然地站着。
苻坚换上了一身月白常服,些许慵懒地倚坐在榻。听得门响,他亦未抬眸,漫然地翻过一页书,好不凝神静气。片刻,不见声响,他才皱了皱眉,抬了眸。门口的身影好不怯弱,楚楚似犯了错惊惶无措的孩童,披风从头到脚把她裹了个严实,便愈显得她弱不禁风起来。书从指间滑落,苻坚索性撂在了案上,心头泛起的一丝不忍叫紧绷的唇角柔和了些许:“愣着做什么?”
脑子嗡嗡一麻,颜儿惊地抬了眸,脸颊眼眶没来由地红了。他的声音,他的容貌,在梦里心里翻来覆去百千回,真到了眼前,她却只觉得不真切。尤是,任凭她如何在那张俊脸上翻寻,却始终瞧不出情绪。
她生硬地屈膝一福,张嘴却哑然。她该自称“我”还是“臣妾”,亦或是其他?该称他“永玉”还是“陛下”?
再一抬睑,瞥见那双淡漠的眸,她抑着委屈,声音比蚊子还细:“臣妾……请……陛下安。”
淡漠的眸,未现波澜,苻坚嚅了嚅唇,别着脸,掂了掂案上的书。人与人的距离,往往拘泥于一句称呼。亲疏之别,皆在于此。复又撂下书,苻坚玩味地勾起唇角,双眸闪过一丝漠然冷光:“是时候改口了。孤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臣妾’二字。”
着实一惊,颜儿愕然地看着他:“改口?”
苻坚回了眸,手覆在膝上,食指敲了两敲。水润的眸顷刻结了冰凌一般,他开了口:“宫中传闻,孤给了皇后一纸休书,的确不假。孤素来赏罚分明,她犯了重罪,理应受罚。”
轰——与他相隔不过数丈,颜儿却觉他们之间忽地坍塌出一道鸿沟来。他言下之意?颜儿抠着紫檀木,星眸惊恐莫名。
点到即止,苻坚别了眸,冷冷道:“你是和亲的公主,念在两国邦交,孤不废你。可孤的意思,你该懂。”
懂吗?颜儿只觉浑身都轻搐起来,入骨的冰寒。
“懂了吗?孤在问你话。”
这冷冰冰的话,若非亲见亲闻,颜儿绝不相信会出自他的口。浓密的睫无助地颤了颤,晶莹断了线一般滑落,颜儿逃也般垂了睑,半晌,才挤出一句,“臣妾懂了。”
“你又错了。”苻坚起了身,幽幽地踱近几步。
颜儿没抬眸,也感觉得到灼得额头发疼的冰冷眼神。指尖抠得紫檀木咯咯细响,她簌簌地抖了起来。脑海嗡地泛起一句陌生残忍的自称,她哀戚地抬了眸,他想听的竟是这屈辱的二字吗?
她当真美得不可方物,便是凄凄地哭着,也透着碎心的凄冷之美。苻坚清晰地舔到泛至喉结处的苦涩酸疼。可他容不得自己退缩,当断则断,断便断个彻底。他又逼近一步,眼神咄咄逼人:“孤在问你。”
“奴婢懂了。”颜儿负气地吐出这二字,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于她何止是委屈、屈辱?更是锥心之痛。她抠紧紫檀木箱,泪淌了满面。这便是她的结局?一个顶着贵妃封号的下堂罪妾?
这一路,她都想好了,只要他肯见她,她要从齐云山一路哭诉至月影山,她是命不由己、身不由己,她要用这一世的凄苦求得他一生的怜惜。可他这一记下马威,已然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她的嘴,叫她再开不得口。
见他漠然地转了身,她亦负气地福了福,转了身:“奴婢告退了。”
她刻意扬了扬声线,苻坚听得刺耳,竟一时忘了摆谱,扭头一把拉住了她。避无可避的一眼对视,苻坚生硬地松了手,又回复了淡漠:“有人要见你。”
“把人带上来!”
颜儿尚不及回神,已听得他对着门外头一声令下。她有些心慌,许是缺了安全感,便鬼使神差地随在了他身后。
苻坚转身落座,瞧见她竟贴着自己踱来了榻边,微微一怔,顷刻,绷了绷唇角,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自幼飘零,虽则是看尽脸色、受尽苦头,颜儿却从不曾如现在这般唯唯诺诺。他周身散发的冷漠气息,叫她不自觉地退了退。
“陛下……”
嘎吱门一开,灌入一股凉风,冻得颜儿一凛,扭了头。这一眼,直惊得怀里的紫檀木差点落了地。
“陛下,人带到了。”
“杞桑!”眀曦一把拂开弓腰复命的苻融,拖着脚镣铿铿踱了几步。
“大胆!”苻融一个擒手,锁住眀曦的手腕一掰,对着他膝盖后头就是一脚。
噗通——眀曦被踢得扑跪在地上,一双眸子目空一切般盯着软榻那头的白影,空洞、绝望、哀戚。
“眀曦,”颜儿懵了。跪在地上可是眀曦?半长的头发干枯蓬乱,净白的脸蛋沾了污垢,尤是额头又肿又黑,竟似裹着厚厚的结痂,那身衣裳更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他怎么了?颜儿不自觉地就朝他踱了过去,只想瞧得更真切一些。
“颜儿。”
这声呼唤依旧淡漠,不着情绪,颜儿闻声一凛,乖乖地住了步,可目光还是胶着在跪地的人儿身上。
眀曦闻声忿忿地移眸瞥向掌控一切的那人。他死死地盯着软榻,攥着双拳,摁着地板便要爬起,却被苻融又一脚给踹了回去。
颜儿差点就要叫苻融“住手”,可她到底没敢。她是真不敢,这样尴尬的局面,她始料不及。她不知他意在何为,她不敢出声。她抠着紫檀木死死紧了紧,紧得呼吸都几近不畅。
苻坚瞥一眼身侧,一丝不悦一闪而过,紧接着,直直地迎过那尽是仇恨的目光,却是对着苻融道:“退下吧。”
“陛下?”
“他手无寸铁,能奈孤何?”苻坚冷傲地扬眉,拂了拂手。
嘎吱——屋里只剩三人。
颜儿求救般回眸望向软榻,眼神近乎哀求。
眀曦自是看在眼里,狠吸一气,边摸爬着起身,边大声道:“我要带杞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