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从来都是幽怨哀戚的,而此刻耳畔萦绕的,却似清泉徜徉的清脆静谧。颜儿听得见音符里跃动的少女情思。月洞窗如一幅流动的扇画,及笄少女捧着胡笳,顾盼流兮,少年天子浅笑颔首,击节称叹。
这哪里是眼窗,分明是心口剜开的窟窿,泉水叮咚般的欢愉乐音,是心头滴落的点点殷红。泪雾迷了眼,颜儿直直地凝着院子里头。黯然地,她垂了睑,拖着步子无力地转身。她不该来,更不该看。
“娘娘,”方和紧追一步,“陛下旧年便与武都公约好了,金秋来陕县阅兵。筹备了小半年,这才成了行,不巧,与娘娘省亲给撞了期。陛下政务繁忙,口谕,‘无诏不得觐见’。”
颜儿住了步,依旧直直地凝着前方。忽的,那茫然的眼神染了一丝哀戚,她回了眸:“你想说,他不是为我而来。你想说,叫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对吗?”
“奴才不敢。”方和微微弓腰,却又道,“边陲之地,实在难觅良配。陛下旧年就应下了武都公,不几日,就该领着晴儿小姐一同回京,接入寿安殿陪太后娘娘。”
轰地,颜儿听见心头的玉碎之音。若方才,她还能佯装镇定,那此刻……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他从来都是妻妾成群的。即便多一个晴儿,亦不过是万花丛中添了一朵玫红而已。
“娘娘因何来求陛下,奴才……”方和抬了眸,一扫往日的恭顺之色,“奴才僭越地奉劝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三岁孩童都识。陛下虽然宽泽仁厚,却最厌欺蒙拐骗、贪得无厌之人。”
小太监敌视的目光里浮着一点孤清的黑影,渺小、怯弱、悲伤、可怜,那是自己的影,颜儿慌乱地移了眸,一滴涩涩的酸痛滑落了眼角。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她傲然地微扬下巴,“我而今还是未央宫的贵妃娘娘,即便陛下……他日废了我,我也还是燕国的龙城公主。大不敬之罪,其罪当诛。”
方和缓缓地跪下了来,露着一丝倔强的蔑笑:“娘娘所言甚是,奴才该死。”他虽则叩了一礼,却挺直了腰杆,“为了向娘娘谢罪,奴才替那些不谙事的宫女答了娘娘的问题。”
颜儿微微偏过头去。
“莫公公已被陛下平安送回燕国。至于省亲,燕皇既已痊愈,奴才已得了旨,娘娘回京的饮食起居由奴才一应打理。”方和起了身,朝远远跟着颜儿的宫女招了招手,“你是如何当差的?还不送娘娘回院?”
颜儿似秋霜打落的木槿,蔫蔫的,由着宫女搀扶着往回走。拖着步子,她茫然地走了几步。忽的,泪光一颤,她一把拂开宫女,扭头望向这院落,足尖挪了挪,几近是要踱步入院的架势。
方和微微惊到,正想阻拦,便见她又黯然地回了眸。
落日余晖洒在盈白身影上,折射出一抹落寞光晕,淡淡的哀愁糅入了围墙拐角的另一双眼。
“阳平公。”方和迎上前,弓腰替苻融引道。
“这是怎么了?”苻融瞥一眼落寞而去的莹白身影,朝院落努了努嘴。
“娘娘未得诏,便要面圣。陛下这不正忙着吗?奴才便给劝回去了。”
苻融惊异地睨了眼小太监:“你胆儿不小啊,又不在宫里,哪来的死规矩?教晴儿吹胡笳算什么大事?我这不就回来了吗?”说罢,他便追了上去。
“呃……阳平公,不是奴才多事,陛下不会想见她的。”
“这是你个太监该掺和的事吗?”苻融住了步,脸色好不难看,“想不想见,得问过陛下。”
方和悻悻地退了一步。
苻融一路近乎小跑,到了第二道穿堂门,总算快赶上了。可这刻,他却停了下来。他都不知,追她做什么,追上她又该说什么。
不过是头先那削肩不堪伤怀的落寞微簌,着实让他有些担心。这个女子差点就成了自己的嫡妻。若说这世上,自己可曾亏欠过谁,那便唯剩她了。她现在如此落魄,出于愧疚补偿,自己也该予些帮助。他如是安慰自己,便又迈开了步。
就在他迈过穿堂门那刻,一道寒光刺目,他循光望去,只见一个灶头打扮的老婆子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蹑着步子追向行至围墙拐角的主仆二人。
“小心!”
苻融的这声高喝,惊得颜儿一个扭头,便见一点白光直逼心窝。她竟是一动不动,不是吓傻了,却是魂早在方才院落已然被逼出了窍。
那宫女吓地猛一抱头,蹿逃出去几尺。
白光越逼越近,越近越小,竟似只隔几指的距离了,忽地,白光陨落,噗……颜儿低眸,只见胸前、腰间、裙襟溅了一道血花。
“啊——”宫女抱着头,蹲坐在地上,嘶声尖叫。
苻融气喘吁吁地俯着腰,覆在膝上的右手轻搐不止。方才一个箭步冲奔过去,已然追堵不及,情急之下,甩手扔出了护身的匕首。若再慢须臾,或再偏毫厘,血溅当场的必然是她。
“你怎么回事?都不知躲闪!找死啊你?”苻融惊恐地大吼。
颜儿似尊石雕,一动不动。脚边瘫倒的老婆子,瞪着滚圆的眸,脖子上的窟窿汩汩地淌着血红。那血红都渗到了锦履的鞋尖了。颜儿还是一动不动。
匕首跌落在了墙角跟。
那老婆子浑身抽搐,瘦骨嶙峋的手青筋直搐地抠着地砖。一爪一爪,她的指都够到了锦履的鞋尖。颜儿还是一动不动。
苻融疾步一迈,一脚踢开老婆子。余光瞥见身边的那轮白嗖地陨落,苻融下意识地伸手捞去,臂弯一沉,心亦是一沉。怀里的她像皮影子戏里的纸片人,散了架一般,他忽然觉得她背后的扯线似揪住了他的心,扯得他七上八下。
一瞬出神,他即刻清醒过来,刻意避了避怀翼,冲着随侍吼道:“娘娘遇刺,快去告知陛下。”
“你醒醒,醒醒。”苻融无措,怎也唤不醒她。
“你赶紧来扶一把娘娘。”苻融朝外送了送臂弯里的人儿,又急又窘,满脸通红。
吓得七魂不见的宫女哆哆嗦嗦地挪了过来,伸手去接颜儿,手臂刚一吃重,却噗地一屈膝。
就在此刻,苻坚急冲冲赶了过来,一手捞过莹白抱了起来:“传御医!”他一路疾奔,苻融紧跟其后。
“孤是怎么交代的?官驿得严加戒备,不出一日,竟来了刺客?你这个侍中算是白当了!”
“臣知罪,臣一定彻查此事。”苻融从未见哥哥如此动怒,只得一个劲赔罪。
“还有你!”苻坚怒红了双眸,扭头冲着近侍又是一通训斥,“孤有令,她不得出房门半步。你是怎么交代宫女的?没看住人也就罢了,贵妃出行,身边只有一个木头木脑的宫女。孤看你这个********是当腻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入了屋,御医竟还没到,苻坚又是一通发火,直吓得宫女、太监跪了满院。这夜,人人自危。好在御医切脉,只道娘娘是一时惊吓过度,并无大碍。苻坚那紧绷的脸色才稍稍顺了顺。
可饶是如此,待颜儿醒来,却又是另番景象。这回,她竟连他的背影都不曾见。内心的迷惘比惊魂未定远来得折磨人。她不知回京后,他会如何处置她。废了她?囚着她?冷着她?她独独不敢奢望他还会爱她、宠她。
她晃了晃脑袋,不愿再胡思乱想。她伸手就把藏在睡榻里侧的紫檀木箱揽了过来,严严实实地捂在被窝里。搂着母亲,她的心才渐渐静了下来。而今已是最好的结局,她寻回了母亲,又还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还求什么?她想要的,都有了。即便他避而不见,甚至是他把她囚了起来,亦好过她孤苦无依地四处飘零。如是想,她勾着头,轻轻地吻了吻紫檀木,露出一丝涩涩笑意。
翌日,圣驾便启程回京,同行的,除了省亲折回的贵妃,还有武都公府的晴儿。
这一程走得并不匆忙,行到第三日,方刚刚出洛州境。苻坚大有东巡政务的架势,不单检阅兵防,还私访民情,甚至,来了雅兴,还造访了几处古迹。
只是,这一切都似与颜儿无关。她再没见过他。连远远的一个侧影,甚至是背影,他都没留给她。倒是月影宫的影武一心为司马復报仇,驿馆跑堂、大肚婆农妇、古稀的老汉……杀手形形色色,锲而不舍。
虽然每回都有惊无险,可颜儿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她搂着紫檀木片刻都不松手,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日渐憔悴。便连每日请平安脉的御医都暗暗捉了急。她自己亦捉急,仿佛陷入一个沼泽泥潭,漆黑一片,不知前情,不晓后路,眀曦去了哪儿?六儿姐姐可安好?月影宫为何铁了心杀她?
分分秒秒都被这些谜团折磨着,身边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颜儿自觉快疯了。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见他。可任凭她软磨硬泡,宫女竟似充耳不闻,既不帮她请召,也不给她放行。渐渐地,她消停了。赶路时,她便搂着母亲,默默地窝在马车里。歇脚时,她便揽着母亲,默默地倚在睡榻角。如此,她便愈发憔悴。
夜幕下,官驿后院。
“陛下,这已经是第十六个了。”苻融掩着鼻子,指指坪子中央的白幡,“依臣看,他们绝不可能是燕国的奸细,倒似江湖杀手。”
苻坚冷瞥一眼白幡,神色冷峻,半晌,才淡淡道:“严令官驿上下人等,行刺一事不得对外泄露半字。你善后。”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陛下,”苻融捉急,“依臣愚见,一定得捣了这窝贼巢,才能保娘娘无虞。若陛下信得过臣,臣一定守口如瓶地办好这趟差。”
“不必了。”
“陛下,”见只有方和在场,苻融大迈几步,稍稍阻在了哥哥的身前,“臣知陛下想帮她,既是如此,便更该永绝后患。”
苻坚冷一摆手,唇角结了霜:“谁说孤要帮她?”
“可……”
“孤对这些杀手是何来路,不感兴趣,更不想蹚这趟浑水。你安心当差护驾,便是尽了本分。旁的,不归你管。”苻坚冷冰冰地添了这句,唇角甚至微勾一缕残忍细弧。
“臣遵旨。”话已至此,苻融自知由不得自己再多嘴,可耳畔响起御医的摇头慨叹,“哎,娘娘这脉象有些悬,原不过是一时惊吓,竟不料想这脉,哎……”他不由得又多了一嘴:“哥,要不,您还是去看看她吧。她听着……不大好。”
面色嗖地一绷,苻坚不自然地蹙了蹙眉,脸都别了过去:“你与其管这等闲事,不如对晴儿多上点心。这门婚事,母妃也甚是满意。”
苻融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时,两兄弟竟尴尬不语了。幸在,侍卫有事禀告,正好缓了这僵局。
“瞧真切了?”苻融满目惊色,余光瞥见龙颜不悦,便朝侍卫拂了拂手,“这事……不如由臣处理吧。”
苻坚冷冷一记哼笑:“姐姐守在寿安殿,日日以泪洗面,求母后开恩,求孤开恩。孤未张皇榜通缉他,他倒好,竟敢跑来孤这儿要人。”
“陛下——”
“他要见,便给他见。把他押上来。”
苻融瞠目。
“传令,召贵妃来见孤。”
“诺……诺……”方和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