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事让贾七一很有些怅然，难道吃两口的爱好真错了？难道真的是病从口入？今天下午，电视里有个老专家说动物在被虐待致死的时候，身体里会分泌一种毒素，用来报复吃他的人，难道这是真的？
贾七一忽然觉得脊梁沟一阵发凉，不会是李家口的驴和羊把自己害了吧？真说不准！
不到两个月前，也就是贾七一去狗子沟的前两个礼拜。老板突然找到了贾七一，让他去李家口一带出差，可贾七一清楚公司在那李家口没业务，不得不刨根问底，问个清楚。
原来老板认为广州厂家生产成本太高了，其原因是广东的人工费用已经涨上来了。不仅工资水平提高了，还得负担员工的这费用、那费用的，老板觉得太不上算。再加上广东工厂里虽然有自己的股份，但厂子终归不是自己的，最近又有了广东企业要进军北京的传言。
老板心里在打鼓，于是准备另辟溪径，要在西部地区再建一条明档产生线，一来把成本压下去，二来摆脱对广东工厂的依赖。
最近他听说李家口郊区新成立了一个开发区，想让贾七一去李家口探探路，看看有没有投资前景。最后老板神秘地嘱咐道：“便宜啊，听说那儿的工人，每月给二三百块钱就美得屁颠屁颠的。”
贾七一知道，要自己去李家口考察，是老板对自己莫大的信任。二好没说，第二天他就出发了。
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是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发达是一个平均富裕的概念，在方圆几万平方公里的地域内，大家的收入水平、消费水准都差不多。这么说吧，无锡的收入绝不比上海低，而东莞人的生活水平与广州也差不了多少。于是两个三角洲成了中国经济的火车头，带动了周边几个省的发展。但其他地区就不成了，顶多是某个城市还可以，出了城就完蛋。按说北京人的收入水平也很高，但北京就象一座大海中的孤岛，周围全是欠发达地的苦海，所以北京不具备经济中心的条件。
是啊，不信你就去看看吧，离开北京几十公里，地面上就没法看了，不少农村穷得连厕所都没有。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北京就把经济中心的荣誉交给上海了。
李家口就是这种情况，她离北京才二百来公里，但已经是穷得不成样子了。由于离山西的产煤区非常近，街面上暴土扬场的，全是黑抹子，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嗓子眼里全是黑烟。
贾七一在李家口唯一的三星级宾馆里住了一晚上，就遭到了十四个电话的无情骚扰。最后小姐几乎在电话里哀求他了：“大哥，您就让我上来吧，一切都听您的，你们北京人不会那么保守吧？”
“我是给老板打工的，没钱。”贾七一实在没法打发她们，只得抬出她们最关心的经济问题。
“没钱还住宾馆，谁信呢？”
“报销，花人家的钱。”
“大哥，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最近的生意太不好干了，实在不行，您出五十块钱就行。”小姐真在哀求了。
贾七一张口结舌，他真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五十块钱！但他转念一想，不对，越便宜的事越有鬼，自己孤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老实点儿为好，于是硬起心肠道：“五十块钱还便宜？一袋白面才六十多块。五块，五块钱你就上来。”
“你以为弄一只小猪呢？穷疯啦你？臭不要脸的北京人！”小姐嚎叫着把电话摔了。
贾七一终于睡了个好觉，梦里全是满街乱跑的小肥猪。
第二天上午，贾七一来到当地工业局了解情况。工业局的头头听说北京的大老板要来李家口投资，当时哈喇子就流下来了，要不是手下人拼命掺着，当场就会给贾七一跪下了。
他对贾七一是有求必应，投资条件更是优惠得跟吃白饭似的。最后头头拍着胸脯答应他，只要在你们公司李家口投资，外资企业享受什么优惠政策，贾七一的公司同样能享受到。
贾七一有点儿拿不准了，李家口人也太热情了吧？昨天晚上，小姐提供特殊服务只要五十块钱，今天头头们想白给他一个外国国籍，难道自己真有神仙保佑，万事如意吗？
贾七一在商场中打拼了十来年，自然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他马上断定李家口的经济形式不好，当地人一心要套钱。这种模式大多出现在新开发地区，当地人想方设法地拉投资，可一旦投资到位，以前答应的条件就全被大风刮跑了。
他心里有数，表面上却极其大度，总不那让人家领导唱独角戏吧。贾七一装出一副老板派头：“我们公司是北京著名的大企业，拿出几百万来投资根本不是问题。但咱们双方的诚意不光体现在嘴上，我想看看开发区的硬件设施，这是投资的基本条件。至于企业享受的优惠政策，咱们回来再谈。”
“没问题，没问题，我现在就把开发区的关区长请来，你们面谈。”头头儿马上打了个电话，然后道：“关区长一会儿就到。他是开发区区长，直接主管投资工作，你们直接谈，想去看场地就让他带您去。”
“听说你们的开发区要投入十个亿的基建投资，资金到位了吗？”贾七一很不经意地问。
头头儿眨眨眼：“早就到啦，就等着你们这些金凤凰来下蛋啦。”
贾七一微微点头，凤凰能不能下蛋他不知道，但鸡肯定是能下蛋的。西部同志说话就是痛快！绝不拐弯抹角，一句话就把贾七一变成鸡了。
大约十分钟后，有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他上唇留着小胡子，眼睛也挺好使，一眼就看出贾七一是个外地人。大汉扑过来抱住贾七一的双臂，使劲摇晃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外商盼来啦。好肚子优肚子？（How do you do？）外面啊悠着不让。（where are you from？）”
“什么？您说什么？”由于中年汉子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贾七一根本没听明白。似乎说的事与肚子有关的事，难道这小子饿啦？不对，这或许是什么宗教用语，听说这里的很多人信喇嘛教。
“你是中国人啊？”大汉上下打量他几眼，然后相见恨晚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保证是蒙了不少外国人的钱，用他们的钱来建设祖国啦！真是好样的。这就对啦，花谁的钱也不如花外国人的钱舒服。说说，你是代表哪国公司来的？是日本鬼子还是美国骡子呀。说说，说说！”
“我们是国内企业，想在西部投资一条生产线。”贾七一老老实实地说。
“国内企业？集体还是国营啊？”中年人脸上闪出一丝不屑。
“民营。”贾七一的脸蛋子已经坠上铅球了，眼角也一个劲往下耷拉。这伙子人白吃火烧还嫌分量轻？民营的怎么了？你们这个李家口市要不是国家的一级政府机关的话，弄几个民营老板篡点儿钱就能你们买下来。贾七一重重地说：“民营企业就是个体户，是私人老板开的。”
中年人仰面打了个哈欠：“原来是民营啊！局长，要不，你们先谈着，我去旁边的屋子走走。”说着，他起身要走。
工业局的头头腾的站了起来，虎着脸道：“你懂什么呀你，土包子一个！现在是国家的财力有限，鼓励民营企业参与西部开发，人家那叫什么，那叫剩余资本，人家手里的钱富裕！宪法都要修改了，就是为了保护、鼓励私人企业，让他们放开了干。你装哪门子大瓣蒜呢？我告诉你，有的民营企业比国营的还厉害呢，人家一出手就是几千万。大同的那家污水处理厂就是上海的私人老板投的资，三个多亿呢！你知道吗你？我告诉你，不管黑驴白驴，来咱们李家口投资的就是好驴。你给我坐下。”
贾七一很是奇怪，头头张嘴驴闭嘴驴的，看来这地方的驴不少啊！虽然他不甘心从鸟变成驴，但心里还是舒畅了不少，市政府领导就是水平高。中年汉子一看就是乡里的，怪不得满嘴高粱味儿呢？
中年人被骂得头上冒油、四肢乱颤，他歪着脖子，立着眼睛。手指哆嗦着提起桌上一盒烟，死命掏出一只来，咬关东糖似的狠狠叼在嘴上。“您好久没这么训过我了，心里真痛快！一下子就赫亮了。我跟您说，我就应该让你多训几顿，给我开开壳，要不，我的工作能力总是提高不上去。”
贾七一是万万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憨厚、梗直的山里汉子，居然是一根老油条，这脑子转的，比转轴儿都快。为了配合工业局领导的高风亮节，贾七一慨然奉承道：“对，领导说得就是对，民营企业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拿我们企业来说吧，黄河以北所有高档饭馆的明档，全是我们生产的。我们在黄河以南的市场占有率也有70%。在国内我们已经没有对手了，明年我们就准备把办事处开到纽约去。”
“你听听，你听听。”头头儿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人家民营企业了得吗？人家来咱们李家口投资，那是咱们李家口人的荣幸。将来产品出口美国了，也算咱们李家口人对全人类做出的贡献。我告诉你，咱们西部落后，首先是观念上的落后，必须得打破所有制的观念壁垒，要拥有对客商的服务意识，更不能把客商分成三六九等。首先就应该从你自己做起。”
“是，是！”中年汉子毕恭毕敬地走到贾七一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是李家口蛤蟆乡开发区区长兼办公室主任，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说，我们全体乡民都欢迎您来我们开发区投资建厂。嘿嘿，咱是个粗人，刚才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您千万别介意，就当是一阵风吹来个屁，随着风就走啦，哈哈！对了，我姓关，关老爷的关，大家伙都叫我小胡子，您叫我小胡子就行。”
贾七一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怎么行呢？您岁数比我大，怎么能叫小胡子呢？您还是叫我小贾吧。”
“没事，没事，老贾，真没事。我爷爷叫老胡子，我爹叫大胡子，从小他们就管我叫小胡子，都习惯了。您叫您的。没事。”
这一来二人的关系立刻亲近了许多，贾七一提出要去开发区看看场地，小胡子当下就答应了。
二人出得工业局，上了一辆四处透风的吉普车，小胡子亲自驾驶，没几分钟就出了市区。
“开发区离市区远不远？”贾七一问。
“不远，就四公里，放个屁的功夫就到了。”估计小胡子对放屁情有独衷，没说几句话就出现了好几个屁。贾七一刚要就这个问题发挥一下，飞快的吉普车却从一块大石头窜了过去，整个车身都颠了起来。贾七一一头撞在顶棚上，结果还真放了个屁。
“没事吧？”小胡子早习以为常了。
“没事。”贾七一皱了眉道：“您是开发区的主任，怎么弄了这么辆破车？”
“咱们这里是山区，穷啊！要不，能想起建开发区来吗？这不正等着外商来投资呢吗，外商来了，咱也能换辆车。”小胡子大大咧咧地说。
“花谁的钱不是一样花？咱民营企业一样趁钱，如果咱们能合作愉快的话，让我们老板送一辆不就完啦。”贾七一虽然是拿他开心。但这话并不是胡吹的，送一辆车算什么？当年老板为了和当地政府搞好关系，在广州送给当地头头们一套房子呢。
“那我可真得谢谢你们老板啦。太好的车咱不敢要，万一有人眼红怎么办？奔驰就行。”小胡子面不改色，异常诚恳。
贾七一气得咳嗽了几声，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白落一辆捷达都不知足，还想着开奔驰呢？也不看看自己长了那么高贵的屁股没有？但贾七一嘴上却说道：“奔驰太显眼了，弄不好会出问题的，还是低调些好。听说国产宝马要下线了，还是弄辆宝马吧。”
“宝马也行，宝马也行。”小胡子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
之后贾七一又和小胡子聊了一会儿，快到地方时他已经把开发区的情况摸得个大概了。开发区在李家口近郊的蛤蟆乡，小胡子不仅是开发区区长兼开发区办公室主任，还是蛤蟆乡的乡长呢。
据小胡子说，当时为了把开发区落到蛤蟆乡，他前后在市委活动了两年多，都快把市长叫做干爹了。最后市里宣布开发区的地界时，老百姓都快把他当神仙供起来，光炮仗就放了一卡车的。如今开发区已经成立一年多了，效果显著，投资意向达到了好几亿元。
吉普车终于停下了，贾七一的屁股也快颠成四瓣了，他好不容易才从车上下来，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荒凉。
李家口位于燕山山脉的谷地里，四周全是干旱、险峻的大山，平地十分稀罕，为数不多的平地全部开垦成了农田。蛤蟆乡的开发区方圆有一公里多，园区边缘是稀稀落落的麦田，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了。这一平方公里内竟什么建筑都没有，地上到处是砖头瓦块，以及数不清的生活垃圾，偶尔能看见几根电线秆子，却都做出了鸟窝，秆子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鸟屎。
小胡子兴奋地介绍道：“知道我这地方为什么叫蛤蟆乡吗？原来这里有一个小湖，是泉水形成的。周围的麦子地全靠这个湖了，而且湖里有不少蛤蟆，夏天别提多吵人了。后来我们决定把这个废湖填喽，把泉眼堵死了，建成了这个开发区，利国利民啊……”
贾七一没心思听小胡子瞎吹，他在荒地上转了两圈，最后拉住小胡子问道：“怎么连公路都没有？”
“没有投资方，哪来的公路？”小胡子理直气壮地说。
“不是有好几亿的投资意想吗？”
“市领导在外地举行的招商会上是签了不少意想书，还上电视了呢。估计外商是筹钱呢，没准明儿就来啦。”小胡子道。
“人家投资建厂，最起码也得有三通一平的条件。”贾七一使劲摇了摇头。
“通啊，说通就通。你看，你看，那有电线秆子，拉上线就能使，电是说通就通。路也好办，抓差呗！只要有人来投资，我就把全乡的农民全发动起来，三个月内保证把路修上。水就更好办了，打机井啊，这下面有水，原来还有泉水呢。自己打井，打几口都行，一口井就十万块钱，谁投资归谁，别人不许喝。”说着小胡子杂耍似的在荒地上跑了几圈：“看见没有？平，这地方绝对平，原来湖边上就是麦子地，能不平吗？”
贾七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强咽了几口唾沫：“这块地荒了一年啦？”
“啊！这不是等投资呢吗？只要有人投资，这块地就升值啦。我们乡政府都想好了，乡政府投资，先盖一个大洗浴中心，让大家伙每天都洗澡。农民不洗澡，他就不是现代农民。他们要是不来洗，我就断了他们的水，看他们洗不洗。用不了一年，我们的洗浴中心就挣钱啦，然后我们再弄个娱乐城，人家外商来咱们这儿得娱乐呀，总不能让人家在咱蛤蟆乡当和尚吧。”小胡子舔胸叠肚地大声说着，似乎有一肚子雄心壮志。
“那万一要是没人投资呢？”贾七一开始替蛤蟆乡的农民担心了。
“没万一，市政府决定的事还能有错。”小胡子看了看手表：“我说老贾，咱们该吃饭了吧。走，咱们去乡政府。”
“算啦，我还是回宾馆吃吧。”贾七一有点儿不落忍，这么一个穷乡能有几个子儿，少吃人一顿没准就是积了一回德。
“老贾，宾馆的饭能吃吗？没滋没味的。走，到咱们乡里去，咱们吃点正经东西。”小胡子不肯撒手。
贾七一微笑了一下，蛤蟆乡能有什么正经吃食？难道给自己做一顿蛤蟆宴？那到真新鲜了，都说癞蛤蟆向吃天鹅肉，癞蛤蟆的肉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小胡子看出了贾七一的心思，他攀着贾七一的肩膀道：“老贾，瞧不起我乡下人是不是？也是，您是北京来的，什么东西没吃过。”
“真没那意思，宾馆里方便，省得麻烦你们。”
“一点儿都不麻烦，而且我让你吃一顿北京见不着的。放心，别说北京，全中国就我这一份，为这东西，当年消灭了小鬼子一个小队。”
“什么东西？”贾七一听说有新鲜吃食，顿时把蛤蟆乡农民的疾苦忘了。能消灭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的东西，那可够新鲜的！
小胡子食指向天空指了指，故做神秘地说：“天上龙肉。”
贾七一立刻接嘴道：“地上驴肉？”
“对了，就是驴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