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成拿起桌上那块玉佩,一边对着灯火看着,一边竟还悠悠然地喝了口酒:“既然如此,苏公子为何不信?”
“我只是不信,至于为什么不信,稍后一定如实相告。”
苏妄言一顿,突地笑了笑,道:“冤魂杀人,原是最荒诞不经,决难有人相信的,裴兄不但让所有人都信了,还让所有人都做了冤魂杀人的证人——这一点,我实在很佩服裴兄。尸首是怎么凭空消失的?玉佩又是怎么凭空出现的?我虽然不相信什么‘冤魂索命’,但我却知道,若是不能解开这两个谜团,李家九条人命便只好枉死了。”
“发棺之后,于大人让唐捕头拿了棺中那块玉佩来给我识别,当时,我直觉觉得有些不对,但却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因为棺中那一块玉佩实在和我昨夜所见的那块一模一样。”
“那本来就是同一块玉佩。”
“不然。”
苏妄言狡黠地一笑,有些得意。
“那玉佩,不是一块,而是一对。”
裴世成苦笑叹道:“公子果然敏捷,却不知公子是怎么想到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疏。裴兄此计虽好,却终究疏忽了一处细节——那两块玉虽是一模一样,却有唯一的一点不同——我再看到棺中那块玉佩时,终于发现结在玉佩上的穗子,颜色很是鲜艳,而昨夜我看到的那块,穗子的颜色似乎却要旧些。”
“我于是便想到,玉佩不是一块,而是一对。之所以穗子的颜色不同,想必是因为一块长期埋在地下,而另一块却时常带在身边,以致颜色有了新旧之差。”
裴世成没有答话,脸上却微微露出些叹服之色。
“于是我便也明白了,玉佩被埋进棺里,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李三娘的尸体,也是那时候便已不见了的。事隔多年,当年就算留下许多痕迹,如今也早就找不到了。”
裴世成微笑道:“不错。我留下玉佩,带走尸体,是在六年前,就在李三娘下葬的当夜。”
苏妄言道:“想通了这一点,其余问题便都迎刃而解。昨夜我见到的那块玉佩,自然是被你在去往燕子巷的路上藏了起来。这案子里,玉佩也好,尸体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凶手的障眼法。只要不去想这两样,李家一家九口被人勒死,就和李三娘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想到。”
裴世成轻轻点头,道:“或许是李三娘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所以我们两个外人反倒能旁观者清。”
苏妄言淡淡一笑,道:“我不由得便想到,已经死了六年的李三娘,之所以会和昨夜的命案扯在一起,全是因为有一个人的口供,混淆了众人的注意力。此人若不是凶手,又何必处心积虑,编出这许多故事来?”
裴世成想了想,问道:“公子在堂上,应该也听到其他人的供词了?”
“嗯。”
“那更夫说,他一看我走进李家门口,就立刻跟了进来,对吗?”
“不错。”
“可他进来之时,李家众人便已死了。试问我一介凡夫,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勒死九个人?”
苏妄言目光微动,却突地问道:“裴兄,昨日我和妙定在院子里同你说话之后,到你回寺,你我一起喝酒,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
裴世成一摊手,道:“公子忘了一件事——许多人都可以做证,昨夜亥时三刻,李家九口的尸体还是温的。我若是日落时就赶到燕子巷杀了人,到了亥时三刻,尸体恐怖早已僵硬了。”
苏妄言轻描淡写地道:“谁说去了燕子巷,就非得立刻动手杀人?”
顿了顿,却道:“根据更夫所言,他到了燕子巷,正看到裴兄在巷中徘徊。他说自己打更二十年,夜夜都是一样的情形。我猜,这‘一样’自然也包括了一样的路线和时间。要知道他每晚什么时候会路过燕子巷,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裴兄,那更夫看到你在门前徘徊之前,你做了些什么?”
苏妄言微微一笑,不等他回答,自己接着道:“我猜,昨天日落时分,你借口买酒赶到了燕子巷,不知用什么方法制住了李家九口,跟着又赶回来,若无其事地和我谈天喝酒,顺便给我看了你家传的玉佩。到了夜里,你算准时间,第二次到了燕子巷,李家人既然已经被你制住,不会反抗,要挨个勒死他们便不是什么难事,也不至于需要太多时间。你杀了人,知道每日亥时三刻,那更夫打更一定会经过燕子巷,你便赶在他之前回到李家门口,故意徘徊,引起他的注意,然后第三次闯进李家,这更夫尾随而来,倒正好被你利用,证明了你的清白。”
话音未落,便听“啪啪”几声击掌声,裴世成哈哈一笑,颔首道:“公子猜得不错,李家九口确实是我所杀。”
“不错。昨日日落时分,我借口买酒,赶到燕子巷,在厨房水缸里下了迷药。那迷药要在服用之后两个时辰才会发作,我知道李家人多年来的习惯,是戌末之前一定上床睡觉,我算准要在他们休息之后,药效才会发作,因此就算药力发作有先后之差,也不至于误事。我第二次赶到李家时,果然李家众人都已昏迷不醒,我轻易就把他们都挪到大厅里,然后挨个杀了。那更夫的出现,也是我一早计划好的,一来,就如公子所说,正好能证明我没有作案时间;二来,也越发显得事情诡秘,让人觉得只有‘冤魂索命’才能解释。”
裴世成喟然道:“没想到,机关算尽,却还是教人看破了。”
苏妄言道:“有许多事,我仍然不明白,还请裴兄指教。裴兄与李家究竟有什么仇怨,竟至于斯?还有,李三娘的尸体,你带去了何处?那棺中的玉佩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六年前,你便已想到了这个计划?”
裴世成略一垂眼,苦笑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公子。我与李家原有不共戴天之仇!”
说到此处,声调一高,恨声道:“那李三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她妖妖娆娆,长了一张美女画皮,她的心却比蛇蝎还毒,害了多少人性命!老东家、少东家、少夫人都是死在她手上!连我哥也是被她……”
说了一半,连倒了三杯酒,一气喝干了,恨恨闭了眼,才接着道:“我和哥哥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老东家仗义,收留了我们,我们兄弟才能活下来。七年前,少东家接了一笔大买卖,我大哥长我八岁,他为人老实,又勤快,在商号里颇受少东家器重,不到二十五岁就担了要职,那一趟,少东家就派了大哥出来办货。他出发之时,我也去送行,亲耳听少东家对他说‘这一趟事关重大,上上下下许多性命,都托在你身上了’。大哥亲口应了——他为人正直,是个有担当的汉子,答应了的事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能办到。所以到了他走后三个月,逾期不归,大家就知道,必是路上出事了。”
“老东家、少东家都急得不行,派人出来四处查访,我那年才十六,也自告奋勇出来寻他。”
“一直找到这附近,终于得到消息,知道大哥在这镇上出现过。我日夜兼程赶了来,没想到却还是来迟了……我到的时候,大哥、大哥他……已被李三娘那毒妇害了,货也没了踪影!我伤心不已,带了大哥的骨灰,又急急赶回去给东家报信。东家知道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没有说话,完了,就给了我这一对玉佩,对我说了一番话,叫我离开。”
“我听了东家的吩咐,不敢不从,孤身一人走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我……我走后不到一个时辰,老东家、少东家、少夫人,还有许多人就都死了!他们,还有我大哥……全都死得不明不白,这七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要为他们报仇!可报仇之前,我还有事要做,我记着东家的吩咐,带着玉佩到处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大半年后,才又回了这镇上。我本想在这里打听出事的经过,没想到才到了没几天,李家那三娘就吊了颈!我又喜又恨,躲在墓地,亲眼看她入了土,却还是不解恨!”
“等到夜深,人都散了,我便悄悄摸到坟上,开了她的棺,把她的尸体偷了出来。”
苏妄言恍然道:“所以你知道了她死时的装扮——你……你偷了李三娘的尸体做什么?”
裴世成深吸了口气,咬着牙,一字字道:“挫骨扬灰!”
苏妄言一惊,心上不由得一寒。
裴世成接着冷哼了一声,道:“世上再没人知道,李三娘自下葬那天就被我挖了出来!我方才说过,东家要我去找一个人的下落,那一对玉佩,很是重要,可以用来与他相认。东家说,找到了他,就把其中一只玉佩给他,然后再带着剩下的一只去找另一个人。玉佩贵重,我四处流浪,怕路上有闪失,就灵机一动,把其中一块放进了李三娘的棺木,又照样埋了回去。这自然最安全不过了。我当时可没想到,会发生眼下的事情。”
“我在外又漂泊了六年,直到两个月前才又路过这镇子。想起旧事,大是感慨,便决定在此小住一阵。”
裴世成说到此处,脸上泛起一抹激动之色,颤声道:“真是天意!我住在这间房里的第三天,就在床板下发现了一摞小册子,是以前住在这房间的住客留下的笔记。其中有一篇,竟是我大哥当年写下的!”
苏妄言听到此处也不由得失声道:“真有如此巧事?!”
裴世成连连点头:“我看了大哥的记述,对当年的事,才终于明白了七八分。我看完那册子,已决定要找李家报仇!可是具体怎么行动,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边住在这里,一边思考报仇的方法。”
“也是天意!我无意中看到了在我之前住在此地的两个书生的记述。前一个是江南柳生,在记述中提到自己在这院里偶遇墙头美人的故事。第二位书生姓王,自称是岭南人氏,精通口技,他看了柳生的记述,觉得有趣,便时常用口技模仿男女说话谈笑自娱。有好几次被人撞见,因此渐渐便流传说,这院子东墙有女怪出没。”
“我看了这记载,发现当年在李三娘墓中做的手脚正好用上,于是便有了主意。之后的事情,公子便都料到了。”
裴世成一口气说完了。
两人竟都一时无语,只默默对坐。
许久,裴世成才轻声唤道:“苏公子……”
“嗯?”
“你方才说过,你能看破我的诡计,是因为你‘不信’。”
“不错,你也问过我为何不信。”
苏妄言略停了停,诚恳道:“其实我‘不信’的原因,很简单。一开始,我其实已信了大半,可就在那时候妙定和唐多儿却告诉了我,从前住在这后院的王生的经历。于是我立刻便猜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裴世成惑然反问:“那又是为什么?”
“只因为,我认识王生。我不但早就认识他,也早就知道他会口技。我千里迢迢来到善觉寺,原本就是来找他的。”
苏妄言说着,淡淡笑开来。
裴世成恍然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月色正皎然。
雪白月光映着墙头,映着石阶,也映着千里外故乡的井床。
就像那许许多多凡尘俗事,许许多多爱恨情仇,这一夜,也都在月光下,呈分明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