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成等了片刻,却再没有声音传来,忙又道:“请姑娘出来一见!”
他已听出那女子的声音是自墙外传来,所以一边说一边急急向墙边走了几步,高举灯盏照向墙头。
墙边一阵轻响,便看一位丽人从墙上的缺口处缓缓露出脸来,竟是风韵嫣然,容光绝艳,教人惊艳。
裴世成乍见丽人,已是魂驰神荡,呆若木鸡,竟连呼吸都忘了。半晌,才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道:“在下偶然寄居于此,竟有幸得见佳人,实在幸甚!幸甚!”
那丽人立在墙外,眼波流转,咬唇浅笑。
裴世成竭力稳定心神,又道:“晚生……小生临川裴世成,未知姑娘芳名?”
又问:“不知姑娘台甫何处?何事来此?”
问了三四个问题,那丽人都不答话,只是斜斜飞了他一眼,眼色中大有嗔怪之意。
裴世成怕唐突了佳人,便不敢再问,顿了顿,忙又道:“此处荒僻,现下又已夜深,姑娘弱质纤纤,在这附近行走怕是不甚安全。姑娘可有伴当同行?姑娘要是不嫌弃,小生愿送姑娘回家……”
话音未落,丽人粲齿一笑,墙头上一道白影轻轻闪过,人已不见了。
裴世成一怔之后,立刻奔到墙边,从那缺口向外张望,但夜色深重,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怔忪片刻之后,回到房中,杯酒尚温,想起方才的经历,竟是恍然一梦,不辨真幻,不免又独酌许久,怅然若失。
那一晚之后,足有半个月,那墙头丽人再也没有来过。裴世成对那丽人却是一见之后,再难忘怀,也无心读书,在善觉寺附近暗中寻访,却不得要领,竟不知究竟是哪一户人家的女子。
裴世成思慕佳人,便常常深宵在院中漫步,只求那女子能再来相会。
真真是“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裴世成说到这里,一瞬间,神情有些恍惚,顿了顿,才略定了定神,接着道:“直到昨天晚上,晚生和苏公子一起喝酒。戌末时分,苏公子回了自己房中。晚生因为喝多了几杯,睡不着,就索性出了房门在院中散步……”
“我在院子里信步而行,过了不久,便看苏公子房里的灯也熄了。我看到庭前的榕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老家门前也有这样一棵大榕树,只觉自己孤身在外,形只影单,家乡万里,不由得有些感叹。我才叹了口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先是一惊,随即便知道,是上次那位佳人来了,不由大是高兴。果然,跟着我便看那位佳人又从墙上那个缺口露出头来,对着我一笑。”
裴世成道:“她……她笑起来真好看……唉,我见了她,实在高兴极了,也不知怎么的,张口便道:‘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唉,我……也真是太孟浪了些。还好她听了也没生气,就在墙头对我招了招手,要我出去。我从院墙缺口的地方翻到了墙外,一眼就看到她站在前面不远处,也不说话,只是不断向我招手。我想,是了,她是叫我跟上去。便跟着她走了。”
“唉,实在是猪油蒙了心!我……晚生一见那女子,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除了跟着她往前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就一直跟着她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晚生当时,不知为何,只觉迷迷糊糊的,心里只道,门里想必便是那女子的家了……”
裴世成说到此处,有些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晚生有一块家传玉佩——当时,晚生一想到这里,就把那玉佩拿了出来……想当作、当作是聘礼……她接了玉佩,一笑就进去了。晚生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见大门没闩,便自作主张进去了。没想到……一进去就看见……看见……”
他说完了,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只觉匪夷所思。
大堂上便是一阵默然。
片刻,于飞才道:“你可记得那女子什么模样?”
裴世成一迭声地道:“自然记得!自然记得!”一边细想,一边道,“她、她真是美极了……她总穿着一身白衣白裙,衣领竖得高高的,裙角上绣着一幅牡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牡丹竟是用黑线绣的……”
他才说到这里,堂上众人,除了苏妄言,已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那更夫更是止不住地发着抖。
裴世成一怔,下面的话便都咽了回去。
苏妄言心下大奇,便听于飞深吸了口气,呻吟也似的挤出一句:“接着说……”
裴世成这才又战战兢兢地道:“那女子圆眼、秀眉、脸蛋尖尖的,额头中间有一点红印,手上戴着五六个很细的金镯子……对了,她伸手来接玉佩的时候,我还看见她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
唐多儿颤声打断道:“那胎记的形状,是不是……是不是像一滴水一样?”
裴世成喜道:“没错!没错!就像是一滴水!唐捕头,你认识她?”
唐多儿也不答话,脸色瞬时如死灰一般,呼吸也急促起来。
堂上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众人呼吸之声。
就连挤在门口的人群都诡异得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才听人群中有人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李家三娘。”
知县老爷准备开棺验尸的消息,才不到一顿饭工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苏妄言和于飞、唐多儿一起来到坟地的时候,镇上已有一大半的人围在了坟地周围,只等着看于飞一声令下,掘墓开棺。
李家三娘过世已久,坟上已满是杂草。
于飞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唐多儿和几个捕快便拿了铁锹一言不发地开始掘土。
苏妄言不一会儿就从人群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了李三娘的许多逸闻。
据说当年李家老太爷留下一子二女,大女儿早嫁了人,小女儿便是三娘。李三娘出生在正月十五,生来额上便有一点红记,右手手背上还有一块水滴状的胎记,相士说这是大大的福相,是以人人皆知李家的三娘乃是李老太爷的掌上明珠、心尖上的宝贝。可惜老太爷死时,三娘才五岁,从此便由兄嫂抚养长大。李家大儿子当家之后,家业比老太爷在时更加兴旺,但这位李老爷的为人却十分不堪,出名吝啬狠毒。
三娘有这样的兄长,可想而知,在家中的日子也不会很如意。到她长到十来岁,已出落得十分美丽,方圆数十里,没有人不知道李家三娘的。这样的美人儿,自然引来许多人上门求亲,可不知为何,李家却总也不肯点头。三娘郁郁寡欢,不久生了重病,更是闭门不出了。
六年前的正月十五,李三娘不知为了什么,在自己生日当天精心装扮了一番,突然悬梁自尽了——她平日最爱穿一袭裙角绣了黑牡丹的白裙,死时便也是这副打扮。
李老爷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一反常态,把三娘死时戴在手上的金器都作了陪葬,又花钱大作法事,这么一来,反倒叫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李家三娘死得蹊跷。
于是茶余饭后,闲谈之时,便有说法,三娘的死,其实并非自尽,乃是被她兄嫂害死的。
虽然时过境迁,李家的三娘早已从人们的谈话中消失,但裴世成一提起那额上的红记、手上的胎记、绣了黑牡丹的白裙,所有人还是立刻就想起了当年那惨死的美貌少女。
唐多儿几人卖力挖了一阵,已隐约可以看到黑漆漆的棺木。再一会儿,黑沉沉的棺木已整个儿出现在面前。
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棺木打开。
唐多儿默立半晌,长长换了口气,终于用微微有些发抖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推开了棺盖。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听到一种奇特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冷汗从自己头顶涔涔滚落的声音——
棺中空空如也。
只剩一块玉佩。
李家三娘的尸首、已经死了六年的李家三娘的尸首,却从棺中凭空消失了。
不知是什么人最先发出了一声尖叫,坟地四周旋即乱成了一片。
李三娘去了何处?
她是不是还穿着心爱的绣着黑色牡丹的白裙,带着一腕金镯?
她是去了那后院的墙头与书生相会?还是回了燕子巷的李家宅院?
裴生昨夜还挂在腰间的家传玉佩,又怎么会穿越人世,来到了丽人棺底、晦暗深幽的黄泉之下?
李家一家九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世上千万种死法,为何偏偏却是勒毙,恰和当年悬梁的李三娘一样?
……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想到了同样的四个字——冤魂索命!
月上枝头的时候,苏妄言走进了后院,他看了看东面墙头那偌大的缺口,淡淡一笑,然后拾级而上,敲响了这个院子里最东头的那一扇房门。
裴世成已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一早回乡。
两人照旧如昨夜那般温热了酒,在窗下对面而坐。
裴世成摊了摊手,看来十分无奈:“当真是飞来横祸,若非事情断断不是人力可为,乡中长者肯联名为我作保,此番在下必遭大难。唉,善觉寺实在是读书的好地方,可惜……”
苏妄言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微笑,良久,道:“我有一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通。”
裴世成抬眼看过来:“哦?”
苏妄言微微一笑,道:“我不明白,李三娘的冤魂引裴兄去李家,是为了什么?”
裴世成一怔,轻轻啊了一声,道:“这个……我也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或许是三娘的芳魂,找了在下来作见证,要借在下的口把她的冤屈和报仇的经过告诉众人知道?”
苏妄言浅酌了一口酒,依旧微笑道:“冤屈或许真有,报仇却未必。”
裴世成眨了眨眼,茫然道:“什么意思?”
苏妄言叹了口气:“在下的意思是——裴兄做得一场好戏。”
裴世成默然片刻,淡淡道:“且恕在下鲁钝,不知苏公子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冷笑道:“世上有害人的人,却没有杀人的鬼。勒死李家一家九口的人,不是什么李三娘,正是阁下。”
裴世成听了苏妄言这句话,叹了口气,温吞吞地道:“苏公子,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含血喷人?”
苏妄言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事,轻轻搁在桌上。
裴世成见了那物事,竟霍然立起,呼吸急促,目中精光大盛,一瞬间,看来竟十分精明干练,半点不像平时的裴世成。
裴世成定定地看着那东西,好半晌,终于仰天大笑起来,笑完了,神情自若,道:“好!好!我自认此计天衣无缝,却不知是什么地方,叫公子看出了破绽?”
苏妄言微笑道:“裴兄此计的确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差点连我都上了当。”
苏妄言喝了口酒,慢慢道:“李家一案最奇怪的地方,便是李三娘墓中不见尸首,只留下一块玉佩——妙定三师徒、捕头唐多儿,还有我,都认得那是裴兄的随身玉佩。今日午后,镇上怕有一大半人都目睹了开棺过程。开棺之前,李三娘的墓绝对没有近期被人挖掘过的痕迹,且不论李三娘的尸首怎么会消失不见,那块玉佩,绝不可能是最近才放进棺中的——这一点,全镇的人都可以帮裴兄做证。可是昨夜我和裴兄喝酒的时候,分明还见到这块玉佩,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通,似乎除了相信裴兄的说法,便再没有别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