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大雪
今天是大雪。
从昨天半夜里就开始下雪,鹅毛一样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堡主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一定很高兴。
堡主从来就最喜欢下雪。
堡主小时候就爱穿着鞋底涂了墨汁的靴子在雪地上飞奔,非把看得到的有积雪的地方全印上了黑脚印才肯罢休。到了现在,堡主还是最喜欢雪,总爱在重璧台上生个火盆,一边喝酒一边赏雪。
只是那会儿老堡主说堡主的爱好是“捣蛋”,现在堡主当了家,爱好统统变成了“雅癖”。
不过,无论如何,对堡主的“雅癖”我在行动上一贯是表示赞赏的——小时候,我穿着鞋底涂了墨汁的靴子满地帮他印黑脚印;如今堡主要赏雪,我就生火煮酒,小心守卫。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堡主,天下堡所有人都在讨论同一个问题,这问题其实很简单,只是十年来,始终没人能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今天早上,我又亲耳听到大管家二官家三管家四管家一直到十管家聚在一起讨论这件事。雪下得这么大,想必他们一定很烦恼吧?好在这个问题不必我来烦恼。
这个很简单的问题就是:下雪了,扫,还是不扫?
扫了,堡主赏雪的时候,看到雪地有扫过的痕迹,多扫兴?可是不扫,进出行动又不方便。
所以说,道在极平常处。
其实,我猜堡主自己也时常在烦恼这个问题,只是暂时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所以他只好暂时假装不知道大家的烦恼,暂时把这个问题留给大管家二官家三管家四管家等等这些人去烦恼了。
十一月初八
上午,堡主和表少爷一起打马吊,我也被迫上阵凑数。堡主大杀三方,最后一局更以超高难度的海底捞月十三幺完美收场,赢了表少爷十斗明珠、百坛美酒、千两黄金外加一只纯白碧眼的猫儿——表少爷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和堡主这样的不世英才打马吊,输牌实在是意料中事。
下午继续打马吊。
晚上,表少爷突然说要去青城山求师学道,连晚膳都没用,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堡主冷笑着说,表少爷其实是输怕了,临阵脱逃。堡主说这话时,心情像是不太好,我很明白,好好一场马吊突然变成了三缺一,是人心情都不会好吧?何况,可以想见,从今以后表少爷怕是再也不会上当和堡主打马吊的了。
唉,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堡主马吊打得太高明,所以才没人敢应战,常常凑不齐牌局。
所以说,英雄无敌最是寂寞。
纵观今日牌局,一天下来,我又输给堡主十三年零四个月的薪水。堡主心情不好,没说给我免了,看来这账还得先记着。
十一月初九
昨夜,堡主又在重璧台赏雪。
堡主说“深山大雪懒开门”,吩咐凡有来客,一律不见。但子时三刻,却还是来了苏大公子。当然了,苏大公子一向在天下堡自进自出,是不在所谓“来客”之列的。
堡主见了苏大公子,真是再高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还惦记着“三缺一”呢。不过苏家向来寒酸得很,子弟能拿到的例钱有限。苏大公子又爱到处乱跑,那些个名山大川都是花钱的好地方,苏大公子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闲钱打马吊啊?
我看堡主惦记错人了。
几个月不见,苏大公子还是那么神气,说起话来,也还是那么不留情面。堡主和他做了十三年朋友还没被气得吐血,真是好涵养!
其实苏大公子一上重璧台,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才一坐下,他就爽爽快快把自己犯了家规被苏家追杀的经过说了出来——哪怕是苏老爷就等在天下堡门口这么大的事,苏大公子也能笑着说出来,所谓三军不可夺其志,是谓斯人欤?
于是堡主这次又被算计了。
钟大娘说:交友要慎重。
真是朴素的真理。
结果我们三人连夜漏跑。本想趁着堡主赏雪的机会提一提赌债的事,苏大公子一来,又错过了机会。
今天就在赶路中度过了。
十一月初十
出来得匆忙,忘了告诉钟大娘今天酒铺的老板娘要上门收账。希望钟大娘千万别又把人家当成了未来孙子的娘。我不喜欢我的老婆比我还黑。
十一月十四
赌债的事已经困扰我好几天了。
我想堡主很可能已经忘了这件事,不过那天负责记账的是账房的柳夫子,柳夫子做事一板一眼,要是堡主不交代一下,保不准往后的十三年又四个月我就真的一文钱也领不到了。
所以说,龙套也是有龙套的烦恼的。
十一月廿二冬至
依旧没能找到苏大公子说的草舍,长乐镇在什么地方也还是没有消息。
今天是冬至,冷得很。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堡主和苏大公子正在吃羊肉火锅。
十一月廿三
苏老爷终于带着人追到锦城来了。
堡主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和苏大公子去长乐镇,叫我驾着空马车引开追兵,他们骑马从后门离开。我问要把苏老爷他们引到什么地方去,苏大公子说越远越好,堡主又说最好能带他们去岭南过个冬再回来。
我有点同情苏老爷,再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他却还得跟我一样奔波劳碌,而且看样子堡主和苏大公子也没打算让他回家过年。
临出门之前,终于找到机会把赌债的事跟苏大公子说了。苏大公子大摇大摆地说,事情都包在他身上。
希望他别忘了。
十一月廿四
奉命引开追兵,已东行六十余里。苏家来人中有一人个矮腿短样子蠢笨,疑似苏辞。
十一月廿五
继续引开追兵,又北行了三十里。那个腿短个矮的小鬼果然是苏辞。
去年端午,这个短腿小鬼收了厨房那个专做酒酿汤圆的翠袖三两银子,趁我去了关外,到家里去跟钟大娘“提亲”。幸亏我办事精明提前回了天下堡,要不然现在那个三白眼的翠袖就已经是我老婆了。
我不喜欢我的老婆是三白眼。
光是“提亲”也就算了,这短腿可恶的小鬼居然还把这事儿绘声绘色地告诉了苏大公子,苏大公子又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堡主,堡主又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大管家,大管家又告诉了二管家……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翠袖夸我“黑里俏”!
真是奇耻大辱!
这件事我全都记在去年的日记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找到机会,一定要跟这短腿矮个的小鬼好好算算账!
十一月廿七
今天接到消息,很多武林中人正纷纷赶往洛阳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堡主那边出事了。反正苏家的人也被引得远了,决定绕近路飞马赶去长乐镇。
十一月三十
赶路。
路过月老祠,进去烧了一炷香。
此地偏僻,没有人看到。
应该没有吧?
十二月初二
今天在茶寮打尖的时候听到隔壁桌有四个人在说话。本来不想偷听的,不过他们谈论的正好是苏大公子被苏家追捕的事,忍不住就听下去了。
这四个人都认为苏家这架势一定是苏大公子犯了什么家规,但对于“苏大公子究竟干了什么被这样追捕”这个问题,他们却各自有一套精辟的见解。头一个人说苏大公子烧了苏家祠堂;第二个人说他强暴了叔母;第三个说,苏大公子的猫咬死了苏老太太最喜欢的鹦鹉;最后一个说,前面三人说得都不对,他有确切消息,其实是苏大公子大逆不道,毒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苏老爷。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苏大公子从来不养猫。
说到这里,不知道堡主那边怎么样了。他们到了长乐镇没有?还有赌债的事,不知苏大公子跟堡主提过了没有。
十二月初三
一路上遇到越来越多武林中人,从他们口里不时说出“长乐镇”这三个字。发生了什么事?
有点担心。
必须尽快赶到长乐镇。
十二月初五
真是太可怕了!
那个没头又会走路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昨晚堡主手臂上的伤也是那“东西”干的吗?
直到现在,我还像在做梦一样……
堡主让我和苏辞分头去劝退那群武林中人和苏家的大队人马,那时候,那东西已经在蠢蠢欲动了,苏辞的样子像是快吓哭了,我也不敢多看,立刻拉着他冲出了义庄门。我们一出门,就分别朝着两头疾窜出去——好在短腿小鬼虽然人矮腿又短,轻功倒着实不错,免了我替他担心。
苏辞向东,我向西。那义庄离着两头怕都有五六十丈距离,我才冲到一半的地方,对面那些武林中人的队伍突然大乱起来,便听不知有多少人同时发出抽气声,又有许多人望着我身后惊骇大叫,一时乱作一团——我知道,是那“东西”活过来了——堡主告诉过我,那“东西”会自己站起来,还会走动杀人!
现在,那“东西”一定是站起来了!
我心里又急又乱,更不敢回头去望。东边那头听起来好像也是一片混乱,苏辞只是带着哭音叫道:“老爷,快走!老爷,快走!”
我一边冲一边运足了气喊道:“镇上有怪物!这怪物会杀人!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出了镇子三里就没事了!”
喊到第二遍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长街的西头,这时候,似乎远远听见苏老爷沉着声音说了句什么,跟着就听一片马蹄声,虽然慌张,却一点不乱,轰隆隆的,朝着镇外疾驰而去。想必是苏老爷一见情势不妙,也不等苏辞说完情况就立刻带人离开了。
可西头这边这些武林中人却只是愣在原地看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的话。不过刚才堡主已经低声告诫了我,叫我千万不能停下,只要把话说完了,不管这些人听不听,都只管赶紧走人,要到离开了长乐镇三里之外才能停下来。所以我也没停步,一边重复喊着那几句话,一边不停步地掠过人群,朝镇外去。
在我身后,是一片惊叫惨呼,回头看看,那些人都丢了火把,全都疯了似的望镇外涌来,不知有多少人被挤倒踩伤,又不知有没有人被那怪物杀死。
我不敢去想,一直奔出好几里地,才停下来靠着路边一颗枯树大口喘气。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等见到堡主,一定要问个明白。
十二月初七小寒
昨晚做了个无头人的噩梦,起床后喝了一大盅鸡汤。
堡主让我去九华山接苏家老太太回洛阳,说是苏老太太最疼苏大公子这个孙子,而苏老爷又最孝顺苏老太太这个娘。这次苏大公子闯了祸,只有把事情告诉老太太,苏大公子才有救。
看来女人都护短,只有我家那个钟大娘除外。
还有我那十三年又四个月的薪水,不知道苏大公子跟堡主说了没有。
十二月廿二大寒
总算回到了天下堡。
除夕
快入夜的时候堡主终于回来了,还好赶上了年夜饭。但是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已经积了一大堆,这个年准定是过不好了。
给堡主敬酒的时候厚着脸皮提了提赌债的事,堡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苏大公子对他说过了,这次的赌债照例还是免了,留给我娶媳妇儿孝敬老娘。
要是别人一定会被堡主的微笑骗过去,只有我知道,堡主其实是狐狸变的。我敢打赌!苏大公子一定是忘了说了!
堡主突然又惦记起苏大公子来了,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天跪在祠堂里,会不会跪出毛病来。其实,要我说,一点都不用担心,苏大公子这人到哪儿都能活得好好的!这会儿说是在罚跪祠堂,多半又在偷喝给祖宗上供的酒呢!
堡主真是杞人忧天。
总之,不管怎么样,结果是好的,就算一切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