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屋里,苏妄言投过询问的眼神。韦长歌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他们一会儿会把‘顾大嫂’的尸体送回来。”视线却轮流看过顾念和顾盼。苏妄言目光一闪,瞬间了然。韦长歌出去的那一会儿,顾念已经坐回了墙边的小木凳上,顾盼也已盘腿坐在妆台上。两人皆是波澜不惊。
顾念道:“你看,我早说过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顾盼嘻嘻一笑。
她的笑声轻而短促,但这轻轻的、短促的笑声,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地打在了韦长歌的心上。不觉疼痛,却激起了翻腾的怒气。韦长歌面色陡沉,不及思索,冷笑道:“好!好!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们凤家的后人个个都不把人当人看!这难道也是顾先生顾夫人教的吗?”
顾念噌地跳起,怒道:“你说什么?”
韦长歌冷哼一声就待发作。他迎上一步,正要开口,却听得左面苏妄言的呼吸,盛怒中,四肢的血液都沸腾到有了麻痹感,偏偏那细小的呼吸声听得真切。转瞬间,心底思绪千回百转。韦长歌脸色连变了几遍,终于隐忍不发,只冷冷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又退了一步。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他的脸沉在阴暗中,有如晨星的眼睛笔直地望向桌上忽长忽短的火光。
顾念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说凤家的后人,那是什么意思?又关顾先生顾夫人什么事?还有,那封信的内容,你们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顾氏夫妇的事又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
韦长歌正要答话,苏妄言霍然立起走到他身边,浅笑道:“你只想问这些?”
顾盼慢慢站起,站在妆台上俯视着韦、苏二人,森森道:“哥哥,你怎么不问问他们,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苏妄言反手拉住韦长歌右手用力一握,示意他不要出声,笑吟吟地道:“这些问题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们。如果我们没猜错,在凌州,跟那个自称顾夫人的女人一起去找桑青的就是你们兄妹俩吧?接着,和桑青一起出现在蓬莱店的是你们,杀了花和尚的也是你们。说得明白点,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峨眉山遇到的就是你们,你们就是三十年前顾氏夫妇的那一双子女!顾夫人凤楚流的是凤显平的血,她的儿女虽然不姓凤,可仍然是凤家的后人。养不教,父之过,儿子女儿不成器,难道不是做父母的错?至于那封信……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既然小妹妹不欢迎我们,我们还是这就告辞了吧!”拉着韦长歌作势欲走。
“站住!”
顾念和顾盼一齐厉声喝道。
顾盼尖着嗓子道:“话没说清楚就想走?没那么容易!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妄言道:“不敢。只是这里面,我们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的,想要请教二位。”
“你要问花和尚和桑青的事?”
“不错,还有桑青之前的那个顾大嫂,我们今天看见的顾大嫂,还有三十年前的顾氏夫妇。”
顾盼连连冷笑,轻飘飘地道:“你倒知道得不少……你可知道,你提到的这些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苏妄言道:“我刚刚已经知道了。”
顾盼盈盈一笑,眼中陡现杀机:“我既然杀得了他们,也就能杀了你们。”
苏妄言扫了一眼顾盼指尖,轻描淡写地道:“你手上那根头发断了……”
他说了这句话,连顾念都是脸色微变。
苏妄言一笑,道:“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一进门,听说那女人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妆台找梳子。起先我还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们只要有对方的头发,就可以用这根头发杀死它的主人,是不是?你们通过头发来杀人,花和尚没有头发,所以你们只好亲自追到蓬莱店去杀他。不过,你们既没有我们的头发,我们也不是花和尚,要对付天下堡韦长歌和洛阳苏妄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顾盼脸上阴晴不定,许久方道:“你不信我能杀你?”
苏妄言淡淡地道:“也许你能。不过,要是我们俩死了,有一个人的下落,你们也就永远别想知道了。”
兄妹二人闻言同时扭头看向对方,神色惊疑,半晌,顾念期期艾艾地道:“她,她在哪里?她怎么样,还好吗?”
苏妄言气定神闲,慢悠悠地朝两人看过去,末了,轻轻一笑:“她?你们问的是谁?”
顾念迟疑了一下,紧紧闭上嘴。
苏妄言道:“你们住在蓬莱店的那天晚上,花和尚问你们的也是这个问题吧?同样的话,同样的问题,却不知道,你们问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顾盼、顾念只是不答,但眼睛却都死死地盯着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又是戒备、又是害怕。看见这样的目光,韦长歌没来由地怔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只有现在,顾念和顾盼脸上的期待,眼里的忐忑,才真正是这两个孩童应该有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顾念讷讷问道:“你说你知道,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也许……也许你是在骗我们……”
苏妄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走回去稳稳坐下了。
韦长歌却突地道:“有一件东西,看起来平庸无奇,就像是一块普通的炭石,但用来生火,却可燃之不尽。生起的火光中,还有光影闪现,十分怪异。这东西,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顾家兄妹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待他说完,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韦长歌一顿,一笑,走到桌前。他挑了挑灯芯,火焰顿时腾高了寸许,屋里便渐渐明亮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团小小的物事,把那东西轻轻放在灯下,接着解开了层层叠叠裹在外面的天青色锦缎。顾家兄妹同时惊呼,顾念更朝着那东西直扑过去。
那一方劫灰,静静地躺在灯下,近乎深邃而冰凉的黑。
顾念跌跌撞撞地爬上凳子,呆呆地看着劫灰,半晌,他用指尖轻轻一碰,便像是被烫伤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又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劫灰捧到了面前。顾盼像是这时才惊醒过来,经由妆台前的圆凳跳到了地上,飞快地跑过来。她个子矮小,看不到桌上的东西,急得团团转,大声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哥哥却只是看着眼前的东西,仿若未闻。顾盼急得大叫一声,抬头哀求地看着韦长歌,韦长歌心一软,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到桌上。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顾念颤声问道,“你们真的见过她了?你们……你们真的见过她了吗?!那,那封信也是她告诉你们的?不错,只能是这样,否则还有谁会知道?”他镇定了一下,抬头看着顾盼,顾盼微一点头。
顾念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都告诉你们。”
韦长歌暗自松了口气,脸上却还是一派自如,跟苏妄言交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坐下了。
顾念默然片刻,叹道:“唉,这许多事,也不知究竟该从什么地方说起……”说罢不断摇头,看来大是老成。
顾盼竟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顾念想了想,突地道:“我和顾盼……我们,我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韦、苏二人相视惑然。
顾念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打断自己的话,接着说道:“你们没有猜错,三十年前花和尚在白水寺遇到的就是顾夫人,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孩子,就是我和顾盼。可是,我们虽然叫她娘,却不是她亲生的。而顾先生,也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我和顾盼,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说到这里,两兄妹不约而同又都叹了口气。
苏妄言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顾念苦笑着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了我,或者,我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和顾盼就在那个地方了……”
他满是怀念地描述道:“那地方一年到头都笼罩着一层薄雾,一切都在迷蒙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混沌。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多大,我只知道不管走多远,不管再怎么眺望,前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永远都没有边际……但那个地方却也十分的美丽——四处长着晶莹剔透的树,地上拖曳着的藤蔓一直缠到树上,所以,藤上的花会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倾泻下来。那些花的果实,甜得像蜜一样。偶尔,有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地面上五彩缤纷的沙石就会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头顶的天是蓝色的,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天上有一种会飞、会发出怪声的东西。沙石下是一层厚厚的坚硬的黑色石块,在上面走路的话,就会发出空空洞洞的大得吓人的声响,还有的时候,它们会自己燃烧起来,烟雾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和画面一闪而过……”
“除了我们兄妹,那里再没有别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和顾盼两个人,彼此做伴,待在那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但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却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也许,那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宝藏了吧?!”顾念重重地咬着“宝藏”两个字,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却又旋即被一种深深的感叹代替了——
“我们就是在那里遇到他们的。”
“你是说顾先生和顾夫人?”
顾念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顾先生和顾夫人是真的去过那个宝藏!”苏妄言问道,“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顾念道:“说来,这又是巧合了。那次爹跟娘一起回家,原想求凤显平承认他们的婚事,但凤显平却对他们二人百般羞辱。娘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就对爹说,既然已经尽了力,不能如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在门口拜别了父母,就跟爹一起下山了。”他们既然已经承认了他们就是顾氏夫妇的两个儿女,便连称呼也变了,只是仍不愿叫凤显平一声外公。
“下到半山腰,山腰里突然涌起白云,不断上涌,很快就到了脚下,接着就淹过了脚背、小腿……渐渐地,整个人都被围在了云里,头顶、脚下、手边,到处都是云。娘是在峨眉山上长大的,这样的景象也不知见过多少次,知道这不过是金顶云海的先兆,也不吃惊,拉着爹的手,在云里慢慢朝前走。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但那天,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处身在宝藏之中了。”
顾盼突地感叹道:“那天发生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那么亲切,爹爹又是那么挺拔——他站在我面前,我得拼命仰起头才能看得清他的脸……唉,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
“那时候,我听到人声也是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到世界上竟还有别的人!”顾念微笑道,“那地方那么大,偏偏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大概就是缘分吧?!我坐在地上,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也一句都听不懂。他们见怎么问都没有反应,就要走,这时候,是你拉住了爹的衣摆——”
顾盼盈盈笑道:“是啊,那会儿我看他们要走,也没多想,不知怎么搞的,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摆,死也不肯松手!幸好我抓住了……”说罢,一偏头,小小的脸上竟有种少女特有的羞涩。
顾念道:“爹见你死死拉着他,又是好笑又是困惑,回头跟娘说了几句,就朝我伸出手来。这次我明白了,他是问我要不要跟他们走,于是我抓住了他的手……就这样,顾先生、顾夫人成了我们的爹娘,他们给我们取了名字,带我们一起回到外面。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娘就指着眼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告诉我们是什么,教我们喊‘爹’、喊‘娘’。我们慢慢学会了说话,知道天上会飞会发出怪响的是鸟,树上开的是花;知道那种黑黑的石头叫劫灰,而地上发光的是宝石……唉,那些日子,可真是开心……”
说到最后,却怅惘起来。
他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又道:“他们进到宝藏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出来的时候却已经雨雪霏霏。谁能想到,在那地方不过短短片刻,外面的世界竟已经是季节流转,时光飞逝?!爹和娘震惊之余,也就感叹流光易逝,浮生若梦,从此便带着我们兄妹归隐天池之畔。粗茶淡饭,一家人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可几年过去了,我和顾盼却始终还是刚从宝藏出来的样子。爹和娘虽然没提起过这件事,但他们暗地里也在着急。终于有一天,娘忍不住了,她摸着顾盼的脸说:‘小盼的牙齿,怎么好几年了,却还没长出来?’爹正在灯下看书,愣了愣,放下书道:‘小念也是……’接着,又让娘别着急,说,‘我倒巴不得他们永远都是这小孩子的模样,一辈子无忧无虑,不必去理会那些个烦心事。’说完,对我和顾盼笑笑,娘却重重叹了口气,怔怔地道:‘真能这样当然好。我只怕,有一天我们老了,不在了,他们却还是这样子。到时候,又有谁来照顾他们?’爹听了她的话,脸色暗沉下来,过了好久才说:‘你说得不错,我们是应该替他们想想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透过门缝看到外间还亮着烛光,迷迷糊糊中,知道他们是在商量我和顾盼的事。第二天起床,爹娘已经打点好了行李,说要再去一次那个宝藏——他们本想在那里找到能让我们和普通人一样的法子的,可当我们回到峨眉,却再也找不到宝藏的入口了……”
顾念一顿,黯然长叹:“我们没有找到回到那地方的路,也再也没能回家——回天池的路上,我们到过宝藏的事被人知道了,一夜间,人人都在追杀我们,打探我们的下落!他们个个都要逼爹娘说出宝藏的下落,殊不知,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宝藏究竟在什么地方!可这些话有谁肯相信?”
韦长歌道:“所以,顾先生和顾夫人才带你们回集凤峰求助……”
顾念默默点头,想起在凤家的那个晚上,不由得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