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沉吟道:“但我看顾先生和顾夫人素日行事,着实教人佩服,想来不该是贪图富贵的普通人。刚才你也说,他们带着你们兄妹二人归隐天池,过的是粗茶淡饭的日子。但传说中当年顾氏夫妇却是因为一夜暴富,才被怀疑到过那个宝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顾家兄妹都没有出声。
拾 归去
“一夜暴富……一夜暴富……”
好一会儿,顾念才喃喃着,惨笑道:“那地方的确是世上最大的宝藏,地上都是宝石金沙,水底是玉石珍珠铺就的河床。可除了我们兄妹俩,那地方的东西,爹和娘却是什么都没有带走……又说什么一夜暴富?”
顾盼紧咬着下唇,恨恨地打断道:“只怪我年少无知,只怪世人欲壑难平!我是看那老婆子可怜,才送她十颗明珠养老,没想到她原来是我爹的仇人!她故意装疯卖傻,想要对付爹娘,偏偏我那么傻居然相信了她!爹和娘明明叫我不要理会她,我却还是背着他们去找她——若不是那十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我们又怎么会落得家破人亡流落异乡?!”
苏妄言侧着头想了想,诧异道:“既然顾先生、顾夫人没有拿过宝藏里的东西,你又怎么会有十颗明珠送给她?你们给了桑青那么多钱,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韦长歌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年来,每个照顾过你们的女人,你们都会许给她一笔用之不尽的财富。你们是从哪里得来这些钱的?还是说,你们已经找到了宝藏的入口?”
顾念道:“若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我们……唉……”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顾盼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韦长歌张开双臂。
韦长歌一怔。
顾盼抬起脸一笑:“抱我下去!”
韦长歌笑了笑,上前把她从桌上抱了下来,轻轻放到地上。顾盼拉了他的手,推户出门,蹲在地上捡了一粒石子,握住了,又拉着韦长歌回屋内。
屋里安安静静。
一盏油灯孤独地亮着,火光长长短短,阴翳与光亮推推挡挡,每个人的脸都与白日里有些微的不同。
顾盼把拳头伸到灯下,慢慢摊开。
她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颗珍珠,足有小指粗细,晶莹剔透,上面还隐隐缠绕着一圈青色的光华。
顾盼随手将那颗珍珠一扔,道:“你们明白了?”不待韦、苏二人回答,又指着院外一棵大槐树道,“那棵树下七尺处有一口铁箱,是两百多年前的东西了,里面的东西如今可值十万钱。”一顿,手略略抬高了些,又指向远处深蓝色的山峦道,“看到那座山了吗?往西南方走十八里,两峰之间有一座铜矿。还有那边那块平原,那是先皇的地陵。诏书上说全是用木器陶偶陪葬,其实每天夜里都有青气冲天,那里面,也不知埋葬了多少金银珠宝稀世奇珍。”
韦、苏二人听她一一数来,都是讶异不已。
韦长歌道:“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顾盼投目远望,冷冷笑道,“这地上,到处都是宝贝,全是以前的人用命换了来埋下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拼了个鱼死网破抢来的东西,也不过抱着、看着,开心那么几年,最后统统得埋在地下——哼,等到碑文磨灭,墓石一垮,还不又是无主的东西?”
她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自言自语地道:“世人无知,总欲从无处求有——爹的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一语未了,便不说话。好半天,就只是凝眸看着远处,也不知究竟从这黑沉沉的一片中看出了些什么……
寂静中,灯花啪地爆开,每个人都从细微的爆裂声里听见了自己的沉默。
韦长歌问道:“那后来呢?那天晚上顾夫人带着你们逃下集凤峰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顾念摇头道:“我们根本没有离开集凤峰——娘毕竟是个女人,又带了两个孩子,就是想逃也逃不远。那天晚上,爹身中剧毒,跳下了万仞绝壁,娘知道凤显平不会就此甘休,于是带着我们走小路悄悄折返凤家,躲在当年她做女儿时的闺房里。我们母子三人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听着外面一片喧哗,不时有脚步声从门前经过。我和顾盼都害怕极了,万一有人推门进来,那该怎么办?娘用力抓着我们的手,叫我们不要害怕。还好老天有眼,放了我们母子三人一条生路——整个晚上,门外虽然不断有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人进来查看……”
苏妄言心念转动,微微露出笑意,道:“倒不是老天有眼,实在是顾夫人冰雪聪明。她的家人如此狠毒,连她本人都不肯放过,在这紧要关头,又怎么会有心思去她以前的闺房怀念旧情?自然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了。就算有与她交好的兄弟姊妹,凤显平害怕坏事,绝不会让他们留在集凤峰上,因此那天晚上,集凤峰上是绝不会有人到那间房里去的。”
韦长歌微笑着应道:“不错。况且凤显平费尽心机设下圈套,花了这么大功夫,却还是让顾夫人逃脱了,他一心想要得到宝藏下落,怎么肯甘心?再者,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的,凤显平害怕事情败露,也一定会让所有人都下山去追顾夫人和你们兄妹。所谓调虎离山,也只有这样,顾夫人才能带着你们全身而退——顾夫人就是明白这一节,才敢大摇大摆地躲在自己房间里。”
顾念一愣,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偌大的集凤峰上一个人都没有……”又接着往下说道,“我们在房里躲了一夜,只听得外面喧闹不已,天亮时才慢慢安静下来。中午时,外面静悄悄的没了声音,娘这才带着我们出了房间,悄悄从后门离开了凤家。临走时,娘远远看着爹跳下万仞深渊的地方,一言不发,久久伫立。她的眼神……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她的那种眼神,只是看着看着,无端端地就害怕起来……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恍恍惚惚地被娘牵着往前走,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坐在中元节的戏台下,四周无数人影走马灯似的穿梭着,台上轰轰烈烈,台下纷扰嘈杂,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就只记得,一路上,看见山谷里徘徊着的大片大片的白云,又轻又薄,扫着红色的枫林……”
“路过白水寺的时候,娘停下来怔怔地看着里面。许久,说:‘这次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娘带你们进去听弹琴蛙,好不好?’”
苏妄言道:“花和尚就是在那里遇到你们的?”
顾念点点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嘿嘿一笑:“那个大和尚倒真是有趣!他一看到娘,连眼珠子都直了,果然是个六根不净的花和尚!可惜啊,可惜!”连说了两次“可惜”,抬眼看看韦长歌、苏妄言二人,问道,“你们可知道,我娘宁可冒险最后也要到白水寺去是为了什么?”
韦长歌和苏妄言都摇了摇头。
“因为那里,是她第一次见到我爹的地方——”
顾念微笑着道:“有一年中秋,娘本要赶回集凤峰跟家人一起过节的,却在途中为了替一对被人霸占田产的老人出头而耽误了行程。等娘到了白水寺,已经是中秋那晚的深夜了,她看时间已晚,又见天上月亮又大又圆,索性便不回家直接进了废寺之中,打算独赏白水秋月。那时,虽然已是仲秋,但峨眉山上依然苍笼翠罩,废寺中也依然是芳草萋萋,月光映在歪斜了的窗户和门上,映着墙上剥落的红漆、石板间的青苔,别有意趣。她循着月光往里走,走着走着,便听前面有人吟了一句:‘江山不改秦时月——’她亦是心有所感,脱口接道:‘一轮玉魄古今秋。’说完了,才一愣,再抬头看去,那个人一袭布衣,卓然孤立在白水池边,却也正讶异地看过来——嘿,那时候,她可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顾晋之啊……”
苏妄言默然不答,回头看看,韦长歌正望着桌上灯火出神,他轻咳了一声,踱到窗边,略略一站,已觉夜风源源不断地吹在脸上,倒有些凉意。回头看看,韦长歌依然听得入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顾盼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墙边那张小木凳上,拧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顾念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个中秋之夜发生的陈年旧事:“她心里就只有爹一个,花和尚就是再等三十年,又有什么用?”
苏妄言站在窗边长长吐了口气,便觉得有些烦闷,他一边听着顾念说话,又想想往年的秋天在白水池畔亲见的月色,忽然兴味索然,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顾念正说到:“娘打听到有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为人老实心善,就把我和顾盼托付给了她……”
苏妄言只道自己的举动没人注意,没想到,一回头,正见韦长歌含笑看着自己。
便是一怔。
韦长歌却陡然开口问道:“你渴不渴?”
他问得突然,苏妄言不由得又是一愣,顾念的话也是戛然而止,和顾盼一起看过来。片刻间,苏妄言像是脑子停住了思考,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韦长歌却不理会,笑着道:“我去给你拿点水来。”顿了一顿,又向顾念、顾盼两兄妹道,“说了这么半天,你们也都渴了吧?”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撩起布帘,快步进去了。
外间的三人看着那藏蓝的布帘,一时都没有说话。
布帘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便又听见碗和勺的碰撞声和舀水的声音。苏妄言侧耳听着——那些琐碎的声音,像是因了什么莫名的原因就变得难以忽视起来,和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一起传入耳膜深处。
他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向顾念道:“顾夫人害怕难逃一劫,下山后,就把你们托付给了别人,然后呢?”
“哦——”顾念猛然回过神,慌忙应了一声。
正要开口,冷不防,墙边传来幽幽的叹息声,顾盼神情落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条小辫随着她的动作甩下来,落在她耳边上,不住地晃来晃去。
顾念看她一眼,脸上的神情像是迷茫,又像是了然,漠然收回视线,才又接着讲道:“娘把我们托付给李天秀就走了——哦,李天秀,就是那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她离开的时候,我和顾盼都扑上去拉着她,哭着不让她走。顾盼问她:‘娘,你要去哪儿?你不要我们了吗?’娘红着眼蹲在我们面前,说:‘孩子,你们还太小,娘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不能带你们一起去。你们乖乖地待在这儿,只要你们不跟娘在一起,那些恶人也就不会来害你们了。’我一边哭一边问她:‘娘,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她答应我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我也知道,她就算回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于是我又再问道:‘娘,那若是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这里了呢?’她笑着说:‘不管你们去了哪儿,娘都能找到你们!娘要去帮你们找回家的路,等找到了,娘就回来接你们。不管你们在哪儿,娘都会去带你们回家的……’她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十年!”
顾念怅然叹了口气——
“就跟娘想的一样,李天秀是个寡妇,无亲无故,一贫如洗,突然间有了子女,又得了娘留下来的银子,果然把我们当亲生骨肉一样照料。可是,没过多少日子她就发现我和顾盼不会长大,她开始害怕我们,躲避我们,她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两只怪物……到最后还要杀死我们!我带着顾盼连夜逃出来,从此就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坏人、恶人,不知遇到过多少危险,受过多少次骗!好在我们的身体虽然不会长大,心智却日复一日地成熟起来。两个小孩独自生活实在不太容易,若是身旁有个大人照料,那就轻松了许多。但是一般人家不会收留来路不明的我们,而男人孤身带着孩子又太引人注意,于是,我们想到给自己找一个‘母亲’。”
“我们不会长大,为了避人耳目,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子就得搬走,所以做我们的‘母亲’须得可以随时抛下身边的一切,移居他乡。要符合这些条件,最好就是那些丧夫独居的年轻女人——她们深居简出,孤苦无依,收养孩子正是合情合理。而且这些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往往不甘寂寞,最容易被我们许诺的酬劳打动。我们和每一任‘母亲’都定下约定,只要照顾我们五年,就给她们一笔终生享用不尽的财宝,让她们自由离去……”
“自由离去?”
苏妄言微微一笑,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顾念没有回答,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藏蓝色的布帘沙沙作响,韦长歌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了三个空杯子,走了出来。那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依次往杯里斟了水,一杯递给顾念,又端了一杯给顾盼。顾盼却不接过,只痴痴看着那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突地凄凉一笑,昂起头,深深看了韦长歌一眼,低声道:“我可不是孩子啦……”
韦长歌的动作僵在半空——他虽然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有意无意间却还是忍不住把顾盼当作了一个小女孩来照顾。当下微微一笑,蹲下身,把那杯水放在顾盼脚边,接着回身拿了剩下的一杯走到窗前,笑了笑,送到苏妄言手里,看他接过杯子就要送到嘴边,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小心!”
苏妄言动作快,却已喝了一口,皱着眉道:“好烫。”
韦长歌笑道:“刚烧好的水,怎么能不烫?”
苏妄言瞪他一眼,道:“喝点凉水也就是了,何必烧了开水才拿来?”
韦长歌依旧笑着道:“茶壶里的水本来是凉的,不过立了秋的天气,水太冷总是不好。”
苏妄言漠然不应,又低头喝了一口水,这才道:“你不渴吗?”
韦长歌看了看桌上,一怔,笑道:“我倒忘了——该拿四个碗才对——”伸手从苏妄言手里抢过杯子,就着把剩下的水都喝了。
苏妄言只觉得脸上被水汽蒸得发热,忙侧过身,让夜风吹在脸上,一面问道:“你们虽然说五年期满就会放她们自由离去,不过最后却总是会杀了她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