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眼中涌泪,稚嫩的面孔上浮起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倦,喃喃着道:“他们到了集凤峰,山上的仆役使女都已经被赶走了,就只剩下凤氏一家和几个老奴。大厅里已经布好了喜堂,正中挂着大红双喜,两旁点着龙凤花烛,下方摆着两桌酒席,凤家的家眷围坐桌前,中间还空着四个位子。顾先生和顾夫人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见了这场面都是一愣。凤显平便对顾夫人道:‘我这些儿女之中,你是最像我的,我最疼的也是你,你铁了心要跟着他,做爹的难道当真不认你这个女儿吗?’顾夫人几个兄弟姐妹也都过来相劝。顾夫人心里感激,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不愿让人看见,慌忙背转身,悄悄用手背抹去了。凤显平又对顾先生说,趁着一家人都在,让他们重新拜过天地,在祖宗面前正了名分,那以后就是明媒正娶了。”
“他们夫妻没有想到身在难中,竟还能得到凤家的承认,当下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便请凤显平坐在上首,高高兴兴地拜了堂。凤显平喝了顾夫人敬的茶,笑着对顾先生说:‘从今以后我就把凤楚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跟着,凤家几兄妹便一拥而上,拉顾先生和顾夫人入席。顾先生平时嘴上虽然不说,但每次看见顾夫人暗自落泪,他其实也是万分难过。这天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酒喝到半酣之际,座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起身敬了顾先生一杯酒,突然笑着道:‘顾先生,今天你做了我们家的女婿,就是一家人了。以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大家就此揭过,可好?’顾先生含笑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已接着道,‘既然如此,还望姐夫不念旧恶,提携小弟一把。’顾夫人何等聪明?立时便觉不对,笑着问道:‘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年轻人冷冷一笑。旁边一人回答道:‘六弟的意思,既然是一家人,二妹,你和妹夫何不把宝藏的所在说出来,也好让一家人同享富贵。’顾先生脸色微变,却仍然端坐座上,沉声道:‘凤陶,我敬你是楚儿的大哥,不与你计较。你若再说下去,就休怪我无情了。’那人仰头长笑起来。笑声一起,便听兵刃出鞘之声,凤家诸人纷纷起身跃后,他们手中,不知何时都已握着雪亮的刀剑,就这样把顾氏一家四口围在当中。”
顾念坐在墙边的小木凳上,已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的神色愈见愤恨,低声道:“顾夫人飞快地伸手搂过两个孩子,自己也靠到丈夫身边。便听她大哥带着笑道:‘好妹夫,你待怎么个无情法?听说你那一手‘不能归’能教人求死不求生,我早就想领教了,可惜啊,今天怕是没机会了!’顾夫人惊怒交加,向凤显平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凤显平那老匹夫,他哪里还是个人!他居然道:‘你爹这位女婿武功了得,爹也忌惮得很啊,嘿嘿,不在酒里下点功夫又怎么留得住他?’顾夫人听了,半天没有说话。她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数九寒天,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冰水似的……我,我真是死也忘不……”
顾念说了半句,突然刹住了,过了一阵子,茫然地叹了口气。
旋即,顾盼清脆的声音在屋子另一侧霍然响起:“凤显平又道:‘顾先生,老夫还真是佩服你。你方才试着想要运功,已经牵动了体内的剧毒,此刻应当是五脏六腑都如刀绞一般,痛彻心扉,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顾夫人嘴唇动了动,终于强忍眼泪,伸出左手轻轻放在丈夫肩头上。”
她的声音比顾念清脆尖细,说话的速度也更快些。所以从她嘴里说出来,便更觉紧张,那个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的晚上,仿若又到了眼前。
顾盼道:“就在这时,顾先生蓦地大笑起来。凤显平道:‘你就快死了,还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中了毒吗?你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老夫!’顾先生笑完了,冷冷道:‘你倒试试看。’他的眼光像电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片寂静之中,耳朵里有什么嗡嗡地轰鸣着,奇怪的是,却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在跳……顾先生站起来,顾夫人看他一眼,跟在他身旁向门口走去。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而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对方的手。好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拦。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慢慢走出大厅,走过了大厅外的院子。”
“时间像是过得特别慢,又像是过得特别快。眼看只要迈过门槛就到了外面,他脚下却突地踉跄了一下,一丝暗红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来,跟着就再也克制不住,暗红色的血变成了黑色,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有人大声喊着:‘别被顾晋之唬过了!’顷刻间,凤家的人便蜂拥着冲了上来。顾先生猛地把妻子往外一推,顾夫人便跌到了门外,接着,他又把手里的孩子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往外一抛,顾夫人一惊,顾不得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飞身扑前,起落间已跃出数丈,总算把那个孩子稳稳接住了。她正惊魂未定,已听见她父亲在那道门后大声说着:‘顾晋之,没有我的解药,你活不过一时三刻!快把宝藏的所在说出来!’顾夫人一惊,慌忙回头,却只能看见她丈夫打直了脊背挡在门口……”
玖 陈迹
顾盼脸上渐渐透出一种奇特的光彩,不知为什么,眼波流动之中,竟似神采飞扬!
“那个穿着灰色布衣的挺拔身影,不见丝毫动摇,只那么一站,便是渊渟岳峙,虽千万人亦不可夺!”
继而一顿,语气越发地抑扬顿挫起来,直欲断金截玉。
她道:“顾先生笑叹:‘解药?这毒,名字叫蚀骨相思,天下无药可解。’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用真气远远送出,分明是要叫顾夫人知道。便见他缓缓回头,深深看了顾夫人一眼,面上竟不见半分喜愠之色。只一眼,就又回过头,再也没有看过来。顾夫人眼中噙泪,也不说话,把两个孩子一个负在背上,一个抱在怀中,提气飞奔而去。”
“那天晚上,山头静极,风却极大,数十丈外还能听到峰顶的打斗声。顾夫人脚下越奔越快。突然间,她陡然扬起头,厉声长啸起来!啸声中,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只觉脸上一片冰凉,有种像水一样的东西滴落在她的小脸上,顺着脖子滑进了衣领,她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这一瞬间就懂了生,懂了死,懂了离别……那孩子手上默默用力,把顾夫人抱得更紧,直到指尖都泛着白色……”
“等到了集凤峰下,她把孩子放在峰下路边的草丛里,自己又折身往山上奔去,才奔出几步,猛听得一声大笑陡然响起,在群山之间轰然震响!倒像是在与她先前的啸声彼此呼应。顾夫人身形一顿,缓缓回头,只见透过云层照下的黯淡月光里,一个人影从集凤峰顶一跃而下,转眼间,就没在了黑暗里。顾夫人身躯一晃,竟似再也站不住,软倒在地上……她痴痴地看着峰顶,良久,才走回来,伸手把那女孩脸上的泪痕拭去了,说:‘别哭啦,别哭啦……’可她自己……她自己却……”
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苏妄言叹了口气,接下去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凤显平极力隐瞒,可是没过多久,顾晋之夫妇被峨眉剑客所害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凤显平使诈骗了自己的女儿女婿,把顾晋之逼落悬崖,但凤楚和两个儿女却就此失去了踪影。所以过了不久,就有人说凤楚为顾晋之殉情自尽了;又有传言,说凤楚和她的一双儿女其实也已遭了凤显平的毒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顾晋之死了,凤楚失踪,那最有可能知道宝藏所在的,就是凤家的人了。于是凤显平一家,一夜之间就成了众矢之的,不到三年,便死的死、散的散了……”
顾念恨恨地呸了一口,顾盼却静默半天,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声佛,奶声奶气地道:“阿弥陀佛,真正是恶有恶报……”
韦长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笑不出来。
苏妄言再度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又开口,却道:“顾夫人当日那封家书,其中有几句话,直到今天,我也还一字不差地记得……”
他说着站起身,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猛地站定了,缓缓念道:“余生以来,父母爱惜,扶抱提携,贵若珍宝。而今离家远走,竟不能承欢膝下,生育之恩未谢,养育之恩未报,情何以堪?儿实不肖!儿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诸兄弟姊妹。犹记当日去时,小弟阿兰尚幼,学步后院时或扑倒,于是动辄大哭‘阿姊抱我’!儿在东厢闻之,每每弃剑废书出视。一旦离家,则往往挣起于睡梦之间,口中犹呼‘阿兰勿惊’,然天未白,月无光,更漏无尽。醒耶?梦耶?辗转反侧,茫然若失。又忆及蜀山夜雨,檐前铁马,于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晋之待我以诚以真,何忍遽相离弃,而令彼孤苦以终?儿不得已!呜呼!今我夫妇亦实无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难。然稚子何辜?必令其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他慢慢念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倒不像是在记诵顾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从胸臆肺腑之间直抒而出,说到最末一句“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更是一语未竟已三叹,直如金石掷地,铿然作响。
顾念与顾盼痴痴听着,眼眶渐渐泛红。
韦长歌叹道:“顾夫人这封信字字恳切,哀婉动人,就是木人石心读了也该动容。偏偏她的亲生父亲、同胞兄弟却是铁石心肠。”
半晌,顾盼挣扎着问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是他的亲女儿、他们的亲姊妹……”
一时间,韦长歌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五岁的女童,他避开顾盼带着询问的目光,沉默着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灯点着了,望着跳动的灯火呆立了好一会儿,慢慢走回座位。
顾盼沉思着,忽地轻轻呼了口气,侧着头,落寞一笑:“这么多年了,这个世界的事,我却还是不明白……”
苏妄言迅速扭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漠然应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人心如水,交道难论,便是如此了……”
顾盼闻言轻轻点头,随即却猛地抬起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封信里的内容,又是谁告诉你的?”
苏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诉我的。”
顾念、顾盼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齐声问道:“是谁?”
苏妄言悠闲地道:“还是你们先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们两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前因后果,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亲眼所见?”他瞥了顾盼一眼,笑道,“顾夫人的眼泪真的那么冷吗?她抱着你走向门口的时候,当真静得能听见心跳吗?是她的心跳,还是你自己的心跳?”
两兄妹的表情同时一滞。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众人一起回头,韦长歌听了听,讶然道:“有八个人正朝这边过来,一老七少,脚步沉重迟疑……出了什么事?”脚步声停在门外,一行人小声商量着什么,继而有人啪啪啪地叩着门。韦长歌看了看苏妄言,又看了看那两兄妹,起身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手里拄着根拐杖。几个壮年男子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后。看见韦长歌,那老人明显吃了一惊,口吃着问道:“你……你是……”却又像是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反而探头看向屋里。顾念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叫了声“孙爷爷”,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过京城,特地来看我们的。孙爷爷,你找我娘吗?她还没回来呢!”
那老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却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韦长歌,迟疑道:“你……你是顾家的旧识?”
韦长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韦,跟他们去世的父亲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异,又不住瞟着站在一旁的顾念,心里起疑,放低了声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顾念,顾念仰首甜笑,老人也冲他笑笑,拉着韦长歌衣袖,转身颤巍巍地走到一边。
那老人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认识他们两兄妹的父亲,那可再好不过了。”韦长歌忙道:“出了什么事?”老人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试了好几次,踌躇着道:“前村的人带了信来,说有个女人无缘无故死在路边,有人认出那死了的女人就是小念和小盼的娘。”
韦长歌不禁愕然,但却不吃惊,也许他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老人把话说出了口,脸上像是轻松了许多,碎碎念道:“听说是还带着行李包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小念、小盼都在家里,顾大嫂又怎么会一个人出门呢?难不成是想……”下面的半句便吞回了肚子里,摇了摇头,感叹道,“造孽啊!”他对韦长歌笑了笑,脸上道道丘壑却都苦涩地皱到了一起,老人道,“唉,顾大嫂死了,这事儿,大伙商量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两个孩子……唉,他们在这儿又无亲无故的……你既然认识他们的父亲,那干脆就麻烦你进去告诉他们吧!”
韦长歌心里一时百味陈杂,点头应了。
那老人露出点勉强的笑意,道:“大伙儿现在先去前村,把尸体抬回来,其余的事,咱们回来再说吧……”
韦长歌道:“那就有劳老人家了。”
那老人看着透出亮光的屋子,连声叹气,转身招手叫过那一群人,带头出去了。那七八支火把渐渐移远,在田埂上排成一行,迤逦而去了。
韦长歌转头看向那小小的农舍,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动,会走,会活生生地出来应门,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