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铁脚棠已接着道:“老三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竟是惊为天人!他痴心一片,可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女子最后还是琵琶别抱,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能相见。老三虽然得不到她,但这三十年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别的女子,管你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这样,才落下了这个毛病。他发现自己不行之后,生怕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因此故意流连于烟花之地,做出些放浪形骸的举动,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江湖中谁又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他叫自己‘花和尚’,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因为他以前当过和尚,又好女色,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俗家姓花。老三的意思,是说他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是过着和尚的日子。唉,说起来,老三也算是个情种了!”
他话说完了,众人都是悄然,想起那花和尚孑然一身,背着个“花”字过了一辈子,心里却始终只有那一个人,究竟可惋抑或可叹?心里也不知是些什么滋味。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记了一辈子?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想来必是风华绝代了……”韦长歌悠悠一叹。
那一时,那一地,那一眼。
抬首回眸浅笑低颦间,荏弱的剪影从此收在心底。流年偷换,情若连环,慢慢风景物事都褪了颜色,经历许多生离死别,终于江湖子弟江湖老,苍凉心底,便只余那一时一地,那一抹倩影,便只有空空而来的一个女子,犹是当年容光……
苏妄言扫他一眼,淡淡道:“那自然是艳丽非常,不可方物的了。只恨你和我都没那个缘分罢了。”
夜明生已接道:“可不是不可方物吗?不过老二你讲得不对,你知道老三为什么没能得到那女子?哼,告诉你吧,那女子一开始便已罗敷有夫,三哥他迟了一步,只能抱恨终身。”轻叹一声,悠悠吟道,“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铁脚棠摆手道:“你又怎么知道的?什么明珠罗敷的,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玩意儿!那年老三在汉水边上自言自语,我在一边儿听得真真的,他说的可不就是扬州城里醉月楼的恋柔吗?”
夜明生冷笑道:“庸脂俗粉,又怎么配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三哥这件往事,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三哥一起喝酒,他喝醉了之后,就跟我讲了这一段往事。三哥原是个孤儿,从小被少林寺的僧人收养,就入了少林寺,当了和尚。到长大了,也是一心向佛,十分虔诚。三十年前,他刚二十出头,为了参悟佛法,独自到一座佛教圣山朝圣,想在万峰之巅闭关参禅。那座山山势陡峭,道路未开,崇山峻岭之间,就只有经年累月被樵夫们踩出来的一些小路,十分难走,非得手脚并用才能往上爬,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有掉落悬崖的危险。”
“三哥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会武功,爬起山来自然比平常人容易许多,可就算这样,他也是走得又累又渴,出了一身的汗。黄昏时分,到了山腰一座荒废的古寺,正好累得走不动了,便进了门,坐在寺门后的长廊里歇脚。突然间,寺院深处传来一阵琴音,铿锵跌宕,让人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三哥闭目听了一会儿,便疑惑起来,这深山野岭,破败古寺难道竟还有人居住吗?循声前去,却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里蔓生的野草中间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水池。那女子,就坐在池边上。”
“正是黄昏时候,山头上,斜照相迎。那女子素服淡妆,俨然而坐。映着夕照,真个便是明艳无匹……”
夜明生睁大了空洞的眼睛,似乎一瞬间,他也从自己的话里看到了那个女子惊人的美貌。
“三哥说,他当时一见那女子,三魂六魄就像是被雷劈开了一半似的,倒真的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像一层薄金铺在地上。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低了头去看那道光线,似乎这一缕阳光便是三十年前山头的那一抹夕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琴声又响了起来。他猛然回过神,四处张望,那琴声竟是来自池底!正吃惊,便听那女子道:‘是这水底的蛙声。’他这时才看到,那女子身边竟还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七八岁,小的是个女孩,不过四五岁,就蹲在那女子脚边玩耍。山高路险,三哥年轻力壮又有武功,也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古寺,而她一个女子,弱质纤纤,还带着两个孩子,又是怎么到的这半山之上?三哥是个直性子,愣了半天,便上去攀谈。那女子只说自己是川中人氏,少时便远嫁东北,这次是回家省亲。说话间,那琴声又开始响起,三哥将信将疑地俯身看向池中,果然有几只青蛙蹲在池中的石头上,正仰头鸣叫,那琴声就是从那几只青蛙口中发出的!”
苏妄言轻轻“啊”了一声,道:“那地方是峨眉山,那水池就是白水寺里的白水池!”
夜明生停下来,把头转向这边,道:“这个三哥倒没有告诉我……世上竟真的有鸣声如琴的青蛙吗?”
苏妄言笑道:“不错,这蛙就叫弹琴蛙,天下间就只有峨眉山白水池里才有。‘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相传,当年蜀僧擅琴,李白听后就作了这首诗来送他,于是彼此引为知己,为伯牙子期之交。后来蜀僧圆寂,李白感念,在灵前长叹说:‘从今往后,无复高山流水之音,亦再无人为我抚琴了。’结果夜来便梦见蜀僧飘然而至,说:‘人生在世,难得知音,你既爱我的琴声,那明日黄昏请务必依约前来,我再为你抚琴。’李白第二天再去,果然听见琴声,便如蜀僧在世时一般,仔细查看,才发现原来是白水池里的青蛙鸣叫……我曾去过几次,如今的白水寺虽然已是废墟一片,但白水秋月,月下聆琴,当中却也别有一番清欢。”
他扬起头,露出笑容,眉宇间微见悠远之意。
韦长歌不自禁地一笑:“你何时去过这种好地方了?也不叫上我一块儿去!”
苏妄言瞥他一眼,似有些得意,却向夜明生道:“那后来呢?”
“三哥回过头,那女人正听得入神,再看那两个孩子,不哭不闹,哥哥带着妹妹乖乖地在一旁捡石子玩。那女子见他看着孩子,便笑着道:‘这是我的一双子女。’叹了口气,就有点怅然,说,‘这次走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所以我特地带他们来看看这弹琴蛙。’三哥听她言语中的意思大是凄凉,不像寻常离乡背井,就上去大着胆子问她:‘夫人可是家中有事?’那女子默然了一会儿,回答说:‘外子刚刚病逝。’三哥一震,含含糊糊说了些安慰的话,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
“隔了一会儿,天色黑了,半轮山月在林子后边露出点儿银边来。那女子就像大梦初醒一般,蓦地站起来,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那兄妹俩乖乖地走了过来。她跟三哥道了声“再会”,一手抱起女儿,一手牵着儿子,就往外走。三哥想到天色已晚,路又不大好走,忙追了出去,想送她们母子三人下山,那女子却坚持不肯。三哥便说:‘天这么黑,你又不要人送,那不如等到天亮再走吧,也好安全些!’”
夜明生不接着往下说,却感叹道:“二哥,你平时说话十句总有九句半是错的,可你说三哥是个情种,这句话,我倒不得不服你!”
铁脚棠听了他的话,满心不快,但又急着想听他往下说,也不好和他争辩,就只是哼了一声。
夜明生摇着头道:“老三他自从酒醉告诉了我这件事,后来也就不瞒我了,这些年来,这段陈年往事我听他说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每次喝了酒,他就会说起这事,每次说到这儿,他就开始流眼泪。”
说到这里,想起花和尚,眼眶也红了。
他深吸了口气,道:“三哥每次说到这里,就会狠狠喝它三大杯,然后流着眼泪对我说:‘老四,你不知道,我真悔啊!我后悔了一辈子,恨我自己没有留住她!老四,你知道吗?我悔啊!那时候,我对她说:‘天这么黑,你还是天亮再走吧。’她抱着孩子站在门外,听了我的话就回头看着我,她说:‘这个年月,这个世道,走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浑黑吗?天亮,可这天哪儿还有亮的时候?’她站在那儿,脸上神情,明明白白的就是黯然神伤四个字!我一时怔住了,等回过神来,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哪儿还有她们母子三人的影子?’”
“可叹就这一面之缘,三哥却再也没能忘记这女子。他知道自己勘不破情关,从那以后就离开了少林,四处寻找。但多年下来还是音信全无,倒像是那母子三人从那天晚上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直到最近这些年,他知道无望,这心思才慢慢淡了。”
“花三爷当真再没见过那女子吗?”
“可不是!本来,依他所想,要找那母子三人应该不是难事,哪知道会有后来进退维谷的局面?”
夜明生啧啧惋叹。
苏妄言惑道:“茫茫人海,要找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就如大海捞针一般,怎么会不是难事?”
夜明生一拍大腿,道:“奇就奇在这里了!那女人带着孩子离开之后,三哥回到水池边,无意中看见先前那两个孩子玩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月下反着光,他留神看了,这才发现,原来那两兄妹当石子摆弄玩的,全是一颗颗的珍珠!每一颗怕都有拇指粗细,足有好几十颗,居然就那么丢在草丛里!”
“昔日韩嫣以黄金为弹丸,射取鸟雀;千载之下,又有这两个小孩子用珍珠嬉戏,倒不叫五陵少年寂寞。”韦长歌说着,淡淡一笑,“不过韩嫣得宠于汉武,赏赐巨万,几拟于邓通,才有这样的举动。这母子三人不知道又是什么来历,比起韩嫣邓通竟也不遑多让!”
苏妄言道:“一掷千金,那必然也是家累千金,大约不是豪门便是巨贾吧!”
夜明生又问:“请问大公子,像这样的人家有多少?”
苏妄言回答:“有钱的经商人家多得很,可这些经商人家往往越是有钱越是把钱看得紧。像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大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微一沉吟,又道,“若是武林中人,那便只有天下堡、江南盐帮、塞北牧场、南海蛟王,以及几个有名的世家罢了。要再不是,那一定便是出自官宦人家了。”
铁脚棠插嘴道:“这么说来,应该好找才对啊?那女子是川中人士,出自豪门,嫁到东北,有两个孩子,还是个寡妇。把这些条件都加在一起,符合的人不会多过十个指头,就是一个一个地去找,不消一年也就找到了。”
夜明生冷笑道:“要真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三哥朝思暮想了三十年,难道这点他都想不到吗?话已至此,我也就不瞒你们,老三当年可是连唐门都闯过了,就是不见人!三十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
众人相顾骇然。
铁脚棠喃喃道:“老三为了找她连唐门都敢闯,难道真的连命也不要了吗?”
隔了一会儿,韦长歌才低声吟道:“原来是‘来是空言去绝踪,更隔蓬山一万重’,那女子如此特殊,应当十分好找才对,花三爷找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杳无音信?”
夜明生摇头不答。
苏妄言道:“人海茫茫,碧落黄泉,要找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也许要找的人与你就只有一墙之隔,可你又怎么能知道?”
他突生感慨,韦长歌不明就里,便是一愣。
怔怔许久,终于一笑,道:“不错……”
他又问:“妄言,你觉不觉得这女子说的话有些古怪?”
苏妄言点头道:“嗯,她说世道浑黑,听起来,像是受了什么不白之冤,无处申诉。”
韦长歌叹道:“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真不知她有些什么冤屈,才会说这样的话……”
“这件事花三爷想了三十年尚且不明白,我们这几句闲谈又怎么弄得明白?”天色已近正午,苏妄言起身笑道,“花三爷的事,我们一定尽力,不管查到了什么线索,一定快马通知各位,请放心!”
六丑会意,一齐起身告辞。
韦、苏二人将六丑送到厅门,六丑又再道谢,这才出门去了。无是非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走上去,轻声道:“你还有事要跟我说吗?”
无是非狠狠地点头,又回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兄弟。苏妄言回身看了韦长歌一眼,韦长歌会意,微一颔首,快步赶上六丑几人,说了几句闲话,陪着走在前面。苏妄言低头看着无是非,微笑道:“好啦,你几个兄弟会在天下堡门口等你,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无是非怯怯一笑,“道”:“我跟大哥、二哥说了,他们都不信我,说我多心……那村子真的很古怪!”
苏妄言道:“那村子怎么了?”
无是非不住地比画手脚,“说道”:“那村子里有个寡妇搬走了。”看苏妄言一脸茫然,又“道”,“我们避雨的地方,就在那寡妇家的屋檐下。可三哥死后,我带着大哥他们再去那村子,那寡妇就搬走了。”
苏妄言沉吟道:“就是棠二爷说的那个改嫁了的寡妇吗?普通人家丈夫死了妻子改嫁,那也是常事,也许真的是巧合……”
无是非有些着急,他连连摇头,急急“道”:“三哥跟那女人说过话!”
苏妄言一怔,竟也用手语“问道”:“他们说些什么?”
无是非“道”:“三哥要我先走,说他要问那寡妇什么事,隔得远,三哥背对着我,我没看见他说什么……不过那寡妇听了三哥的话就神色大变,几乎是惊慌失措。她好像说了句什么‘那就是我的孩子’,又慌慌张张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接着就摔门进去了。隔得远,我也没看清楚……”
他正“说”着,不经意看见苏妄言的脸色,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
苏妄言愣愣地站着,蹙起眉头,想了片刻,又追问:“她还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