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脚棠几人纷纷说了些感谢的话,接着,便是片刻寂静。韦长歌屈指在桌上轻轻一敲,苏妄言会意,嘴角扬起轻笑,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几人,便见哑琴叟暗暗给铁脚棠递了个眼色。铁脚棠干咳了一声,面有为难之色。他看看哑琴叟,又看看其他几个兄弟,终于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深吸了口气道:“其实六丑这次来天下堡,还有一件事,想求韦堡主帮忙。”
大约是怕韦长歌和苏妄言不肯答应,他不待二人回答,急急道:“我三弟花和尚死在客栈里,当时,就只有六弟一个人跟在他身边,六弟年轻阅历浅,当时没法子查明死因,但他回来把事情告诉了我们。我们几兄弟都觉得,老三说是暴病而亡,其实必有隐情!可惜我们几个势单力孤,查了大半年,却连三弟的死因都查不出来。不过,老三的死,的确很蹊跷!”回头看了看几个兄弟,道,“天下堡声威赫赫,武林中人莫不仰视,我们兄弟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天下堡帮忙。”
哑琴叟发出嗬嗬之声,向韦、苏二人做了几个手势。
铁脚棠解释道:“大哥说,韦堡主天纵英才,苏公子博闻广识,都是一时俊彦、人中龙凤,多少江湖中人都以二位马首是瞻,要是韦堡主和苏公子肯帮忙,那可比六丑再查十年都有用!”
韦长歌含笑听着,瞥向身旁,苏妄言也是微笑。
待移开视线,却暗暗叹了口气。
江湖中人人都说江东六丑是出了名的乖张怪僻,死也不肯低头,没想到,竟然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其实他们几人也只是因为天生有所缺陷,不愿意被人看不起,这才时时处处都非要比别人傲气些,终于落了个乖张的名声。想来六丑一生中大约还从未跟谁说过这些阿谀逢迎的话,如今为了替花和尚报仇,却这般委曲求全,便只是为了一个情字。
韦长歌想到这里,再看看他们几人,便隐隐有些难过。
哑琴叟又做了几个手势。
铁脚棠看了看,接着道:“要是二位不肯帮忙,六丑也只好死心……我们六兄弟情谊深重,如今老三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五个人既然报不了仇,那也不能独活,干脆就在此自刎,一起下去给三弟请罪!”
韦长歌和苏妄言都是一惊,相视苦笑,心想:江东六丑乖僻之名果然并非浪得。
哑琴叟、铁脚棠几人只是定定望着他们两人,目光中满是哀切恳求之意。
苏妄言叹了口气,和韦长歌交换了一眼,缓缓道:“好。”
六丑顿时都欢呼起来,哑琴叟和老六无是非虽然不能说话,但也都喜笑颜开。
苏妄言道:“我和韦堡主只能尽量试一试,要是不行……”
铁脚棠忙接道:“这个自然,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许多线索都找不到了,我们兄弟也知道,如今每过一天,希望就渺茫了一分,想查出真相又谈何容易?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三弟罢了!”
无是非脸上表情十分欣喜,他踏上一步,飞快地做了几个动作。
铁脚棠正要开口解释,苏妄言已经向无是非道:“那时候你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了,你忘了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查探!”
无是非笑得更加开心,深深一揖,眼泪又流了下来。
众人都是一脸惊愕。
韦长歌问道:“怎么回事?”
铁脚棠也惊问:“大公子看得懂六弟的意思?”
苏妄言点点头,转身向韦长歌道:“他虽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但他却可以只看人嘴唇的动作,就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刚刚说,要把那天发生的事再说一遍给我听,那时候在客栈里我已经听他说过一遍,所以让他不必说了。”
韦长歌微微一笑。
他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身体微向右倾,右手立在扶手上支着下颌,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起过。听说花三爷的尸首上,没有任何伤痕,面色也很平静,并无异常,不像是被人杀害的。”
苏妄言颔首道:“不错,那天我曾亲自验过尸首,没有外伤,也不像中毒身亡。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平静,就像是在睡梦中一样,看来走得倒很安详。”
韦长歌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坚持认为花三爷是被人所害?”
六丑你看我我看你,末了还是铁脚棠道:“就是没有伤口,这才奇怪。老三既没受伤也没中毒,他一向身子健壮,铁打般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去就去了呢?”
夜明生也尖着嗓子大声道:“不错,三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
铁脚棠道:“据六弟说,那两天,老三一直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因为这样,六弟才提议在客栈里多待一天再上路。没想到,就是那天晚上,就出了事……早上六弟起床去叫他上路的时候,发现老三躺在地板上,身体已经完全冷了。按理说,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会把门闩起来,但六弟进去的时候,老三房间的门却留了一条缝,没有关严,这说明一定有什么人进去过。”
苏妄言接口道:“可当时当地的捕快和衙役就已经问过客栈里其他客人,都说是没看见有人去找过三爷。”
铁脚棠道:“他们没看见,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人去过。也许那人是等夜里大家都熄了灯之后才去的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猜测就更没错了!若不是心怀不轨,为什么不在白天堂堂正正到访,非要等人都睡下了才去找老三?”
无是非连连点头,冲着苏妄言又做了几个手势。
苏妄言转头向韦长歌道:“他说,那天晚上他三哥一定睡得很晚,早上他发现尸体的时候,油灯里的油已经燃光了。”
铁脚棠道:“我们想,会不会是三弟已经就寝,因为有客人,就又点亮了灯。来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害死了三弟,他匆匆离开之际却忘了吹灭灯火,所以那盏油灯就一直燃到灯油燃光。”
韦长歌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肯定有人去过花三爷的房间……”
铁脚棠点头道:“不错,光是这样还不能下断言。刚刚我们说的这些,大公子大概都已经听六弟说过了,但有一件事,大公子却还不知道。后来,我们几人一起去了那家客栈,把老板和伙计都找来盘问过了。其中有一个伙计说他曾听三弟说了一句很是奇怪的话。这伙计那几天正好拉肚子,因此那天夜里起来了好几次。二更时分,他路过三弟房间,三弟的房里还亮着灯,隐约像是有说话的声音。那伙计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只有三弟一个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他还道三弟是在自言自语,正要走开,这时候,听见三弟说了一句话——三弟说:‘原来真是你们!她呢?她呢?她在哪里?’那伙计急着去茅房,就没再听下去。出事后,他怕担干系,没敢告诉捕快。我们也是用了好些法子,才逼他说了实话。那天晚上,一定有人找过老三!”
“‘原来真是你们!她在哪里?’”苏妄言道,“听这语气,花三爷像是认识来人的,而且还在追问一个什么人的下落……可那伙计又说只看到他一个人的影子,难道真是在自言自语吗?”
韦长歌沉吟许久,摇了摇头。
苏妄言想了想,向无是非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那,你说花三爷表现得古怪,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是非咬着嘴唇,思考了半天,有些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苏妄言一面认真看着他的动作,一面向身旁的韦长歌慢慢地道:“他说……路上下了一场雨……他和花三爷到村子里一户人家屋檐下避雨……那时候,他三哥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好像就是从那时起,花三爷就不怎么说话了,然后就开始变得魂不守舍。”
无是非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神色。
肆 碧海
无是非神色古怪,看了看哑琴叟、夜明生几人,却不再往下说了。
铁脚棠忙笑笑,向韦、苏二人解释道:“六弟说老三死的那天晚上,曾经跟他说过第二天想回那个村子看看。六弟老觉得那村子有些古怪,但我们去过那村子,并无异常。想来是六弟弄错了老三的意思。”
韦长歌似有所悟地望向无是非。无是非紧抿着嘴唇,攥着拳头,一脸的不服气,倔强地回望过来。
韦长歌对他笑了笑,温言道:“你三哥当真跟你说过想再回那村子去?”
无是非恼怒之意更甚,也不回答,把头一侧。
韦长歌哭笑不得,便听苏妄言在旁笑道:“他既然这么说,那花三爷想必真的是有过这个打算的。”
六丑几人默不作声。
还是铁脚棠诺诺道:“我们也不是不相信六弟的话,不过我们去了那村子,确实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个寻常村落。”
无是非激动地转向他,手飞快地比画着。
铁脚棠无奈地道:“就算老三真的说过想回那村子去一趟又怎么样?六弟,你不是也亲自去看过了吗?”
夜明生也道:“可不是吗?也许三哥是落了东西在那儿,想去取回来。”
无是非气鼓鼓地嘟着嘴,依然不停地争辩。几人来往不休,像是全然忘记了他们是在天下堡做客,可见平日里就这个问题不知已经吵了多少架了。韦长歌和苏妄言相视一笑,都是无可奈何。
却听铁脚棠突然大声道:“搬走了又怎么样?寡妇改嫁,天经地义!她汉子死了,那她爱嫁谁就嫁谁!又碍着你什么了?”
夜明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六弟,你忘了?二嫂不就是守寡之后才改嫁二哥的吗?你就别说这个惹二哥生气了。”
韦、苏二人正不知道铁脚棠为何突然发起火来,这才恍然大悟。
无是非被铁脚棠一吼,不再“说话”,委委屈屈地坐下了。铁脚棠却还余怒未息,瞪着他不断喘气。只听“嘭”的一声,哑琴叟把怀里的胡琴往桌上重重一放,脸色铁青,目光慢慢地从几个兄弟脸上扫过,压抑着怒气做了几个手势。几个人都默默低了头,羞惭不已。
韦长歌看向苏妄言。
苏妄言低声道:“哑琴叟说,花三爷尸骨未寒,大仇未报,他们自己兄弟就在这里吵吵闹闹,问他们怎么对得起花三爷。”又向六丑道,“各位不必争了,不管那村子有没有古怪的地方,花三爷的事,我和韦长歌一定会尽力去办,各位不必担心。”
哑琴叟含泪一揖,铁脚棠、老莱子几人也都肃然起身,齐齐下拜。
铁脚棠道:“我们兄弟在此谢过韦堡主和苏公子了。唉,只盼三弟在天之灵能早日瞑目!”
韦长歌微微一笑:“老堡主在世的时候,几位就已经是天下堡的常客,又何必跟长歌客气?”
几人欢欢喜喜地站了起来。
既说到往事,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渐渐地就说起一些陈年旧事,从当日老堡主的飒爽风采,到七月七寿宴的由来,慢慢就说到几兄弟如何相识,如何结义。说到高兴的地方,六丑有的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有的手舞足蹈不亦乐乎,个个浑然忘我,热闹至极。
韦长歌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看看,却见苏妄言嘴角含笑,正听得入神。
韦长歌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又直起身子,继续听六丑抚今追昔。
夜明生兴致勃勃地道:“后来你就用了铁脚棠这个名字,大哥叫哑琴叟,六弟不听是非也不说是非,是为无是非,而我呢,我是个瞎子,哈哈,可瞎子在夜里可比正常人看得清楚多了,我不叫夜明生,要叫什么?”
韦长歌听得无趣,随口笑问:“那花三爷为什么叫了那么个名字?”
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
六丑的嘴都紧紧闭上了,不光如此,像是连动作也都一并静止了。
韦长歌一怔,便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也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苏妄言追问道:“不错,他为什么叫花和尚?说起来,在下也从没听说花三爷有什么残疾?他四肢健全,亦非聋哑,何以也是六丑之一?”
他说了这句话,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好半天,那几人就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韦长歌心念转动,笑道:“要是不方便的话,就别说了……”六丑面上都是一松,苏妄言急急递过眼色,韦长歌只当没有看见,接着道,“各位把三爷的事托付给妄言和在下,长歌还以为各位是信得过我们二人,没想到……也罢,权当我们没有问过吧!”
苏妄言几不可见地一笑。
六丑尴尬对视。
半晌,夜明生道:“反正老三人也已经不在了,依我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铁脚棠和无是非只看着哑琴叟。
哑琴叟终于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铁脚棠张了几次嘴,都欲言又止,期期艾艾道:“老三……老三他……他是有点小毛病……说到这个,原本不该告诉别人,不过,反正老三也不在了,就是说给韦堡主和苏公子听听,想来也没什么关系。老三他……他……”
顿了顿,目光投向其他人,那几人却都纷纷侧开头,避开了。
铁脚棠只好低声道:“老三他不能人道。”
苏妄言才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却突地一红,急急拿起杯子遮住脸,一口茶喝到嘴里,慌忙里却浑然不知是什么味道。韦长歌闻言也是哑然,全没想到过花和尚名为“花和尚”,但却有这样的隐疾。
铁脚棠道:“老三是个男人,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还有什么脸在江湖走动?所以我们兄弟就只是自称六丑,老三这个毛病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嘿嘿,江东六丑出了名是蛮横不近人情,等闲也没人敢来问,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懂事的,也让我们兄弟几个一人一顿打撵得远远的……”
说到这里,猛地打住了。
韦长歌只得干笑一声。
铁脚棠自知不妥,一时却又不好圆话,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其实老三这个毛病,不是生来就有的,这和我们几兄弟可就不一样啦。据他自己说,他原本也跟正常的男人一样,只是后来才……才不行了。”
苏妄言本就好奇心重,听他这么一说,便要追问,才一张嘴,又觉得不太好,忙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