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怎么说,怎么辩解,他都听不进去,我忍不住,冲着他大喊道:“是,他们都是我杀的!我只要不开心,就想杀人!你要是惹恼了我,我就回去把客栈里的人全都杀了!连你那个宝贝的凌大小姐一起杀了!”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冷冰冰地看着我,就像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
他说:“我真后悔救了你。”
拾 杀机
“我真后悔救了你。”
花弄影闭了闭眼,自嘲似的一笑。
“二十年来,我每次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那天的样子——站在我面前,冷冰冰地说,我真后悔救了你。我真后悔救了你……他这一句话,在我脑子里响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我耳边无时无刻不在轰鸣着他那天的声音!我真后悔救了你——哈,哈……”
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凌霄。
“当年我没有多想。这些年想起旧事,倒发现了许多蹊跷。凌大小姐,那天在核桃林,我一怒之下转身走了,你说追上来跟我解释,我其实并没有走远,为何却一直没有见你追上来?那天你直到天黑才回来,又是去了什么地方?凌大小姐,如今西城已经不在了,你老实告诉我,那队客商究竟是怎么死的?”
凌霄脸色变幻不定,咬了咬下唇,好一会儿终于道:“不错,是我杀的。可我本来也没打算要杀人。那时候,我已经试过好几次,故意制造误会,让你们争吵不休,好教西城厌烦你。那次,我本来也只是准备略施小计,想让你们误会争吵。”
“那天,我说有话要对他说,约他去核桃林,他不疑有他,随我去了。我又事先给了那店小二几钱银子,要他告诉你我和骆大哥一起出了门。我知道你一定跟来,便算准了时间,故意叫你看见我和西城亲密的样子。你心高气傲,果然拂袖而去。西城要来追你,我拉住了他,说你正在气头上,还是由我亲自跟你解释好些。西城见你不听他解释,也是灰心生气,就答应了。但我就是要你们误会争吵,又怎么会去追你?”
“我假意追出去,其实就躲在林子里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他在原地怔怔站着,但,过了片刻,却还是朝着你走的方向追了出去。我真是气急了!你这样对他,他明明那么生气,为什么还是一心想着你?我正在气头上,就看到了那队客商,我故意找碴,本意只是想找他们撒撒气,但其中一人却拔了短剑出来。我看到那把短剑,便想起你用的也是这样一把短剑,就……”
凌霄没有说完。
花弄影看了她半天,有些疲倦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凌大小姐,我原本没有想到是你做的,只是这些年,每次一闭眼,当年的事情就像噩梦一样,死命纠缠着我不放……凌大小姐,你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那一队无辜枉死的客商?西城那么信你,宁可不信我这个妻子,也从来没有疑心过你,你又怎么对得起西城?”
凌霄触动心事,尖声叫道:“住口!花弄影,你说我对不起西城,那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又对得起我吗?你要他带你回大沙漠隐居从此不履中原,你可想过我的感受?你们这一走倒是容易,可我呢?我呢?!我这辈子却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若不是你逼他,他既发过誓不抛下我,又怎么会负我?若不是如此,我何必铤而走险,把将军府的人引了来和他为难?!”
苏妄言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凌霄已经全然的陌生,早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骆夫人。火堆旁,王随风、马有泰听到这里,心中也都生出了种难以言说的异样感觉,再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静夜里唱着歌儿的凌大小姐,便不知是失落还是苦涩。
只听花弄影大笑道:“不错!你是金尊玉贵的凌大小姐!我是蛇蝎心肠的飞天夜叉!可我痛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又跟谁去诉苦?”
凌霄重重哼道:“花姐姐,你有什么苦?当年他为了替你找返魂香治病,肯豁出性命不要,闯上将军府,若换了我是你,便是死了也值得!”
花弄影闻言,却突地厉声喝道:“我倒宁可他从来没有去过将军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宁可那时就死了,再也不用面对后来这一切!”
她冲口说了这一句,声色俱厉,苍白面容上,平日的冷漠孤高都不见了踪影,语气激烈,叫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个个都想,花弄影如此失态,可知这些话在她心里不知已藏了多少年了。
花弄影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这才接着开口。
“你说你对他一见倾心,但一开始,我并没发现你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心意,我只是感激你为了我们夫妻奔走,但后来,我就发现你看他的眼神慢慢变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思。”
凌霄脸色微白,终于承认道:“你说得没错,当年我盗香出走,虽说是在飞觞楼一见之后,就思慕他的气派风度,但其实大半的原因,还是为了跟我爹赌气——他不让我用返魂香,我就偏要用;他不用返魂香救我娘,我就偏要送给不相干的人。我到了衡阳,见了他对你的种种体贴、种种好处,再想起我的父母,先是羡慕你们恩爱,嫉妒你能让他这么对你,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就只有他了……”
花弄影道:“凌大小姐,你明明喜欢他,却还是为了找法子救我四处奔波,这件事,我当年感激你,如今也还是佩服你。”
凌霄却不领情,咬着牙道:“你以为我当真想救你吗?我恨不得你早些死才好!”
花弄影挑眉反问:“哦?既然如此,那时候我死了,你又何苦费尽心思把我救活?我死了,你岂不正好可以和他双宿双飞,做一对快活鸳鸯?”
韦苏几人虽然已知道她是死后被凌霄以藏魂术救活的,但听她这么说起,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花姐姐,我老实告诉你,要我救你,我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我看到他坐在你尸体边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是打定主意,要和你一起死的了。我不救你,他也活不了。我不救你,我也得不到他。与其这样,倒还不如救了你,叫他永远欠我一份情,永远都甩不开我!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终有一日,他就是我的!”
说到最后一句,眼中阴狠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花弄影冷笑一声,轻蔑地看了凌霄一眼,正要开口,突听得峰底有什么声音。众人不由都住了声,侧耳细听。那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已经清晰可辨,却是许多人的说话声、吆喝声、脚步声,拉拉杂杂,渐朝着山上来了。
韦苏二人对视一眼,韦长歌站起身,顺着来路奔出十来丈远,向下眺了一眼,心下暗惊,又飞快掠回了大石旁。
苏妄言迎上去道:“出了什么事?”
韦长歌沉声道:“有人上山来了——还是长乐镇外的那帮人,怕有好几百号人。”
苏妄言讶然:“什么?”
王随风惊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韦长歌微微苦笑,摇了摇头。
“怪得很……想是韦敬办事不力,走漏了风声。”
“韦堡主,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地方?”
苏妄言淡淡地问。
韦长歌一愣。
苏妄言斜他一眼,数落道:“韦堡主有话从来不肯直说,非得兜个圈子。你想说苏辞不成事,漏了口风,为什么不直说?倒把韦敬扯出来,这是做什么?”
韦长歌原本确有此意,只是怕苏妄言多心,话到嘴边才转了个圈,推在韦敬身上,只是被苏妄言这么一问,就更不能承认了,只得笑了笑,指着峰下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峰下火光闪动,来的那些武林中人,已到了半峰,再有片刻就该到此处了。
君如玉独自一人坐在那大石上,此时突然轻飘飘跃下地来,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盯着凌霄。
凌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默默低下头。
君如玉忽而又笑了笑——那张病黄的脸上只多了这么一丁点儿微笑,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令人如沐春风似的,温柔得教人怦然心动。
君如玉站在大石旁,笑了笑,突然俯身抱住了那块大石头的底部。苏妄言微微变色,便看那块两人合抱的大石已被君如玉举了起来。君如玉轻轻松松把那块大石举在头顶,脸上竟没有半点吃力之色,众人神情各异,都静静看着他朝着峰下而去。
君如玉手托大石,优哉缓步,直走出两三百步,才将那大石头往地上一放,激得地上积雪四溅。
须臾,峰下来人已到了近前,果然浩浩荡荡,足有三五百人之众,依稀便是在长乐镇围杀花弄影的同一批人。
这群人吵吵闹闹地上得峰来,远远望见前面半峰上依稀有一个红衣人影,都是激动万分,纷纷喧哗起来。还没走到跟前,冷不防,便看一个佝偻腰背、面黄肌瘦的中年病汉靠在一方大石上冷眼看着众人,走在前方领路之人,不由停了步子。
便听后面人群中有不少人发声问道:“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花弄影就在前面,怎么不快点上去抓住她!”
君如玉斜倚石上,双手笼在袖中,面无表情,沉声道:“站住。”
他说了这两字,众人恼他言语傲慢无礼,皆是激愤,一阵喧嚷,人群又开始向前涌来。
君如玉不动不笑,只木然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些人其实也都知道此地乃是一幻境外,只是个个报仇心切,一时间也想不到许多,拼着一口怨气结伴追上了山。此时听到这桀骜古怪的病汉这样发问,方记起自己已到了一幻境之外,想起传说中月相思的种种古怪手段,每个人心里都不由打了个突。
君如玉一指那块大石头,语气平平地道:“幻主有令,凡来一幻境者,见到此石,便须止步。如有违者,生死自负。”
这一大群人都是武林中人,其中不乏经验老到者,也都听说过月相思以大石为记严禁外人踏入一幻境的规矩,正好与这病汉所言相符,当下不由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疑道:“前面那几人怎么就能进去?”
君如玉哂然道:“幻主要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难道还要你们来管?那几位中,有天下堡的韦长歌,洛阳的苏妄言。你们哪一个自认有资格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也大可以出来求见幻主。”
他也没说一句假话,这些人便都把他认作了一幻境派出来的人。当下更没有人怀疑,他说不能越过大石一步,当真没人再敢往前走。
人群窃窃私语了一阵,便听有人扬声问道:“前面穿红衣服那个女人明明就是花弄影!难道她也是一幻境的座上客?今日不报父仇,誓不下山!”
君如玉面上陡地一冷,漠然问道:“你见过花弄影?”
那人一顿,片刻才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武林中谁不知道,只有花弄影才是一身的红衣红裙?”
君如玉仰头大笑,直笑得那人脸色青了白、白了青,赧然无语。
君如玉道:“哦?那我要是穿了一身红衣服,难道就也变成了花弄影?难道说老兄你洞房花烛的时候,跟你上床睡觉的也是飞天夜叉?”
人群里爆出一阵窃笑。
那人面如土色,恨恨一跺脚,转身急奔而去。
君如玉一拱手,沉声道:“各位也都请好自为之吧。莫听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大仇未报,先枉自送了性命。”
语毕不再多说,转身负手,慢慢走上峰来。
便看结集在大石旁的那一大群武林中人彼此争论不已,再过得一会儿,便渐渐散去了一拨。还剩一小半不死心的,依旧在那大石处逡巡观望,不肯离开,却不敢越过那大石一步。
众人见君如玉谈笑之间便阻住了这一群人,暗地里都是佩服不已。
苏妄言看看峰下,又再看了君如玉一眼,笑道:“都说公子机智非凡,果然名不虚传。”
君如玉似有似无地一笑,回过头,却极凌厉地扫了凌霄一眼。
韦长歌静静看在眼里,若有所悟,却不道破,见远处风波暂息,便含笑向花弄影问道:“骆夫人,那日核桃林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花弄影没有说话,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渐渐愈发地白了,但在那惨淡的苍白中,却又隐隐流转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光华,不知为什么,叫在场的每一个人心跳都异样起来,看着她美丽而苍白的脸,无端突然就有种“她活过来了”的感觉——
“他说,我真后悔救了你。”
良久,花弄影缓缓开口,说的,却仍是这一句话。
“那时候,他冷冰冰地望着我,说了这句话。我一时吓得呆住了。他这句话,像是一个惊雷,瞬间击中了我,在那一瞬间,叫我又死了一次!他不知道,他说出这一句话的那一刹那,花弄影就已经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当我终于清醒过来,有了知觉,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我想着,完了!我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人不是我丈夫,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他是假的!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妖魔,占了我丈夫的身子,用我丈夫的脸,用我丈夫的声音,对我说了这么绝情的话!我要杀了他!”
花弄影停了停——事隔二十年,她一忆起这段往事,仍然语调失常,嘴唇不住颤抖,手指拧成一团,可以想到当年她乍听到丈夫说出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韦苏等人心中不由都是五味杂陈,为她难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