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把哥哥埋进土里,就在心里对他说,西城,西城,你知不知道?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了!
我虽然拼尽全力杀了哥哥,但也中了他一掌,牵动旧创,从此就一病不起。到后来,全靠西城四处为我寻医问药,弄来各种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那段日子,他常常不睡觉,一宿一宿,握着我的手,就那么眼也不眨地望着我,像是生怕我不见了,像是生怕一闭眼,就再见不到我……
但自己的病只有自己知道,我知道,不管他找什么药来都已经没用了。有时候发作起来,痛得厉害了,真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上的痛也就算了,还要叫西城眼睁睁看着我难过,我心里也痛得跟被人切下了一大块似的。
我也想过,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可我要是死了,西城怎么办?
说不得,再痛再难受,也只好撑着,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辽东的镇军大将军府里有能教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打算去将军府找返魂香来救我。我不要他冒险,他却执意要去。我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了——要是早知道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他去辽东!
他去了大半个月,空手而回,也不提去将军府的经过。
我怕他难过,也就不问。
又过了没几天,凌大小姐就带着返魂香来了。
我那时就生了疑心——返魂香是何等贵重?她与西城不过萍水相逢,跟我更是素不相识,怎么就肯为了陌生人盗香出走,抛了滔天的权势富贵不要?在将军府发生了什么事?西城为何绝口不提?但那时候,西城对我确实一心一意,凌大小姐的言语行动看来也确是一片热心,我便暂且放下了疑虑。
返魂香没能治好我的病。
我原是不抱指望的了,但西城却倍受打击。返魂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现下却连这希望都破灭了。他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神里却全是绝望,满得溢了出来。
我看着他,便又想起洛阳城里的那个晚上,他坐在门外,吃着那一碗冷饭,是那样寂寞,又那样脆弱。没了我,今后这许多日子,他要怎么过?
凌大小姐也不明白为什么返魂香会对我没用,但她既然不能再回将军府,西城和我就留她住下了。
慢慢就有哪里不对了。
有许多次,我迷迷蒙蒙醒来,听见他们在一旁说话。西城为我伤心,凌大小姐在一旁软语相劝。我也明白,西城心里的痛苦,半点不比我少,又不愿意被我知道惹我难过,这时候,总是需要有个人来听他说话的。可是西城虽然无心,凌大小姐却未必无意——每当西城喂我喝药,陪我说话,凌大小姐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又是憧憬又是甜蜜……
我那时就明白了凌大小姐的心思。
我对西城隐隐约约提过几次,不让他与她多接近。西城却总笑我多心,说,凌大小姐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女孩子,温柔善良,赤子心性。他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
有一晚,我和他在屋里说起此事。我靠在床上,正对着南窗,猛然间就看窗下有个人影一闪。我立刻就猜到是凌霄在外面偷听。我心里只想着,这样倒好,她对我们夫妻有恩,话不必挑明,只要让她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凌霄就来辞行,说是她知道西城与我恩爱情笃,不忍心看着我们夫妻死别,要西城在家好好照顾我,她代替西城到外面寻医,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找到能救我的法子。
西城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感动,但我明白——她是偷听到了我和西城的对话,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她的心思,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故作大方,好叫西城领她的情,以后我若再对西城说她别有用心,西城也必不会信我。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小看了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
凌霄走后,每过一阵子,就回来一次,带回些没甚用处的灵丹妙药。药虽然没用,西城却越来越感激她,越来越相信她,和她也就越来越亲近。我那时病得越发重了,性命只在朝夕之间,就算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却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之后的事,和凌大小姐说得差不多。
我死了。
她用藏魂术救了我。
我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她却和西城结了兄妹之谊。
我只觉得,从我活过来的那一刹那,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像是突然之间,我的天地就整个儿颠倒了过来!
那时候,西城终于也知道了她的心意,却还是留她在身边。无论我怎么说,他始终不肯相信,他这个义妹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温婉纯善。
是啊,她那么好,那么纯真,那么善良,我又怎样才能叫他知道,她在我面前,却有着另一种面目?
凌大小姐每一天都出现在我眼前。
早上!
中午!
晚上!
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我和他之间!
我终于受不了。
我问西城,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让凌霄离开?他说,在他心里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他对凌霄只是感激,她已没有家,他只想好好照顾她。可他心里若是有我,为什么明知道凌霄对他有意,还把凌霄留在身边?他若是心里有我,为什么不信我,却信她?
我才从奈何桥回来,就又落在了另一种绝望里……
有的时候心灰意冷,倒觉得,要是那时候死了倒好。至少那个时候,他是全心全意地对着我,心无旁骛。
而每次我对着镜子,看见自己颈上的伤痕,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疼。就像是在头被砍下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死!我还是活的!活生生的!眼看着自己的头和身体断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每每疼出一身的汗来,像是有人拿了刀子,一次又一次,一刀又一刀,永远不断地割在我的颈上!
你们能不能想象那种疼法?
直到如今,我每次看到这伤口,摸到这伤口,想到这伤口,那种要命的疼痛依然会卷土重来,就像是现在……
可是我的痛,却没有办法让他知道。
那阵子,我们总在争执,总在吵架。
凌大小姐再一次主动搬了出去。
那一天,西城送走了她,站在门口,回身望着我。他的样子疲倦极了,也无奈极了,那神情,叫我心里某一处地方,陡然地凉了。在那一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过去了,再也寻不回来。
西城答应我不再和凌霄见面,可是有好几次,他找借口出门,我悄悄跟在他后面,每次都发现他是去和凌霄见面。
我假装不知道。
每一次他回家,总是跟往常一样的对我好,温言细语,轻怜蜜爱,好像我还是他心里唯一的那一个。
但我只觉得冷。
越来越冷。
一直冷到骨髓里。
他和她一次又一次偷偷见面,若当真是坦坦荡荡,又何必瞒着我?他难道不知道,他每去见她一次,就背叛了我一次?他若心里已经没有我,何必对我这么温柔体贴?他难道不知道,我要的骆西城,是对我一心一意的骆西城,哪怕有半丝异心、半点犹豫,都不是我要的那一个?他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对我,只让我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屈辱?他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对我,是绝了我所有的活路?!
我不愿意再和他争吵,也不屑和他争吵的自己。
整日里哭哭啼啼吵闹不休,是市井妇人,不是飞天夜叉花弄影。
只是有时候,不经意间想起了过去的事,总忍不住心上怆然——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片刻光景,教人生不能弃,死不能休,哪怕碧落黄泉,亦不能忘。
我的片刻光景,落在了汉水江心的那条孤舟上。
那个清晨,悠悠烟水,四野寂寥。他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对你好。我是那样欢喜,一时间,虚空中都生出花来……
他的脸他的话他的笑他的眼神一一都在眼前,我的欢喜,也还像真的一样。
但已是隔了情天恨海的前尘。
再想起那时节,心上花开,不知为谁?
而他的片刻光景,又是为了谁?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都说相逢便是相思彻,可为何我与他日日厮守,却觉彼此离得那么远?
——韦堡主,你说,情人,是可死而不可怨,那,为何我明明这样爱他,却又这样怨他?是我爱得不够,还是我早已经不爱?
我只觉万念俱灰,四面都是墙,眼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路。
我想,除了死,已经别无他法。
但那时候我已经求死不能,除非能找到藏魂坛。
那一天,西城又出门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去见凌大小姐。宅子空落落的,冷冷清清,就像我心里一样。我翻遍了宅子的每一个角落,没能找到我的藏魂坛。
于是我做好了饭菜,温好了酒,等他回来,我们就在窗下面对面坐着,院子里,秋虫细声细气地叫着,桌上的烛火烧得热热闹闹。我为他斟酒,他就给我夹菜。他高兴,我也欢喜——我们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平平静静的吃过饭了。
他喝酒的时候,我就撑着头,倚在桌上看他。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很英俊、很好看。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过他。
等他喝醉了,我就问他,把我的藏魂坛放在了哪儿。他醉意上来,不提防,果然告诉了我,说东西就藏在南墙外竹林里的一块大石下。等他睡着,我就去了他说的地方,在那竹林里拼命地挖,拼命地挖……
不知过了多久,我什么也没找到,却听到身后传来呜咽似的一声响。
我一回头,就看见西城。
他站在我背后,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全身都在发抖,脸色白得吓人,像是伤心透顶,又像是不能置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么惨淡痛楚的表情,彻底绝望一般,又不知为何燃烧着愤怒。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没有喝醉,这里也没有我的藏魂坛。
他只是在骗我。
我还是找不到我要的解脱。
他站立不稳似的,慢慢走过来,走到我面前。
我平平静静地站着,十个指头上都是血。我笑了笑,说:“西城,你怎么了?你不是也说过吗?我太骄傲,眼里又容不下一粒沙,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不能长久的。就算你今天不告诉我,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找到的。”
西城不说话,只是痴痴地、痴痴地看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抱住我失声痛哭。
在他的怀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时候。那时候,水月宫里有个疯婆婆,每一天,她都从早到晚地坐在沙丘上,流着泪,望着沙漠的那一头。
小时候,我不明白她在哭什么,又在为什么人而哭。
如今我终于明白。
这世上,有多少男欢女爱,有多少罗愁绮恨?这世上,有多少齐眉爱侣,多少人间佳偶?有多少生离,多少死别,又有多少得成比翼?多少终归陌路?
你也痴。我也迷。到此痴迷两为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一刻,幽暗的竹林里,我只听到他的哭声,那么痛苦、苍凉,那么无奈而卑微,却又那么惊心动魄的、荡气回肠的,一直响、一直响……
那天晚上,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抱着我流泪,然后像当年背着我逃出萧山庄那样,背着我回了家。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西城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我,眼里都是血丝。见我醒了,他像是有些悲哀地笑着,握着我的手,说:“我们走吧,好不好?我带你回大沙漠去,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来中原,你说好不好?”
我问:“那凌霄呢?”
他叹了一声,说:“骆西城一生顶天立地,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过。但这一次,只好算是我负了凌大小姐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我颤声道:“你……你别骗我!”
他笑笑,伸手帮我把眼泪抹去了,说:“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是应了誓,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什么打紧?你只记得我说你太骄傲,怎么就不记得,我还说过,只要我骆西城还有一口气,就要一生一世对你好?”
西城这次没有骗我。他当天就收拾好了行李,和我一起去找了凌霄说清楚。凌霄知道我们要离开中原,先是祝我和西城白头到老,说自己也准备回辽东去,爽快极了。可我们上路没两天,她就追了上来,说是兄妹一场,想送我们夫妻出关。西城不好拒绝。我想着,反正很快就再也不用见到凌霄,也就同意了。
凌霄这一送就是大半个月。
每天,我看着她和西城说笑,总是忍不住越来越害怕,害怕自己刚刚从绝望里燃起的那一丁点儿希望,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会化了泡影。
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那天我们住在一家小客栈里,早上起来,凌霄突然说身体不舒服,西城便决定休息一天,第二天再赶路。就是那一天,凌霄把他约去了那片核桃林,当我听到店小二说,亲眼看到他们两人亲亲热热地去了核桃林的时候,我什么也来不及想,立刻跟了去。
我到了核桃林,发现他们果然又瞒着我见面,已是怒火中烧,再看到西城环着凌霄,两人神色亲密,就更是绝望至极。西城看到我出现大是惊讶,我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却已经听不到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凌大小姐正站在他身后,对着我冷冷地笑。
一瞬间,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只是转身就走,越走越快,等我终于找回了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客栈前。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西城就冲了出来,不知为什么,一脸都是怒色,也不说话,死命拖着我走。我被他拖到了三里外的一条山路上,地上正横七竖八地躺着一队过路客商的尸体,每一个,都是被短剑刺中心口而死。
我先是一惊,再看看西城的模样,就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多半是在寻我的路上发现了这些尸体,于是就疑心是我在盛怒之下拿出旧时手段杀了那队客商——原来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是当年的飞天夜叉!
一时间,我心都凉了。
他不肯听我解释争辩,只是声色俱厉不断追问我为什么又滥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