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也被自己的话吓倒了,也怔住了。我们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望着对方。他的目光交织着愤怒和歉意,但我心里的恨意却越来越浓!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城身子摇了摇,颓然地叹了口气,大步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回了客栈。表面看来,我们又和好如初,他再也没有提过核桃林的事,依旧温柔对我。但我在他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就早已经动了杀机!不管他怎么做,都已经没用了——或者说,他越是温柔地待我,我的杀意就越浓——他和凌霄暧昧在前,对我绝情在后;他叫我在苦海里挣扎,在我就要溺毙的时候给了我希望,末了却又亲手毁掉这希望!如今他再怎么温柔地待我,也不过是为了再一次地羞辱我!我再不会相信他!我日夜思量,终于下定了决心。”
花弄影幽深的瞳眸里,慢慢升腾起了一股教人胆寒的恨意。
事隔二十年,那深刻入骨的恨意再一次在这个红衣女子漠然而骄傲的面孔上疯狂地燃烧起来——
她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杀了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能杀了他!”
围坐成一圈的人们,不约而同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凌霄哑着嗓子道:“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别人也害不了他!你是怎么害他的?”
“凌大小姐,你记不记得我那只小鸽子?”
花弄影似笑非笑地问,却不等凌霄回答,自己接着道:“那只小鸽子,就是那次我在核桃林看到你们亲热,怒极出走,在路上救回来的。它雪白雪白的羽毛、红彤彤的小嘴、宝石似的眼睛,我喜欢得要命。我每天把它带在身边,饮水吃食,都是我亲手喂给它——凌大小姐,你还记得吗?”
花弄影话音柔柔的,韦长歌、苏妄言听在耳里,却不由得都是一凛。
花弄影眉眼含笑,轻声道:“那时候,他终于有了决定,想和你说清楚。在来归客栈,他约你出去,叫你回家,不要再跟着我们。你气急败坏,一句话不留就走了。但我知道,你绝不会死心,一定还会回来,所以那天晚上,我把那只鸽子做成了下酒菜,给他送了去……”
韦苏听到此处,都是恍然,皆在心中暗道:不错,那日赵老实送了毒酒上去,骆西城根本不放在眼里,跟着花弄影就在厨房做了几道菜,说是端进去给丈夫下酒。莫非毒就下在那几道小菜里?
便听凌霄问道:“你在菜里下了毒?”
马有泰略一迟疑,惑道:“骆夫人,我听说骆大侠天生能辨百毒。蜀中唐门曾用了一百多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来试他,却每一种都被他尝出来了。我向苗人买来的毒药无色无味,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仍旧毒不倒他。你在菜里下毒,又怎么瞒得过他?”
花弄影道:“我是下了毒,却不是下在菜里。当年,水月宫有一种毒药名叫‘暗香’,鸟类只要吃过一次就会上瘾。这暗香还有一个好处,鸟类吃了只是上瘾,没有实在的危害,可人若吃了,就是剧毒。我每日把暗香混在鸟食里喂那小鸽子,日子久了,那只鸽子从骨到皮都带了毒性,只是那毒,就是唐门的大当家来了一样也是分辨不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就是用那只小鸽子做了菜给他吃。”
凌霄怔忪许久,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从那时候,就有了这打算了……”
花弄影冰冷冷地笑了笑:“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当日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让赵老板送来毒酒,我和西城还都以为是你派人送来的,所以我才动了手,亏得后来你真的带着将军府的人来了,不然岂不是叫我白忙一场?”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弄影讥讽似的看她一眼:“你还不明白?就算那天他没有自尽,最后也会毒发而死。我早已想好了,我就是要让你看着他死在你面前。我算准了你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我算准了他死后,你会用那法子去救他,我也算准了,那时的情况下,你找不到藏魂坛,又怕我自己救醒他,独占他,一定会带走他的头。”
轻叹一声,惋惜似的摇了摇头:“你素来便是这样,自己若得不到,便怎么也不愿便宜了别人——你若不是怕我独占了他,早些把他的头还给我,我早已让他活过来了,你又何必白受这么多年的折磨——唉,凌大小姐,凌家妹子,你看,我岂不是很了解你吗?”
“凌大小姐,这二十年来,你是不是每一次看见他的脸,都觉得钻心的疼?这二十年来,你是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怕他活不过来,怕我会打碎那藏魂坛……你是不是总要盯着他的脸,看他没有变成一堆腐肉,你才能安心?这二十年,你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花弄影淡淡一笑,慢慢地,却斩钉截铁地道:“我就是要你煎熬难受,要你一日都不能好过!你莫要忘了,你有多恨我,我只会更加恨你!他明明是我的,你却总要和我抢!我便是毁了他,也绝不遂你的意。你可知道,是你害了他。你若不这么爱他,他就不会死!”
韦长歌和苏妄言听到此处,终于都渐渐恍然——花弄影为什么要害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不让凌霄救活骆西城?为什么故意让凌霄听到脚步声带走人头……许多疑问,到此时,终于找到了答案。
苏妄言轻声问道:“骆夫人,那当年骆大侠究竟为何突然自尽?”
花弄影望了他半天,悠悠道:“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防得了天下人的明刀暗箭,却防不了与你同床共枕了的妻子下毒害你,你会不会也心灰意冷,一死求个干净?”
“疯了……疯了……疯了……”凌霄脸色苍白得骇人,口中不住喃喃自语,突然爆发似的,嘶声喊道,“你疯了!花弄影你疯了!”
花弄影脸上一沉,怨恨、嘲讽、不屑、愤怒、痛苦、绝望,种种神情一时间都写在眼里,只一瞬,却又敛了回去,只剩了淡淡的悲悯,却不知是为了凌霄,还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那个死别了二十年的爱人……
“是啊,疯了,我早就疯了!从我第一次听到你和他说话,从我不杀他一个人离开洛阳,我就已经为他疯了!只是你们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他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已为他疯了,我所有的一切就只剩了他!可是他却不明白……他不明白——我已不是飞天夜叉,我已不是花弄影,我已不是父亲的好女儿、兄长的好妹子,我甚至已经不是人!若我不是他的妻子,那我又还能是什么呢?”
“他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却又背叛我,他若真心爱我,便不该答应你凌大小姐的要求!我只求他一心一意地对我,我就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他怪我滥杀无辜,是不是因为,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心狠手辣的飞天夜叉?我纵有不是,总是他的妻子,他难道不知道,他既然爱我,就永远也不该怀疑我?”
“你天真烂漫,我蛇蝎心肠;你善解人意,我咄咄逼人;你千般好,我万般不是……”
花弄影闭上眼,眼泪成串滚落下来。
“他只记得你怎么为了他弃家出走,却忘了我也曾为他手刃了亲生的兄长!他舍不得你半点伤心,却宁愿从没有救过我!我抛下杀父之仇,破家之恨,我放弃了一切,换来的,难道就只得他这几年虚情假意?他可以用那一句话杀死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我又怎么才能不杀他?”
花弄影颤声道:“我越是爱他,就越是恨他,恨不得一块一块撕下他的肉来,剜出他的心来,看看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可是我越恨他,也就越爱他……我已经站在了绝路上……我本想一死解脱,却又求死不得,唯一的法子,就只好杀了他……”
她说到这里,声音一哑,再也说不下去,目中淌泪,却不擦不拭,任眼泪流了满面……
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谁也没有说话。
耳际只闻风雪吹送之声,更觉这崔嵬群山落寞孤寂。
风乎乎地刮着,擦过两颊,生冷地疼。可那风分明是吹在身上,却是为了什么,教人从心里冷起来了?
“凌大小姐,你问我的,我都回答了你,现下该我问你了——你说句实话,这二十年,你真的就只是到处找他的藏魂坛?你来这里找月相思,又把王大先生他们都找了来,又是想做什么?你的目的,真的就只是想让他活过来?”
凌霄呼吸一促,咬了咬下唇,没有答话。
花弄影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凌大小姐,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你见到月相思,除了想让她帮你找出西城的藏魂坛,是不是还想求她把我的藏魂坛一并找出来?你从始至终,想的不是如何让他活过来,而是怎么除掉我,让他活过来和你在一起。你这次终于想到了办法请动月相思,可是又怕我死了,西城活过来,你没办法跟他交代,所以才劳心费力地把所有人都找了来。你不是找他们来对质,而是找他们来做证。你要他们听着我亲口承认我是怎么害了西城,好叫西城知道,你是迫于无奈,是为了替他报仇,不得已才杀了我——凌大小姐,我说得对不对?”
凌霄默然不语。
花弄影叹了口气,又向君如玉道:“君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方才那些人要上山找我报仇,这本不关你事,你为何帮我拦住了他们?”
君如玉看了看凌霄,坦然道:“骆夫人,我其实不是想帮你。可要不是凌大小姐通风报信,这些人又怎么会找到长乐镇来,又怎么知道我们来了一幻境?我既然答应了要帮凌大小姐请到月相思,就一定能办到。凌大小姐瞒着我耍这些小把戏,却是小看了君如玉,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凌霄脸色发白,嘴唇微动,好一会儿,才对花弄影道:“你说得都对,但这件事大哥却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当年,我也曾打过你藏魂坛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他从来没有吐露过只字片语。我暗地里找了许多次,都没有结果,我无奈之下才只好断了这个念头。”
顿了顿,道:“但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留在长乐镇,就是因为你把他的藏魂坛藏在长乐镇!这些年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去过汉水,去过萧山庄,也去过衡阳……可是我既找不到你的藏魂坛,也找不到他的。这更坚定了我的判断,东西一定还在长乐镇上,只是我找不到!”
花弄影望着她,眨了眨眼,突然笑起来,笑容里几分凄楚、几分无奈、几分萧索——如是一抹啼血样的红,突兀地绽放在了皑皑雪原……
“凌大小姐,你以为我留在长乐镇是为了他?怪不得!怪不得你总不死心,每年总要找那么多人去那鬼地方送死!”
“你错了,我留在那里,不为他——我只是为了自己。我回不了水月宫,也不愿意再回衡阳,我去了汉水,但找不到我那条小船,就连洛阳那妓院都在火灾里毁掉了,重修成了一座华严寺……天高地厚,我却是个不人不鬼死不了也活不了的怪物,阳世不留,阴世不收,除了长乐镇,我还能去哪儿?”
“我本以为,杀了西城,我就能解脱了,结果却不能。原来就算没有了他,也还是一样。我本想,我要杀了他,然后远远离开,永生永世再也不要见到他。可到头来,除了有他在的长乐镇,这茫茫天地,我却再也找不到一处栖身之所……末了,还是只能和他的亡灵在那个鬼镇上朝夕相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看着他,一直痛苦下去……”
她看着对面的女子,倦极似的笑。
那女子的脸色倏而煞白了。
风声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来自遥远的山巅,回响在每个人的耳畔,便有一个淡淡的声音淡淡地道:“凌大小姐,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其实你跟我不一样。”
韦苏等人听到那声音,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各自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少女,白衣赤足,不言不笑,双手抱膝,悄然坐在众人之间。平平凡凡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仿佛未着墨的宣纸。
此时韦苏等人正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少女是几时来的,又是几时坐到了圈中,不由得都微微变了脸色。
只有凌霄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又是期待,又是忐忑,低低叫了一句:“月姑娘!”
她叫了这一句,一时间,所有人都猜到了这少女的身份,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苏妄言心下大是惊疑,他素日听人说起月相思,都说最是一个冰肌玉骨、七窍玲珑心的人物,便总觉这样的女子必然也是倾城倾国风华绝代的了,却没想到,名动天下的一幻境主人竟是这副普普通通的模样!既不艳丽,也不妖娆,只是看来十分的年轻,便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
苏妄言茫然之中,不由抬头看向韦长歌,韦长歌也隐隐有些惊诧之色。
月相思却不看凌霄,站了起来,朝着峰下走了几步。
峰下那些武林中人,一直密切注视着这边的动静,一看到这一圈人中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白衣少女,正朝峰下走来,便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
韦苏几人只看月相思越走越快,眨眼就站在了那块大石旁,不知说了句什么,便又转身朝上面走来。
便看那一百多人瞬时间一哄而散,生怕比别人走得慢了似的,纷纷狂奔而去。
月相思衣衫单薄,赤足行在雪地上,竟似丝毫不觉寒冷,面无表情,径直走到了苏妄言面前。
苏妄言快步上前,长揖道:“晚辈苏妄言,见过月前辈。”
月相思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淡淡道:“你还是像你母亲多些。”
一语末了,伸手道:“拿来。”
苏妄言忙解下背在身后的剑匣,取出秋水剑,双手递过。
一瞬间,月相思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将那秋水剑紧紧握在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终于缓缓开口:“他还好吗?”
苏妄言意会,道:“有劳前辈挂念,他老人家除了行动有些不方便,一切都好。”
月相思微一颔首,定定地看着那把秋水剑道:“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苏妄言便是一怔,旋即想到,赵画回了一幻境,自然把事情始末都禀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