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弄影冷冷笑道:“是。我是阴狠歹毒,你呢?当年你救我性命,当真是好心?你说只求他开心,当真是你的心里话?你与他结了兄妹,当真甘心一生只做他的好妹子?你若真是好人,为何要几次三番的离间我们?你为什么约了他去核桃林,又故意引我跟去?这桩桩件件,我可冤枉了你?”
凌霄脸色陡变,良久,方道:“你说得对,我那样爱他,怎么肯做他妹子?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害他?”
苏妄言听到此处,脸色甚是难看,先前那些隐隐约约的感觉终于全都清晰起来。
花弄影冷冷道:“好,我告诉你为什么。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但我说完之后,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说完不理凌霄,扬首向着崔巍群山道:“月幻主,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们说话,我说完之后,你要怎么做,花弄影都无怨言,只是也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夜阑深静,那声音在雪域中一波一波荡开去,听得每个人心头都有些异样。
君如玉突地问道:“骆夫人,那天晚上在萧山庄,骆大侠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跟他走了?”
马有泰疑道:“如玉公子,这话怎么说?我亲眼所见,那天晚上,是骆夫人先逃脱,骆大侠才追着她出去的。”
君如玉微笑反问:“哦,当真如此?”
马有泰一怔,不由把目光投向韦长歌。
韦长歌笑了笑,道:“当日骆夫人连输三场,受了重伤,被骆大侠制住。以骆大侠的身手,骆夫人就是秋毫无伤,只怕也难以逃脱,何况力竭重伤之时?若不是骆大侠有意相助,骆夫人怎么能轻轻松松就逃出了萧山庄?骆夫人,我说得对吗?”
最后一句,却是对花弄影说的。
花弄影先是沉默,半晌,忽地笑起来:“他说,一饭之恩,永不敢忘——我听了这句话,便跟他走了。人人都以为,我是在萧山庄第一次见到西城,却没有人知道,其实在那之前,我已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玖 相思
我第一次见到西城,也是这样的冬天。
没日没夜地下着雪,冷得彻骨。
那年初秋的时候,爹说昆仑山上有一种白鹰,是世上最美丽、最骄傲的鸟儿,只是不知道和大沙漠上的飞天夜叉比起来,是哪一个飞得更快,哪一个飞得更高?
于是我去了昆仑山,捉回一只白鹰给他看。
可是爹却没能看到我带回的白鹰。
当我站在大沙漠的落日下,我生长了十七年的地方只剩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世人都说水月宫是魔宫,爹和哥哥都是魔头。但在我的心里,水月宫只是我的家,他们口中的魔头只是爱我、疼我、我最亲的人。我立誓要为他们报仇,在那一年的冬天来到了中原。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这一走,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沙漠里的落日。
中原大侠萧世济率领正道武林剿灭魔宫诛杀魔头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街谈巷议中,我记住了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骆西城。
我打听到,就是这个叫骆西城的人,为中原人出谋划策,用计杀了父亲,又火烧神宫逼死哥哥,是我最大的仇人。所以我初到中原,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他。只是骆西城武功高强,行事又机警,那个冬天,我足足跟了他一个月,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直到有一天,我跟着他到了洛阳。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着鹅毛大雪。
他进城的时候,天已黑了,满街的店铺都关了门,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既不住店,也不吃饭,一路只是踩着积雪,漫无目的地走,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偶尔停下来,却只是为了听听不知谁家院子里传来的狗吠。
我悄悄跟在他后面。手脚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他终于也走得累了,随随便便,坐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外。
夜已经很深了,那人家却还极喧哗,丝竹管弦、划拳行令,还有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不时地传出来。
就像满是寂寥的洛阳城里,只剩下这唯一的一处热闹繁华地。
我到前门看了才知道,那地方,原来是一家妓院。我原以为,他这样的人,一定不肯坐在那种肮脏地方的。但他听到里面的声音,却全不在意。或许是倦得狠了,许久许久,只是,闭着眼,把头靠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门边……
我那个时候还年轻,存心捉弄他,悄悄绕进了那家妓院,趁着没人,从厨房盛了碗剩饭从门缝里递出去搁在他身边,自己躲在门后,压着嗓子说了句“吃吧”!
他睁开眼睛,好一会儿,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碗冷冰冰的剩饭,然后就捧起了那碗剩饭,一口一口,当真慢慢地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滴在碗里,也和着吃下去了……
我本来是想羞辱他,但看着他吃了那碗饭,心里又像是被什么人狠狠地戳了一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又觉得凉凉的,仿佛有什么决了堤,汹涌地漫过心尖,浸透了身体发肤、四肢手足。
我知道,要杀他,那已是最好的机会。
但那个晚上,当我站在门后,却自始至终,不能动……
每个人的一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忘了防备,又无防御,心绪裸呈,脆弱如初生婴儿。在这时刻里,有人感念身世,有人自伤多舛,有人怀悼故人,有人困于前尘……为着种种前因种种旧恨,寂寞落魄。
洛阳那个下着雪的夜里,我撞见他的寂寞落魄时刻,却不知道,他的寂寞落魄,是为了什么?
雪花渐渐在肩头积了厚厚一层,亦渐渐模糊了他的面目。
咫尺之外,人人都在花红柳绿。
三步之内,我与他各自落魄。
这天圆地方大的雪地里,多少浮生正偷欢一晌?石火电光弹指之间,多少人间风波、世途机阱正在发生?
那一刻。
他在门外。
我在门里。
大雪一直下。
光阴一直流逝去。
……我一直记得他那日神情。
后来的三天,每到夜深,他总在不知不觉间走到那妓院的后门。我总站在门后,从门缝里递给他一碗冷饭,说,吃吧。
每一天,我都站在门后,看着他坐在门外,吃着冷冰冰的剩饭。每一次,我都想出去杀了他,但每一次,我都没有动手……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动手?
可是,苏大公子,你若开始为一个人心痛,你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三天后的清晨,我离开了洛阳。
我虽不杀骆西城,却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不共戴天之仇。凡是去过大沙漠,参与过围剿神宫的人,我都挨个找上门去报仇。一个人去的,我杀一个!两个人去的,我杀一双!一门一派去的,我一个不留,全杀了!
我到中原两年多,便杀了十四个高手,屠灭了七大门派。萧世济知道我不会放过他,抢先邀了帮手,约我在那年八月十五决战。我情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决定赴约。
我要世人都知道,花弄影虽是女儿身,却也能为父亲兄长报仇雪恨,也能搅得你们中原天翻地覆!
那晚,我与群雄七战决胜,三胜三负,到最后一场,我其实已经受了重伤,嘴里都是血腥味,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因为不肯被人小看,拼了最后一口气,才能强撑着站起来。
昏昏茫茫中,我听到一个像极了他的声音,铿然地说:“我来。”
那两年间,我常常会想起我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仇人、这个叫我心疼的人。
淡淡地想。
不经意地想。
想到他的时候,总是时而恨、时而痛、忽而寂寥、忽而怅惘。有时候,会很伤心,有时候,又会很开心。
一念与一念之间,仿佛隔了高天旷地海角天涯百世轮回似的远……
但我却没有想过,再见到他,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我说,好,能死在骆大侠手上,飞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我那时自认必死,这句话,的的确确是我的真心话。
但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却没有落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低了头,对我说:一饭之恩,永不敢忘!
我本来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在冰天雪地里给了他一碗冷饭,是谁在寂天寞地里陪过他三个夜晚——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听到他的话,一时呆住了,浑浑噩噩间,就觉一股大力涌来把我推开了,我知道是他在帮我,顺势蹿开,他假意追我,也跟了上来,手一翻,却往身后扔了几颗霹雳堂的雷火弹——原来,他趁着我和那些人动手的时候,已在屋子里洒了烈酒,那几颗雷火弹一爆开,登时就将屋子引燃了。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尖叫哭喊声,混乱中,我昏昏沉沉的,只觉被什么人背在了背上,带着我一路狂奔。
醒来的时候,已在山下,山上火光熊熊,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山上的火光长长叹气,跟着又看看我,淡淡笑了。
他在汉水边上买了一条小船,好几个月,我们就躲在那只小船上。我受了伤,他没日没夜地守着我,照顾我,每天到城里给我抓药,又从江里抓了小鱼儿,熬汤给我喝。
我记得,我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是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他要走了,叫我保重。
说是辞行,说完了,却又不走,只是坐在那里,呆呆望着我。
我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心里想着:骆西城!这些日子,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打离开洛阳开始,便已不再把你当仇人了吗?
他怅怅地看着我,又说:“你的伤还没有大好,自己要保重身体。我走之后,你万事小心,不要和人动手,能避就避吧。”
我不说话。
他说:“报仇的事,也忘了吧。你有父亲兄弟,别人也有父亲兄弟,你要找人报仇,别人也要找你报仇,这样下去要怎么收场?”
他说:“你虽然聪明,为人却太骄傲,眼里容不下沙子,我总怕你会吃亏……你心思细,心事重,又是这么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这样下去,又怎么……又怎么能长久呢?”
他说完了,好一会儿没再说话。我也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说:“我要走了,你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千万别硬撑。我在衡阳城外有一座祖宅,你有事就去那里找我。我等着你。”说着,真的站起来,就要下船。
我怕他当真走了,脱口叫住了他。
我问他:“骆西城,你别走!我给你做老婆!你愿意吗?”
他听了,猛地跳起来,头砰的一声重重撞在船篷上。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也笑起来,那样子欢喜极了,他笑着笑着,又紧紧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
他对我说:“我是个苦命的汉子,你不嫌弃我,愿意和我在一起,实在是我的福分!你放心,我骆西城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辈子对你好!”
那一刻,我是这样欢喜,像是虚空中都生出花来!
我虽然没说出口,却在心里答应了他——我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一生一世地对他好……
我和西城成亲之后,就听他的话,放下仇恨,和他一起去了衡阳,住在他家的老宅里。那宅子又残又旧,徒剩四壁,不知多久没人住过了。但这个家虽然旧,每一天,却都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出门打猎赚钱,我在家做好饭菜,等他回来。
那段日子,真是再快活不过。
我和西城的开心日子只过了三年。
有一天,西城出门去了,黄昏时,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我看到那人,先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跟着又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是三九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越来越凉。
来的那人是我哥哥。
你们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我哥哥明明死在了水月宫,却又会出现在衡阳我和西城的家里?
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哥哥死在了大沙漠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里。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原来没有死。死在水月宫的,是被他杀死的替身,他自己趁乱逃了出来,在大沙漠上躲了几年,等风声平息了,才到中原来报仇。哥哥到了中原,立刻就听说了我大闹萧山庄的经过,又不知怎的知道了我没死,多方打听,终于找上门来。
我乍见到哥哥,真是开心极了!但我立刻就想到,他既然找上门来,必然已经知道我和西城的事了。我太了解哥哥的为人,知道他这次出现,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或许是我背叛了爹和水月宫的惩罚,这一次,我和西城的劫难到了。
果然,才说了几句话,哥哥就对我说:“好妹妹,苦了你了。哥哥知道,你委屈自己嫁给骆西城这贼人是为了给爹报仇。你放心,现在哥哥来了,咱们兄妹同心协力,报仇大事必成!”
我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哥哥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他本领比我高,也比我倔强,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肯让步。我若把真相告诉了他,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不,他不会立刻杀我,杀我之前,他还会用我要挟西城,逼西城去死!我背叛了水月宫,背叛了爹,他要杀我,我绝无怨言,但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城去死?
一时间,我像是在油锅煎着,又像是在冰水里浸着,重重冷汗,把衣裳都浸湿了——哥哥就站在我面前,西城又快回来了,我笑得僵硬,心里只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我心里煎熬,一门心思对我说他的计划,要我与他联手,在西城进门的时候杀了西城为爹和水月宫报仇。
一瞬间,我突然不慌了、不怕了,也不流汗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下定决心,要在西城回来之前杀了哥哥。
哥哥的武功原比我高,但我猝然发难,他没有防备,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西城进门的时候,我正把短剑刺进哥哥心口……
人人都说飞天夜叉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们说的真是半点也不错。我这一辈子,两个最亲的人都死在我手上:一个是我的亲哥哥,一个是我的丈夫。我杀了他们,可我从来也不后悔。
一点儿也不。
如玉公子,你说我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或许是吧?
我既然做了西城的好夫人,就早已经做不得花战的孝顺女儿了。
我只要西城。
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也不能管了!
那天,西城看到那情景,什么也没说,只是帮着我把哥哥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