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晚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是一遍一遍想起他站在飞觞楼上的样子,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这位便是凌大小姐吧?飒爽英姿,果然有将门气派。”
便觉得生死都是寂寞了。
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苏三公子。
我遇到苏三公子和月相思,是在一条船上。
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同船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因为心里有事,睡不着。船到中途,上来了一对年轻男女,两人还带着一个婴儿。
——苏大公子,那个婴儿就是你。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一男一女是什么人,还以为是一对带了孩子的年轻夫妻。那男人长得那么好看,我只朝他望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那男人很年轻,很英俊,莫名的,就教人想起“芝兰玉树”四个字来。那眉目五官,无一不令人怦然心动,哪怕是在船上昏黄而微弱的灯火下,也是那么动人心魄的好看。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更是清亮得能醉人似的,仿佛看透了这茫茫夜色,着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虚空中。
他们上了船,男人抱着婴儿,和那女人靠坐在一起,两人小声说着话。那婴儿被裹在襁褓里,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不肯安分。男人轻轻拍着他,哄他睡觉。
那女人看了,忍不住笑起来,把婴儿接过去,哼着歌儿哄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红着脸说:“你看这孩子,眉眼倒有些像你。”
那男子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笑了笑,道:“他是大哥的孩子,自然会有些像我。”他不知有些什么心事,顿了顿,像是有些感慨,又自言自语地道,“也不求别的,只盼他无灾无病,能好好地长大,我心里便欢喜了。”
那女子便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这孩子?”
他回答说:“她临终时把妄言托付给我,我亲口答允了她,只要有我苏意一日,就谁也欺负不了这孩子。”
女人点了点头,嘴里又哼着歌儿逗那婴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突然叹了口气,说:“总有一天,我会为这孩子死的。”
女人恼怒起来,说:“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男人就对她笑了笑,平平静静地道:“死生原是寻常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女人好一会儿没说话,一开口,连声音都在发颤,却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我不让你死!就是你死了,我也能让你活过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那女人是真的有办法,还是信口开开玩笑,但她那句话却正说中了我的心事——花姐姐的病,眼看越来越重,我实在不敢去想,若是花姐姐有个万一,他会怎么样?!
在那关头,我已经不能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的机会。
于是等下了船,我就一路尾随着他们。男人发现了,问我有什么事。我那时也顾不得许多,开口就问:“姑娘说,就是死了的人也能救活,可是真的吗?”
那女人扫了我一眼,冷笑着说:“月相思几时说过假话?”
我听了她这句话,这才知道她就是一幻境的月相思,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立刻跪在了她面前,求她帮我救人。但任我苦苦哀求,月相思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拉着苏三公子要走。苏三公子皱了皱眉头,把我扶起来,问我要救什么人。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月相思那样傲气的人,竟然也会跟人低头?!
她原本已经走开了的,因为看到苏三公子停下来跟我说话,才又抱着孩子折了回来,耐着性子听我们说话。
我从自己的身世说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苏三公子便问我:“花弄影是骆西城的夫人,而你喜欢骆西城,花弄影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好成全了你吗?你为什么还要求相思救她?”
我想了想,说:“我求月姑娘救人,其实并不是为了救人,只是因为我喜欢他,看不得他有半点难过。”
月相思听了,一言不发地看向苏三公子。苏三公子却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惘然若失。月相思瞧着他的侧脸,像是痴了。
当时,我心里着急,见她和苏三公子都不说话,忍不住小声问她:“月姑娘,你有什么法子能治好花姐姐?”
月相思摇了摇头,说:“我治不好她。”
我“啊”了一声,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问:“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月相思盯着我看了许久,只说了两个字——
等死。
柒 刑天
“等死?”
来归客栈里,马有泰愣愣地问。
韦长歌眼睛微微一亮,笑道:“我猜月相思的意思,就真是让骆夫人‘等死’。”
凌霄说到这里,马有泰等人原本已是有些迷惑,听了他这句话,就更是大惑不解,一起把目光投向花弄影。
花弄影眼睑半闭,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一派淡漠。
凌霄接着道:“我听了她的话,像是寒冬腊月掉在了冰窟里,心里突然就空空的,只觉得冷。许久许久,脱口道:‘花姐姐死了,他怎么办?’月相思却笑起来,道:‘她病已入骨,我不能治,可她要是死了,我却能把她救活过来。’”
苏妄言忍不住道:“都说月相思能沟通幽冥,起死回生,难道是真的?”
凌霄望他笑笑,道:“我听她这么说,也是不敢相信。苏三公子听了她的话,却叹了口气,他把你抱在手里给我看,说:‘你看到这孩子吗?’我呆呆地回答说:‘看到了,这么小,还是个婴儿呢。’苏三公子笑了笑,点头道:‘是个婴儿。可是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他将来的模样。这个婴儿,一天一天长大,慢慢就会长出牙齿,长出好看的头发,慢慢地,就变成天底下最美的孩子。’我看着那婴儿,忍不住点了点头,道:‘这孩子现下就已这么可爱,长大了,自然是个大美人儿。’”
君如玉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突地笑道:“照你的说法,这苏三公子是个难得的通透人物,可他这句话怎么却说得那么古怪?那婴儿再怎么可爱,长大了也是个男人,哪有用‘美’来说男人的?”
韦长歌心头一动,望向身旁——那张看了十几年的脸俊俏非常——一时间,思绪纷乱,种种回忆都涌上心来,竟是疑窦丛生。
苏妄言面不改色,只催问道:“后来呢?”
凌霄也是一怔,道:“苏三公子说,‘我看着他,也看到有一天他牙齿掉光、满头白发的样子。他现下虽然还小,但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也是会死的。不光这孩子,我们一来到世上,就已经注定了有一天会死。生死命也,修短数也,又岂是能强求的?’我听了他的话,懵懵懂懂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他微微笑着,又说:‘这世上的东西,若是求而不得,便总是不如不求的好。’月相思听了,只是望着他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也许是我强求了,可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不要他难过。’苏三公子始终不能说服我,最后便只说:‘既然如此,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的,不必后悔。’”
“苏三公子说得没错,我那时不听他话,到如今真是后悔莫及。”
凌霄叹了口气,惨然一笑。
还清楚记得,那个晚上,十六岁的她倚着栏杆看见他,隔着冷寂月光,面目都是模糊,似被什么人有意遮拦了,狰狞或凄楚,温婉或睚眦,种种样貌、种种神情尽皆无从揣测,一起落在混沌里。
又觉得那人目光于弹指顷越过万千沟壑就在眼前。
满座皆寂,满院都冷清,却因那一道身影,平添了光彩……
心越跳越快,仿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隐约有种预感,似乎是,只要这时候赶上去,这一生一世,便都水落石出。然那一步偏偏重如千钧,又譬若被梦魇住了怎么都动不了。
只觉那一刻至近至远。
只觉那光阴至长至短。
然而,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投梭。任你如花美眷,原来都浸在似水流年里——才在目光流眄,顾盼之间,廿载年光却已悄然流逝去了……
雪仍然落着。
“我这辈子做了许多事,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只是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非那么做不可。我求月相思教了我起死回生的办法,原本也很是犹豫,但当我回到衡阳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非得如此。那时候,我才一进门就看到满地都是空酒坛子,横七竖八地倒着,他呆呆地坐在床前,两手紧紧抓着花姐姐的手,两眼通红,脸色却白得像死人一样。我骇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朝床上看去,只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花姐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竟已是气息全无。原来我回去的时候,花姐姐已死了三天了。”
几人听到这里,不由都愣住了,再看花弄影坐在一旁,一脸淡漠,便都有些忐忑惊惧,只暗暗道:“这世上难道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不成?”
“我心里一阵惊跳,看看他,又看看花姐姐,终于开口道:‘骆大哥,你允我一件事,我就帮你把她救回来。’”
韦长歌道:“凌大小姐要骆大侠答应的是什么事?”
凌霄看向花弄影,淡淡道:“我要他与我击掌盟誓,我愿做他妹子,只求永永远远能和他在一起,我要他答应,一生都不能抛下我。”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又都是一怔。
王随风忍不住叹道:“凌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
凌霄涩涩道:“我虽然一心一意爱他,他却一心一意只爱着花姐姐,我也别无他求,只愿能与他结为兄妹,能长长久久地伴着他,时时看到他……”
众人听在耳里,都觉有些心酸。
好半天,苏妄言才问道:“凌大小姐,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救活骆夫人的?”
凌霄微微一默,叹道:“苏大公子,我的法子,其实方才赵老板已经告诉各位了。”
赵老实瞟了一眼花弄影,眼珠四下乱转,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说的,是、是骆夫人项上那道伤痕?”
凌霄微一点头,道:“民间向来有藏魂寄石之术,月相思教我的法子,就是藏魂。只要在人死后七天内,砍下死者首级,焚香施法,把死者散开的魂魄炼在一起,收入藏魂坛里,再把身首相合,死了的人便能活过来。虽说身子是死的,但魂魄不散,行动自如,便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只要藏魂坛不破,就可以一直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是用这藏魂术救回了花姐姐。”
众人都觉匪夷所思。
凌霄说到这里,转向苏妄言,解释道:“当年月相思传我此术,苏三公子也在一旁。西城、花姐姐和我,恩怨纠缠,种种曲折,他也都是知道的。那日在锦城外,我请大公子给苏三公子送去那幅刑天图,便是此意。只盼他见了那画,能念及旧情,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明明是画的刑天断首,画上的题诗却偏偏是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现下我才明白了——这一幅画、一句诗,无关的人看了必是不解其意,但他老人家知晓来龙去脉,自然能明白画中之意。果然,那日他听我说了你的名字,一知道画上的内容,立刻就明白了,让我带着秋水剑出来帮你。”苏妄言侧着头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骆大侠断首而死,大小姐包下这客栈七日,就是想再用这法子救活他?”
凌霄微微点头,低声叹道:“我是想要再让他活过来,可惜……”
话没说完,便听花弄影在一旁轻笑出声,截口道:“何止可以活过来,那以后,就是想死,也都死不了了。”
她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只声音,怨毒之意已然清晰可辨。
凌霄叹了口气,道:“我救了你性命,为怕你误会,与他结了兄妹之谊,我退让至此,你为何却还是容不下我?”
花弄影表情森然,冷冷反问:“你问我为何容不下你,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真是一见倾心?你给他的,当真是返魂香?”
凌霄脸色一正,怒道:“花弄影,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抛了将军府的滔天富贵来找他,就是为了给他假的返魂香?”
花弄影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问道:“凌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他们都找了来,是为了什么?”
王、马几人方才听凌霄述说往事,虽然嘴上不说,暗地里都认定了花弄影性格偏激,小气多疑,才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此时听到花弄影竟问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由都大是茫然。
凌霄闻言突然一默,片刻,涩涩笑道:“当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虽然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但许多细节,除了他们三位,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花弄影嘴角微挑,有些讥讽地一笑,却似是不想多说,懒懒别开了头。
苏妄言眼尖,瞥见凌霄抱着骆西城人头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样子竟像是十分紧张,心头一动,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由转头看向韦长歌。才转到一半,身子却陡地顿住了——
洞开的店门外,静静伫立着一道青色人影。
人影手中提了一柄长刀,刀口映着雪色泛起青槭槭的寒光。
一片死寂中,那“人”一步一步,在风雪中慢慢走近,仿佛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马有泰等人骇得叫不出声,就连韦长歌亦是微微变色,失声叫道:“刑天!”
凌霄乍见那人影,心头一阵遽痛,奔前两步,一声“骆大哥”生生卡在嗓子眼,那接踵而至排山倒海一拥而上的酸楚,却是连自己都不知是爱意还是凄切……只觉面上湿漉漉的,已滚下泪来。
君如玉目光一凛,大声道:“快关门锁窗!”
一面转身,飞快地将身后一扇窗户闩上了。
众人一个个都恍若在梦中,这才惊醒,忙跌跌撞撞扑去关窗。
苏妄言一震惊醒,便要去关门,脚下才一动,旁边一人疾步闪过,一面沉声道:“我来!”
却是韦长歌抢先一步,掠到了门口。
韦长歌才要关门,那“刑天”一只脚却已踏在门内。韦长歌微一皱眉,心念电转,扬声道:“我引‘他’出去!妄言,你快关门!”话才出口,一掌拍出,刑天也不闪躲,一刀直劈下来,刀势快绝,韦长歌暗自心惊,忙一缩手,身子一侧,绕到刑天身后。
刑天虽无耳目,却像是有所感应,随之转身,又是一刀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