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待花弄影开口,自己轻声答道:“他说‘凌霄你记着,这件事,是我自己要为自己做的,实在是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非这么做不可,跟谁都没关系,你莫怪在旁人头上,将来也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他这几句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却是越想越糊涂。花姐姐,你是这世上他最亲的人,你可知道,他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西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你放过那晚逼他的人,不要为他报仇。”
凌霄不以为然:“姐姐当真这么想?他的意思,或者真是叫我放过那些人,但这‘报仇’二字,却有些蹊跷。”
“怎么蹊跷?”
“他当日是自尽而死,既然是自尽,何来报仇一说?他既然知道那些人都是我爹的部下,以他的才智,难道会不知道他们是受了我的指使?更何况当时的情景,你我都是亲眼所见,那日客栈里里外外许多人里面,哪一个有能耐能逼得他非死不可?”
花弄影深目如幽潭,不起涟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返魂香的消息走漏,他就算能胜过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我们夫妻也终是不能再有一日安稳了。或许西城是想到这一层,所以心灰意冷。”
王随风被她这话勾起心事,又是悔恨,又是惭愧。一时间心绪翻腾,猛地站起身来,颤声道:“都怪我一时贪念,鬼迷心窍,害了骆大侠性命!骆大侠看不上我这条贱命,我却没脸活在世上!骆夫人,我这就把命赔给骆大侠!到了地府,再亲自向他请罪!”
长叹一声,凝气在掌,便往头顶重重拍下。
事出突然,马有泰、赵老实都一起惊呼出声。马有泰心中有愧,更是面无人色,只道王随风这一死,自己也是难以苟活了。
便听苏妄言叫了声“且慢”——他声音刚一响起,韦长歌已蓦地出手,电光石火间,将王随风手掌格住了。
王随风面上一阵抽搐,嘴唇开合,才要说话,苏妄言已笑着道:“王大先生何必如此?”
韦长歌微微一笑,坐回原处。
花弄影突地冷冷一笑:“不错,王随风,你何须如此?”
马有泰、王随风都是一怔。
花弄影视线转向凌霄,淡淡道:“莫要忘了,将军府的人是这位凌大小姐领来的——西城他可是一向把大小姐当作亲妹妹看的。”
唇角微扬,打住了。
她虽然不再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是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王随风面色灰败,茫然若失,放下手,只呆呆看着凌霄。
凌霄默然半晌,好一会儿,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花姐姐,其实你心里清楚,我只会对他好,从没想过要害他。他的的确确是被人害死的,但害死他的,不是我,不是马总镖头和王大先生,也不是辽东将军府。”
苏妄言侧头想了想,忽而笑了笑,道:“骆大侠那几句话虽然说得古怪,但有一点是错不了的。”
韦长歌知道他心思,接口道:“总是先有仇人,才会提到报仇这两个字。可骆大侠的仇人究竟是什么人?”
凌霄道:“不错!他不要我报仇,但他的仇人是谁?他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二十年来,他的死,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疑团。这二十年来,我虽四处漂泊,却不曾有一日忘记过这些问题,只是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到答案。”
凌霄停了停,慢慢将众人一个一个看了过来,轻声问道:“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当年的事你们都是亲眼见了的;韦堡主、苏大公子,事情的经过,你们方才也都听说了——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几人都是摇头。
凌霄道:“我知道,你们心里也都有许多问题,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便也把我知道的部分原原本本说出来,也请各位帮我解解我心里这个谜团!”
又向花弄影道:“花姐姐,我有哪里说得不对的,烦你给我指出来。”
花弄影没有回答,只望着灯火出神,好一会儿才若有若无地一笑。
凌霄又笑了笑,却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还记得将军府里片刻欢愉,清晰如昨日。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命里只剩下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苦?
是十四岁母亲的病逝?
是十六岁将军府里的匆匆一瞥?
是那一晚盗香出走,隔着重重兵马以死相胁,与父亲诀别?
还是从那一刻,知道他的心里,原来没有凌大小姐……
低头凝想许久,她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出生在辽东镇军将军府。”
我出生在辽东镇军将军府,是镇军大将军凌显的女儿。
三岁学字,娘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下一句“大雪满弓刀”。
五岁习骑,我骑在马上,爹亲手牵了我的小马,带着我在大营里一圈圈地走。
那时节,爹说我像他,最疼的就是我。所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任谁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凌大小姐”。
人都说,凌大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最是世上少有的恩爱夫妻。有整整十四年,我也是这样相信的。
直到那年冬天,娘得了重病。
世人都知道,镇军将军府里有返魂香,能起死回生,却死返魂。眼看着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求爹拿返魂香出来救娘,他却一口回绝了我,说什么“返魂香世间罕有,岂能用在寻常妇人身上”。
我在书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还是救不了娘的性命。
就在那一刻,心里就像是有一处什么地方,轰地塌陷了,连同过去十四年的美好记忆,连同心底某种信念、某种向往,都一齐灰飞烟灭,再不能挽回……
我从此只当自己哑了,再也不肯说话。
父亲或是觉得亏欠了我,自那以后,不管我想做什么,他都事事由着我。
那天是九月初三,凌大将军的五十大寿,将军府里摆下了酒席,大宴宾客。后花园里,有一座三层的飞觞楼,那一晚,寿宴就设在这座飞觞楼上。
那天晚上,飞觞楼上高朋满座,冠盖云集。
我坐在席上,忍不住又想起我那苦命的娘,心中凄苦,眼前的种种热闹,也就像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酒到半酣时,所有人的兴致也都到了最高点,那些阿谀逢迎的话更是像流水一样从客人们嘴里说出来。喧哗中,不知是谁大声恭维说:“凌大将军是当世武穆,朝堂柱石,天下人谁不敬仰?人生到了这个境界,真算得上是十全十美!所以说做人就须得像大将军这样,才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
众人都是哄然响应。
但我爹却叹了一声,回答说:“什么当世武穆、朝堂柱石,都是些名缰利锁,不值一提!我这一生就只有一件恨事——我只恨,我的好夫人去得太早,抛下我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这些年,我常常一觉醒来,恍恍惚惚,倒觉得夫人还在我身边似的……唉,人活在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罢了!”
一时间,那些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得一片干笑声,接着便都沉默了。
我听他提起我娘,心里像是有根锥子在钻也似的疼!早在心里骂了他一千次、一万次!只恨自己为什么会有个这么无情无义的父亲?
我正坐着发怔,突然间,就听得远处有个男子的声音沉沉吟道:“怅浮生,俯仰迹成空,依然此江山。对秋容如画,天长雁度,水阔鸥闲。追游未甘老态,凭酒借红颜……”那声音隔得还远,听着,却又像是近在耳边。略有点低沉,听在耳里,就像是有一根弦,轻轻地拨过了心上。
一时间,整个飞觞楼都静了下来。
我打直身子,向楼下看去。
外面月色正明,地上薄薄的升腾着一层水汽。
我看见远处月下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口中吟诗,步月而来,行动潇洒,转眼工夫就站在了飞觞楼下。他穿着身石蓝色的布衣,背一把长刀,微昂着头看上来,高高大大,一身都是磊落气。
那男人身子一纵,就到了飞觞楼上——那晚是我爹五十大寿,府中守卫森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座中宾客大多是我爹的部将,此时回过神,都是大哗,纷纷拿了起刀剑将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像是被梦魇住了,丝毫动弹不得……恍恍惚惚间,只听见爹在问他是什么人,来将军府做什么。
他连瞧都不瞧旁边那些人,只道是:“听闻凌将军在此宴客,在下也想来讨杯酒喝。”我爹大笑起来,一挥手,命众人都退下了,跟着就即刻教人添设碗碟,搬来桌凳。他拱拱手,就入了座。我爹也不管他,神情自若,只和别人说些闲话。那男人也是目不旁视,也不说话,饭菜都不动,只管一杯接一杯喝酒,像是根本不知道这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倒教我为他担心得不行。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这男人突然一声长笑,长身而起。所有人都没了声音,直直盯着他。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嗓子里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从从容容地开了口,说:“凌大将军,实不相瞒,在下骆西城,今晚是来府上盗取返魂香的。我敬重将军为人,原本不该相扰,只是人生在世,许多事虽然不得已却也只能为之,我这番意思,想必大将军也能明白。今夜既然是凌大将军寿辰,那就算了。三日之后,骆西城当再来访。”
说完了,也不等人回答,转身大步下楼去了。一时间,所有人都鼓噪起来,好些人想要冲下楼去拦住他,却都被爹止住了。
等他走得远了,爹才说:“此人孤身犯险,必非等闲之辈,你们不是他对手。”
那天晚上,我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他的影子像是烙在了眼上,怎么都挥不开。我怕他来,又盼着他来。我怕他来了会有危险,又盼着他能早些儿来,早些儿让我见着他。我明明才只见过他一次,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念念不忘,竟都是他!只觉得要是再过一刻,我还不能见到他,我就要死了!
我活了十六年,却是在那天晚上,才第一次知道了原来相思是这种滋味——苦不堪言,又缠绵入骨,教人生死两忘……
三天后,他再来的时候,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进来的,那么多士兵都拦他不住,让他一路闯到了藏宝阁。我爹知道他要来,一早便在藏宝阁下安排好了人手,他一到藏宝阁外,就被团团围住了。那都是些一流高手,他陷在重重围困之中,却是全无惧色,依旧谈笑风生。
我也提了剑在一旁掠阵,说是掠阵,但从头到尾,我却只知道呆呆望着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忘记了。我正发愣,突然,不知怎么的,他就到了我面前!他离我那么近,他的脸正对着我的,我看到他的眼里映着我的影子!
他说,这位便是凌大小姐吧?飒爽英姿,果然有将门气派。
我不知道我是脸红了,还是笑了,只是怔怔地提不起半点力道,任由他把我手里的剑夺去了。那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到了他手里,就像是变了神兵利器,他拿着我的剑,流云一样穿梭来往,那样子威风凛凛,又说不出的潇洒。
世上若有真英雄,便该是这样吧?!
他武功高强,几十个高手都制不住他,爹终于调来了弓弩手。
爹让他们全都住了手,说:“骆大侠,你要是悄悄地来,以你的武功要盗取返魂香应该不是难事。你为何却事先告诉了我,倒让我有了防备?”
他说:“骆西城一生不做鸡鸣狗盗之事,虽说不得以要借府上的返魂香一用,却也不能欺你。”
爹听了,笑了笑,说:“老夫敬你是条汉子,若是别的东西,拱手相赠又有何妨?但唯有这返魂香,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带走。这院子已经被弓弩手重重围住,只要我一声令下,就是大罗金仙也休想逃出生天。但你既不欺我,我也不能欺你,骆大侠今日就先请回吧!返魂香的事,骆大侠放心,但请留下家中地址,老夫日后自会亲自登门拜访,给你一个说法。”
他听了,也不犹豫,应了声“好”,说:“凌大将军一言九鼎,骆西城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完大步走过来把剑递在我手里,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就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生一世,不管他去到哪里,我总是要跟他一辈子了!
——韦堡主、苏大公子,你们有没有看过戏?
戏里面,总是墙头马上一相顾,一见知君既断肠。
我遇到他之后的事,也都是些老套戏码。
我为他盗了返魂香,星夜出走,千里迢迢,到衡阳去找他。
藏宝阁里机关重重,我不怕;我爹点了三千铁骑来追我,我不怕;五百把强弓对准了我,我不怕;我哥哥含着眼泪唤我的名字,我还是不回去。
但那个晚上,他来开门,我一见到他面,却欢喜得落下泪来!
也是那个晚上,我才知道,他原来已经有了花姐姐——他那样从容不迫,那样笑对生死,豁出性命不要,原来都是为了他妻子!
那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花姐姐,说不出话来。
一盒返魂香,压得我心口生疼,动弹不得。
——花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把返魂香给了他?
那个晚上,你喝了药,睡过去了。他站在床边看着你,怔怔地出神,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许久许久,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你。于是我就知道,没了你,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一日快活。
你若爱一个人,便不该教他伤心难过。
而我一心一意,就只是要他欢喜……我给他返魂香,让他救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花姐姐用了返魂香,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返魂香仿佛只是一场美梦,教做过梦的人,越发活得痛苦。
返魂香虽然没用,但我知道,只要一日找不到药治好花姐姐,他就一日不会死心。
我说过了,我只要他欢喜,不管他想做什么,我总会尽力帮他。我既然已经慷慨过一次,也只好第二次、第三次……一直慷慨下去。
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回过将军府,只是一个人在江湖上辗转漂泊,一听到哪里有名医妙药就赶上门去,只盼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帮到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虚耗了多少光阴,却总是无功而返。
我怕看见他失望难过的样子,也不敢回去找他——那时候,天下之大,却总教我有种无处容身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