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乍一看到韦长歌与刑天交手,便已是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关门,只是死死盯着外面——刑天身法极快,刀势凌厉无比,若是自己,只怕走不过三招——正干着急,旁边马有泰竟急奔过来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苏妄言大怒,抬手便是一掌,马有泰不防,就地一滚,堪堪避过,狼狈叫道:“苏大公子,你干什么!”
苏妄言盛怒之下,也不言语,抽出佩剑,银光一闪,已连刺九剑,怒道:“韦长歌还在外面,你敢关门!”
马有泰慌忙跃开,愤愤道:“苏大公子!那怪物这般厉害,让它进来,咱们就都完了!”
苏妄言冷着脸蹿到门口,又将门拉开了,余光瞥见马有泰动了一动,也不说话,只恶狠狠地把剑一横。
马有泰几人心急如焚,想要过来关门,又怕那东西还没进来,就惹怒了这位苏大公子,先被他刺上一剑,一时僵住。
苏妄言急急望外看去,正见韦长歌一掌打在刑天胸口,不禁大喜,才要叫好,刑天却只是一抖便又攻向韦长歌。
苏妄言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提起手里佩剑就对准刑天狠狠掷出。
凌霄虽然明知道那一剑伤不了刑天分毫,却还是尖叫一声,便要扑上来。
就连花弄影也是脸色一白。
眼见那剑便要刺向对方胸口,韦长歌却一声清啸,提气纵起,抢先一步把剑接在了手中,他这一分神,寒光过处,刑天已一刀落下。苏妄言脸上陡地一白,却看韦长歌于避无可避之间,硬生生又往前移开了尺许。那一刀便只在他右肩一挂,留下一道血痕。
韦长歌负痛转身,重重一掌,将刑天击得倒退几步,趁势蹿进门来。
他前脚进门,苏妄言后脚便已扑过去,将门合上了,君如玉喝了句“让开”,双手平推,将一口棺材推得飞起,苏妄言闻声凌空跃起,一声巨响,那棺木飞撞过来,紧紧抵在了店门上。
众人纷纷有样学样,将店里棺材搬来抵住了门窗。侧耳聆听,那刑天在外连撞数次,许久,终于没了动静。
韦长歌和苏妄言并肩立在门边,到这时才长长舒了口气,对望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韦长歌笑着把那剑往苏妄言手里一塞,道:“怎么这么不当心?!苏家子弟,剑在人在——我还记得,你倒忘了!若是落在外头,谁有那闲工夫帮你找去?”
苏妄言还剑入鞘,只是笑。
君如玉笑问:“韦堡主,伤得重吗?”
韦长歌微笑道:“不碍事。”
苏妄言看了看韦长歌伤口,顺手抓住他衣袖,用力撕下一截来。
韦长歌看着他的动作,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妄言,你就是要帮我包伤口,叫我承你的情,好歹也该从自己衣服上撕块布吧?怎么这么小气?”
苏妄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胡乱帮他把伤口扎上了。
屋里众人至此方惊魂稍定,马有泰一脸尴尬,期期艾艾地道:“韦堡主,适才我……”
“事急从权,马总镖头无须在意。”韦长歌淡淡一笑,回身转向凌霄和君如玉,“现在该怎么办?”
君如玉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听。”
店外,“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意外的远。
王随风惊道:“他在做什么?”
苏妄言沉声道:“他是在围着这客栈绕圈子。”
赵老实颤声道:“那……那是为什么?”
却听花弄影冷冰冰地道:“他的头这里,他不来这里,又该去哪儿?”
几人都是一惊。
韦长歌苦笑道:“骆夫人的意思是,骆大侠的身体是被他的头牵引而来的,若是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一直守在外面?”
马有泰惊道:“他若不走,我们怎么办?凌大小姐,你快些把头还给他吧!”
凌霄默然片刻,道:“如今就是把头给‘他’又有什么用?方才的情景,你也看见了——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的身手比韦堡主如何?”
那两人便都是一默。
马有泰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凌霄漠然地望着手上头颅,半晌道:“等。”
王随风一怔:“等?”
花弄影闻言,却突地问道:“凌大小姐,你等的人若是不来,你怎么办?”
凌霄一颤,霍然抬头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淡淡道:“要不是找到了请动月相思的办法,你又怎么敢回来?”一顿,又再问道,“凌家妹子,她若不来,你怎么办?”
马有泰、王随风一怔,随即异口同声问道:
“你要等的人是月相思?”
“你等的真是月相思?”
凌霄也不理会二人,一咬牙,厉声道:“她若不来,就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马、王几人,都是脸上一青。就连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后的忘世,手上也是微微一颤。
花弄影瞥她一眼,突地轻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慢慢变成了悲鸣:“好!好!我是活了二十年的鬼,原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看看,看看他怎么一刀把你的头劈下来!”
苏妄言听在耳里,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半晌动弹不得。
凌霄脸色铁青,回身向旁边一口棺材上坐了,再不说话。
众人各怀心事,各自坐下了,一时无语,只听灯花不时啪啪爆开,称得屋外那脚步声分外惊心。
苏妄言沉默了片刻,实在按捺不住满腹疑惑,问:“骆大侠他怎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凌大小姐,你既然能用月相思教你的藏魂术救活骆夫人,为什么不用这法子来救骆大侠?”
凌霄闻言却大笑起来,高声道:“问得好!问得好!”
将怀中的人头高高举起,向座中众人道:“诸位可知道,当日我包下这客栈七天,就是要用藏魂术来救骆大哥,谁知眼看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却出了岔子!”
马有泰惑道:“出了什么岔子?”
凌霄一边不住声地冷笑,一边咬着牙道:“便要问问他这位好夫人了!”
韦苏几人一齐看向花弄影。
凌霄道:“最后一天,我施法已毕,封好藏魂坛,就要将他身首合在一起,紧要关头,便是这位骆夫人闯进来,拿剑刺我!”
“我右胸中了她一剑,仓皇中,什么都来不及去想,只得跳窗逃脱。那晚,我带着伤冒险潜回客栈,便只看到他躺在床上,独独不见了他的藏魂坛……一开始,我还以为花弄影逼走我后,自己救回了他,心里欢喜极了,可等我到了近前,我才猛然发现,他的头和身子,竟没有合拢!”
“我大惊之下,在那屋子里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藏魂坛!他的藏魂坛在哪儿?花弄影为什么不让他活过来?他的藏魂坛可是打破了?我正着急,突然听见外面花弄影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来得及带走了他的头……”
苏妄言听到此处,疑惑陡生,暗道:花弄影号称“飞天夜叉”,轻功绝顶,凌霄却只是个武功平平的千金小姐,花弄影若有心要杀凌霄,又怎会在走动之际发出声响让她察觉?
“我本想,过几日养好伤,再回来找到藏魂坛,带走他的身子,只是没料到,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他已经……”
韦长歌接口道:“这么说来,骆大侠既没有活过来,身体之中也已没了魂魄?既然没有魂魄,他的身体为何还能四处走动杀人?”
“他……他虽杀了许多人,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藏魂坛能保肉身不腐,他失了魂魄,行动虽然自如,却已是行尸走肉,神志全失。若他身子完整,倒也还好,可偏偏又受着这身首分离之苦,因此行动便全靠一股戾气牵引……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四处杀人,我既阻止不了他,也已经带不走他了……”
凌霄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第二次回来,中了花弄影一掌,这一次,我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才养好伤——后来的几年,我去过萧山庄,去过衡阳城,去过大沙漠,还偷偷来过几次长乐镇……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去找过了,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藏魂坛!无奈之下,也只好想别的法子……”
苏妄言问:“所以十年前的冬天,你就去了苏家?”
“月相思传我藏魂术的时候,曾说过另有搜魂之术。于是我就想,能不能用搜魂术找出藏魂坛在何处,让他活过来。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这么难,一眨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你们可知道,这二十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凌霄轻叹一声,怅然问道:“花姐姐,你究竟把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花弄影笑了笑,针锋相对,也反问:“凌大小姐,你苦求月相思十年,就只为了他的藏魂坛?你把赵老板他们都找来,就是为了听他们说故事?”
这第二个问题,这一夜,花弄影已是第二次问起,凌霄也已是第二次避而不答。
韦苏二人交换了个眼色,也都觉得有些古怪——凌霄一现身,好几次有意无意都说到找王随风、马有泰、赵老实三人来,是为了听他们亲口说出当年的经过。这理由听来极自然,也极有道理,但花弄影却再三提出,倒像是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里,蕴含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韦苏二人疑惑之下,直觉其中必有什么两人还没想通的关窍在。
而王随风、马有泰等人也都是疑心大炽,只是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花、凌二人默默对视许久,都不再作声。
众人喧扰了一夜,也早疲倦了,渐渐都沉默了下来,各怀了心思,闭目养神。而外面雪地里,刑天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规律地回响着。
二十年前的那一夜,来归客栈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后的这一晚,这里又将会发生些什么?
在肉眼可见的事实之下,有多少过往、多少真相,隐藏在生者的说辞之中,随亡者的记忆湮没无闻?
眼前的人们,他们或苍老或妩媚或猥琐的脸,在那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瞬间,又是怎样衍生出种种不同面目?
反复的思量与忐忑中,灯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棺材盖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熄了,徒留下四壁的灯火,躲在灯罩背后,忽明忽暗的跳动。
青白色的雪光透过纸窗映射在屋顶,像一层凝固的浅浅的水均匀地在头顶展开。暗昧的水光幻化出无数光影,无数古怪的景象,纷沓而来,在惘然思绪里纠葛成死结。
提着白纱灯的绿衣青年、血雨中浅笑的红衣夜叉、提着头颅步步走近的无头男子、冷冽月光下男子清澈却不能视物的眼睛……
苏妄言抱着装有秋水的剑匣,不知不觉,陷在了浅浅的梦境里。
韦长歌听着他渐渐绵长的呼吸,不出声地笑了——或者,在苏妄言的思考里,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危险”和“害怕”,就连眼下守在门外的刑天,在他看来,说不定也和散步的猛兽没有区别。
韦长歌微笑着,眼睛微微地发着亮。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想念起天下堡的重璧台……
不知过了多久,簌簌雪声里,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却像是朝着长乐镇的方向来的。屋中诸人不由都睁开了眼睛。稍近点,便听铃音中,有什么人踩着极轻巧的步子,极快地走近了。
君如玉倏地道:“有人来了!”
众人都是精神大振,一齐看向被棺木堵死的大门。
不多时,那脚步声已停在了门口,跟着就是一阵混杂之至的声响,铃声、脚步声、刀风声……
突然间一声钝响,外间再度安静了下来。
众人正面面相觑,便听外面有人“啪啪”拍着门,一边扬声问道:“苏大公子!苏大公子可是在里面?”
听声音却是个女子。
韦苏二人交视一眼,苏妄言声答道:“苏妄言在此,外面什么人?”
那人“呀”了一声,像是大有欢喜之意,笑语道:“苏大公子放心,我从滇北来,可不是苏家的人!快些开门吧!”
马有泰满脸喜色,低声道:“难道是月相思来了?”连忙抢上去,慌慌张张把那棺木搬开了。
才一开门,便觉香气袭人,外间那人一闪身,已站在了门内。
走进门来的,是一个落落大方的美貌妇人,丰容盛装,姿态妍媚,耳上明月珠,发间金步摇,左右皓腕各挂了一串金铃,行动之际便不断发出清脆的铃音。一身璀璨华服,即便是在这灯光黯淡的客栈大堂内,也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这美妇一进门,妙目流盼,视线在韦长歌和苏妄言之间打了个转,停在后者身上。一开口,未语先笑:“你是苏妄言?”
苏妄言点了点头。
这美妇拍手笑道:“果然没错!苏大公子,咱们这就走吧!”
苏妄言还没弄明白她来意,闻言一怔。
这美妇说话甚快,却是个急性子,见苏妄言不答话,立刻抢着笑道:“你放心,外头的怪物已被我制住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道身影动也不动地俯卧在雪地上,赫然就是那无头刑天。凌霄惊呼一声,直扑过去。花弄影神色微变,情不自禁,就想站起,却终于还是没有动,不知是顾虑持剑坐在身后的忘世姑娘,还是不愿意站起。
韦苏几人虽有些疑惑,但见她制服了刑天,便都以为这美妇便是月相思无疑了。
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在想:这富贵妖娆的美妇人难道就是传说中无血无情的一幻境主人吗?
正各自惊诧,只听凌霄含怒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把他怎么了?”
马有泰失声道:“你不是月相思?”
那美妇笑盈盈地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她了?”
众人这才知道,这美妇果然不是月相思,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唯独君如玉眉尖一剔,脸色瞬时间有些难看。
苏妄言走近两步问道:“不知前辈……”
话还没说完,一阵香风,也没见那美妇如何动作,眨眼人已到了苏妄言跟前,纤手一伸就握住了他右手,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苏妄言大惊失色,急急抽手,那美妇反倒又加上了一只手,将他握得更紧。
苏妄言心头暗惊,口中却笑道:“不知晚辈是哪里得罪了前辈?”
美貌妇人眨了眨眼,爽朗笑道:“你几时得罪我了?没有没有,你没有得罪过我!”
苏妄言又笑问道:“那前辈这是要带晚辈去哪里?”
那美妇一愣,随即恍然似的轻轻一拍手,引得腕上金铃又是一阵乱响。她笑道:“苏大公子莫要误会!我叫赵画,是幻主派我来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