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想想凌霄晚归那天骆西城与伙计的对话,很容易就能知道,骆西城原本是准备第二天一早和夫人一起离开的,只因为凌霄失踪,才不得不留在了长乐镇。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准备和凌霄一起上路。我猜,凌霄多半是因为被骆西城拒绝,才愤而出走……”
苏妄言不待他说完,冷哼了一声,驳道:“胡说八道!你既不是骆西城,又不是凌大小姐,你怎么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景况?就算是凌大小姐苦苦纠缠,又焉知不是她认识骆西城在先,花弄影横刀夺爱在后?要我说,难保不是骆大侠和凌大小姐两情相悦,花弄影苦苦纠缠!”
韦长歌这时倒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笑道:“好,好,就当我错了吧!反正,不管是凌霄与骆西城是不是早就相识,花弄影是不是横刀夺爱,凌霄出走,总是和骆西城那晚跟她说的话有关系。”
突然间,只听隔窗一声轻笑。
陆 秋胡行
众人都是一惊,不觉回头看向窗外。
风雪吹送中,一个女子的声音,慢慢悠悠,轻轻唤着:“凌大小姐……凌大小姐……”那唤声,一时像是极远,再一听,又像是近在耳边,声声唤来,殷殷切切,听在耳里,却不知怎的,就教人心上发寒。
赵老实骇道:“鬼……有鬼……”
一面哆嗦着缩向墙边。
窗外那声音一转,又似子规泣血,幽怨不已:“凌大小姐……多年不见,我日夜念着你呢……你来了长乐镇,怎么忍心不出来见见我……”
韦长歌沉下声,隔窗问道:“外面是何方高人?何不进来相见?”
众人屏息等了半晌,那女子却不再出声,正略松了一口气的当儿,便听一声巨响,门上木闩从中断成了两截。
霎时间,侵骨寒风卷起一片雪花从门外直扑进来,店门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便见一个红衣女子,清冷纤弱,雪肤花貌,袅袅婷婷立在门外。
正是先前韦苏二人在雪地里遇到的女子。
王随风、马有泰脸色大变,同时一跃而起。赵老实更是如见罗刹恶鬼,面无人色,颤抖着指向那女子,呻吟道:“骆……骆夫人……”
红衣女子唇畔似噙浅笑,眼底却森冷如严冰,将屋子里众人一一看过了,轻声道:“好热闹。”
目光从王随风、马有泰面上一扫而过,落在赵老实脸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许久不见,三位一向可好吗?”
马、王二人听她这么说,知道方才的对话都已被她听到了,又惊又愧,又怕又急,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弄影缓步踏进店来,四下里一望,柔声道:“凌大小姐,你在哪里?你把害他的人都送到这里来,好叫我能为他报仇,你这份大礼,我欢喜得紧。凌大小姐,凌家妹子,你出来……让我当面谢谢你……”
马王二人听了,心下俱是一紧,待要夺门而出,又畏她功夫了得,不敢轻举妄动,大急之下,只用求救的眼光看向韦长歌。
花弄影目光流盼,微一低首,便向着店内深处那道小门走去。
苏妄言一惊,就要上前阻拦,却见滕六郎目光微动,意似阻拦,不由一怔。
花弄影只踏出两步,却突地站定了,微垂眼帘,片刻,一声冷哼,陡地喝道:“还不出来!”
红影一闪,人已到了先前那具巨大的棺木之前,右手疾伸,朝着棺底狠狠抓下。
苏妄言一惊,随即明白过来——那棺木尺寸巨大,自然是有夹层的!
花弄影一抓下去,手还未触到棺木,便听“喀喇”一声,木块四散,当中一样东西高高飞起,花弄影见了,先是一惊,竟自然而然伸手去接,手才伸出去,却又猛地一顿,欲要收回,却已来不及了。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棺底一人已一跃而起,掌中寒光闪动,一柄短剑架在了花弄影颈上。
这几下惊变,看得众人目不暇接,到这时那东西方才落在地上,滚开了——叫花弄影伸手欲接的,原来是一颗木雕的人头。那木雕人头刻划仔细又带了假发,加之灯光幽暗,乍看之下,倒和真的人头有七八分相似。
但此时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前的女子,却不是凌霄。
苏妄言见了那女子,大是愕然,脱口唤了声:“忘世姑娘……”
忘世抬眼对他一笑,却不答话,只将眼看着滕六郎。
一时间,诸人的目光也都跟着望向滕六郎。
滕六郎坐在原处,纹丝未动,淡淡说了句:“做得好。”头也不回地道,“凌大小姐,请出来吧。”
众人一齐转头,便见屋子深处那道小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素服女子从黑暗处走出来,微微躬身道:“有劳公子。”
马王几人一齐惊呼道:“凌大小姐!”
苏妄言亦叫道:“凌夫人!”
凌霄走至屋中,待她走到亮处,众人才看见她双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一个男子的人头,面目宛然,嘴角带笑,神情栩栩如在生时一般。
韦长歌虽然已经听苏妄言说起过了,却还是禁不住心悸。
王随风几人心里本就有鬼,此时陡然见了那个人头,更是骇然,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靠着身后棺木瑟瑟发抖。
赵老实更是吓得几欲昏死,双膝一软,就冲着那人头跪了下去。
花弄影见了那人头,猛地一颤,像是忘了颈上的利剑,情不自禁往前微倾。那剑锋利,立时在她颈上留下一道划痕。殷红血丝顺着锋刃流下,花弄影却只怔怔望着骆西城的人头,满目痴迷,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意。
马有泰面色惨淡,用手指着那人头,筛糠似的发着抖:“骆……骆大侠……”
凌霄一面用手抚摸着骆西城的脸,一面低叹道:“马总镖头还认得他?唉,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变,我却已经老了……”
马有泰只是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凌霄怅然一笑,道:“马总镖头、王大先生、赵老板,我请你们到长乐镇相聚,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听听各位的心里话,弄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要找三位报仇,三位不必担心。唉,我心里明白得很,他的死,其实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虽有错,但或许我比你们还要错得厉害……”
语罢一叹,又转头看向苏妄言,凝视他许久,跪倒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苏妄言慌忙起身去扶:“凌夫人?”
凌霄眼里泪光微闪,低声道:“苏大公子,你为我奔走,凌霄心里感激,苏三公子有大恩于我,我也一天都不曾忘记。只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他,不得已,只好有负二位了。这三个头,就当是我给你和苏三公子赔罪吧……”
苏妄言闻言一怔,伫立许久,只觉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像是连自己都忍不住为她酸楚。正自怔忪,韦长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又走上前扶起了凌霄,柔声道:“凌大小姐何必如此。”
凌霄强自一笑,只是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吸了口气,回身面对花弄影,道:“花姐姐……”
花弄影肩头微震,抬起头来,眼神瞬间一阵迷茫,但只一瞬,那些痴迷,那些惘然,便已敛得干干净净,像是忘了利刃当前,依旧神态从容,落落自如道:“凌大小姐,别来无恙否?”
便如故人重逢,寻常寒暄。
“多劳姐姐惦记,你那一掌还打不死我,不过养了三五年,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姐姐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死不了。倒是大小姐你,苍老了许多。”
“……一晃已经二十年了,哪儿能不老呢?”
花弄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一向把你当妹子疼,若是叫他见着你如今这副落魄的模样,不知又该多难受了。”
话未说完,凌霄霍然抬头,紧咬下唇,眼中又是嫉恨又是愤怒,恨恨瞪着她。
花弄影面无表情,身形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踏上前。
凌霄冷笑一声,道:“这剑利得很,姐姐还是小心些的好!”
花弄影瞥了眼架在颈上的利剑,也冷冷笑道:“大小姐以为这样就能制得住我?别忘了,花弄影之所以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还是拜你所赐。”
“我当然知道,这一剑若是刺在姐姐心口,姐姐只怕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凌霄一双妙目顾盼盈盈,向着花弄影粲然一笑。
“只不过,我若是一不小心,把姐姐的头砍了下来,你说会怎么样?哈,哈!到时候你只剩了一颗头,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得!那情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苏妄言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想起方才赵老实也曾说过,花弄影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讶异之下,只凝神听着她们的对话。
韦长歌虽不明其意,但听她说得恶毒,不由得皱了皱眉。
花弄影脸色微变,半晌道:“大小姐模样虽然变了,心机倒还是一样深沉。我实在没料到,你竟真敢大摇大摆地躲在门后。你就不怕我当真开门吗?”
“他总夸你冰雪聪明,我听得惯了,姐姐的聪明自然也就记在了心上。险是险了点,但不冒险一试,又怎么能制得住你?”凌霄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实不相瞒,这法子乃是公子教我的。”
花弄影目光转动,着落在滕六郎身上。
苏妄言看了看那忘世姑娘,又看了看滕六郎,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王家先生,原来是你!”
滕六郎顺手斟了碗酒自饮,但笑不答。
韦长歌若有所思,忽而一叹:“妄言,你怎么还不明白?事情从你收到梅园雅集请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苏妄言不由愣住。
韦长歌长身而立,淡淡笑道:“如玉公子,果真不负‘天下第一聪明人’之名。”
滕六郎微笑道:“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倒让韦堡主见笑了。”
苏妄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呼道:“君如玉——你是君如玉!”
滕六郎略一欠身,轻描淡写地道:“是王家先生,也是君如玉。苏大公子,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他口中虽说“恕罪”,面上却是神情自若,半点没有需要谁来“恕罪”的样子。
王随风几人都大是吃惊。只觉这眼前的男子虽然明明还是那个脸色青黄、其貌不扬的客栈老板,却不知为何,这一转眼的工夫,却又像是整个换了个人似的——光彩摄人,顾盼自若,在他身上哪里还找得到方才那个中年病汉的半点影子?
苏妄言怔忪许久,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起头,目光灼灼,望定君如玉道:“梅园主人、王家先生、滕六郎滕老板,哪一个才是如玉公子的真面目?”
君如玉只笑,不应。
一旁,他们三人这一番对答,花弄影与凌霄却都像是没听到,一个神情复杂,一个恨意深切,彼此都不开口,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苏妄言还要再问君如玉,却听凌霄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暂时收了满腹疑问,听她要说些什么。
凌霄露出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微笑,缓缓道:“花姐姐,难得我们今天能再聚在这来归客栈,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花弄影只是不应。
凌霄又笑了笑,问:“花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花弄影许久方才应道:“怎么不记得……那天晚上,你骑着马来找他,你站在门口,一身男装,背着长弓,大小姐那日的模样真是好生标致……”
凌霄禁不住微微笑起来,道:“可不是吗?我连夜从家里跑出来,披星戴月地赶路,就是为了来找他。不过那天晚上,也实在教我难过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的伤心难过了。却不知道那以后叫我伤心难过的事情,竟还有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都教人刻骨铭心……”
停了片刻,喃喃道:“可明明教人这么伤心,为什么我却偏偏舍不得忘?非得时时刻刻想着、念着、记挂着,倒像是只有在那伤心痛楚的当口,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是不是我前辈子欠了他,这辈子就该受这样的煎熬?”
门外,冷风贴地卷过。
你可曾为谁伤心过?
那教你伤心的是什么人?
是谁教你伤心难过,却又教你离不开、舍不得、放不下?
这一刻,两个女子,都不约而同地,静静看向了男人的头颅。
灯火下,男子面目宛然,那早已看得熟了的脸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笑意。
——你为谁伤心过?
这个雪夜,又是谁让你怀念?
细碎往事,纷乱地涌上心来,在那当中,似乎分明的有种萧瑟感觉,教指尖渐渐泛冷,教青丝根根斑白,就像是外间那霏霏的雪花此刻全都打在了人身上,融化的时候也就消磨了胸口那一口缠绵热气……
凌霄闭了闭眼,伸手将旁边一副棺盖上的浮尘拂去了,有些疲倦地坐到了棺盖上。
“花姐姐,你恨我,我知道!我不瞒你,这么多年,我也没有一刻不在恨你!只是有时想想,人活一世,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你我这样相争,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又有什么意思?唉,这么一想,倒教人灰心起来……”
花弄影漠然回答:“这两年,这鬼地方总算平静了些,我也以为你是死了心了,没想到今晚你倒亲自回来了。凌大小姐,你要真的放得下,又何必回来?”
“你说得对,要是真放得下,又何必回来……可是你教我怎么放下……又怎么才能放得下?”
凌霄看着花弄影,满目凄凉地笑了。
苏妄言心中满满的都是疑问,见她们二人又是好半天都不说话,轻咳了一声。
凌霄收回目光,微一低首,笑了笑,怅然道:“花姐姐,这些年我总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面,他就站在这来归客栈里看着我。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心里火烧一样的着急!想要到他身边去,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他看着我,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总是还没开口,就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头!每一次,我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的头落在地上,滚过来,还一直睁着眼看我,他发不出声音,那嘴唇却还是动啊……动啊……每一次,我都想,啊,他是有话要告诉我……”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头,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你记不记得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