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侍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他说:‘大小姐,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小将军也说了,这事不怪大小姐,都是骆西城这贼子……这人惹出来的事!将军和您毕竟是亲父女,父女哪有隔夜仇?只要东西带回去,将军自然不会再怪您。’”
“凌大小姐重重叹了口气,道:‘爹爹哥哥惦记我,我难道就不记挂他们吗?可是……东西我早就给了他了,现在想要回来,只怕……’跟着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我正想睁眼看看,就听那周侍卫道:‘还请大小姐赐教。’”
“那凌大小姐淡淡道:‘单你们几个想要把东西从他手上要回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何况有他夫人在一边,动起来手更占不到便宜。只好想法子把他带回辽东去,咱们将军府多的是高手,只要进了将军府,自然有人能制住他叫他把东西交出来。’”
“那几人纷纷道:‘大小姐有什么法子?’”
“凌大小姐道:‘骆西城和他夫人现下就此处往西三十里长乐镇上的来归客栈里。你们去了,莫要动手,只说从辽东来,请他跟你们回去,他自然就会跟你们走了。’”
“那为首的武将迟疑道:‘这……这行吗?’”
“凌大小姐道:‘骆西城是个有担当有气魄的磊落汉子,那年他闯了将军府也是逼不得已。他敬重爹爹是国家栋梁,既然被你们找到了,就一定不会拒绝。只是路上千万别耍花样,你们这点儿心思瞒不过他。这事情我不能露面,不过回去的路上,我自会跟在你们后面,他要是问起,你们就只说我已被爹爹派来的人带回去了。’有一人半信半疑地道:‘那回了将军府又该如何?’那凌大小姐笑了一声:‘咱们辽东那么多高手,难道还留不住区区一个骆西城?我今晚写封信,你们明天先回去一个人,把信给我哥,他自然知道提前准备。’”
“那几人应了,簇拥着那少女出门上马走了。待听得马蹄声去得远了,我和马老弟才抬起头来。”
滕六郎突然冷笑道:“难怪二位动心,这返魂香,倒的确是件至宝。”
马有泰默然了片刻:“其实我和王大哥也不是爱钱如命的人。若是普通东西,再值钱,我们也不会看在眼里。只是我们二人刚从阎王殿上走了一圈回来,对死生之事,难免多了些感触。”
王随风也叹道:“都是天意!我听那几人几次说起返魂香,只猜想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等他们走了,就问马老弟返魂香是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凌大将军这等人物都这么着紧?马老弟道:‘这东西,说是产自海外仙山。普天下,唯有辽东凌大将军曾蒙异人相赠,得到过一颗。据说这东西雀卵大小,看起来是一颗普普通通的黑色药丸,却能却死返生,就是人已经死了,取一丁点儿返魂香一焚,立马就能活过来。’”
“我听了之后,好半天没有说话,只觉热血上涌,脑子里就只有却死返生几个字。好一会儿,才听到马老弟在问我:‘王大哥,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要紧?要我说,名声也好,钱财也好,都是假的。世事无常,人要死时,再多钱财又有什么用?那些个破名声,就更没意思了!’”
“我心下会意,道:‘马老弟的意思是,命最要紧。’马老弟道:‘不错!王大哥,我是粗人,不会说话——我们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过得了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明天。唉,我平日里总说自己不怕死,其实要真到了跟前,哪有不怕的?这次去关外,我才真正知道,人到了要死的时候,哪怕能多活一时一刻,那都是好的!兄弟别的话也不说了,就看大哥的意思了!’”
王随风一顿,看向众人道:“我和马老弟虽然忌惮骆西城武功厉害,可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又实在舍不得放弃……最后我们二人还是决定下手……那之后的事,刚才赵老板已说过了。我们抢在将军府的人前头赶到客栈,果然发现了骆西城夫妇。只是我们万万没想到,凌大小姐口中的骆夫人竟然会是飞天夜叉花弄影!但当时的情况,也容不得我们细想。”
“那天晚上,我们偷听了他们夫妻的说话,知道他们这一趟是要回大沙漠去。我和马老弟一合计,从中原到大沙漠长路迢迢,一来一去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返魂香又是如此至宝,骆西城一定会把它带在身边。可要论武功,我和马老弟加起来也不是骆西城的对手,何况还要加上一个花弄影?”
“于是我们便买通赵老板,事先在酒中落了毒——那毒,是马老弟花重金从苗人手里买来的,无色无味,剧毒无比。要是他们夫妻都中了毒,自然是最好不过。如若只有骆西城中毒,那正好可以逼花弄影拿出返魂香来,我们在一旁伺机抢夺。为了怕他察觉,还特地嘱咐赵老板把毒药分三次下在酒里。哪知最后还是被骆西城发现酒中有毒,功亏一篑……事已至此,我们二人也不愿空手而回,于是便趁着他与将军府的人打斗的时候猝然出手……”
马有泰颓然叹了口气,接口道:“其实刚一交手,我就知道事情无望了,我和王大哥根本不是骆西城的对手!只是没想到他竟会横剑自尽!当时,我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听到凌大小姐的尖叫声,才清醒过来——唉,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她也当真痴情……”
片刻,王随风苦笑着接道:“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凌大小姐发了疯一样扑过去,搂着骆西城的尸身,一起摔倒在地上,口中不住叫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花弄影更是泥塑似的,定定地看着骆西城的尸首,怔怔立着,大约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周侍卫走上前想拉开凌大小姐,她却搂着骆西城的身子死活不放,哭得撕心裂肺。”
王随风说到这里,视线游移,不敢同其他人对视:“唉,当真是利令智昏……说来惭愧……我看骆西城无故自刎,惊骇之后便是狂喜。将军府那几人可能也是一样的想法,一个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翻骆西城的尸身。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或许不认得花弄影,但我却知道飞天夜叉的厉害,不免有些顾忌。就这片刻的犹豫,凌大小姐与那几人就起了争执。”
“将军府的人想搜骆西城的尸身,凌大小姐却死活不肯让他们靠近,只喊着:‘滚!滚!都给我滚!’那几人也是惊魂未定,见实在拗不过她,小声商量了半天,由那周侍卫上前道:‘大小姐,我们走了,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大将军他是真的记挂你!’那凌大小姐也不说话,只是回过头,慢慢把他们几人一个个看过来,又冷冷望向我们二人。她身上、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血,坐在血泊里,那眼神……我虽然蒙着脸,却像是连皮肉骨头都被她看穿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将军府的人踟蹰了一下,道:‘大小姐,那我们先走了。’那位凌大小姐也不说话,也不动弹,不知道究竟听见没听见。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伴,一行人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他们一走,客栈里顿时就冷清下来。花弄影像是直到这时才明白了过来,直愣愣地盯着骆西城的人头,身子摇了摇,大颗大颗的眼泪汹涌着滚下来。也不看我和马老弟,只说了句‘你们走’。她虽不动不怒,我却只觉得不寒而栗,仿佛又看到了那年萧山庄的花弄影,忙和马老弟退出了客栈,我们二人一路狂奔,直到二十里外才停下来……”
“我们做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丑事,生怕被人知道了,彼此也就刻意断绝了来往……唉,这件事说来真是……真是惭愧得很,这二十年来,一直叫我耿耿于怀,每次想起都羞愧难当、悔不当初!”
说到这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已是羞惭之极。
马有泰亦只低头喝酒,不敢抬眼。韦长歌和苏妄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得两人竟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王随风苦笑道:“马老弟,真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老兄弟还会在这里见面了……我只是想不通,究竟是谁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他带我们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赵老实干笑了几声,道:“不管是谁,总是来找我们报仇的。”
王随风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些年,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们三个固然有错,但追根究底骆大侠却并非因我们而死,这报仇二字从何说起?韦堡主,你们又是为什么到这儿来?”
韦长歌不着痕迹望向滕六郎,却见他抱胸而坐,双目微瞑,似已睡着了。笑了笑,道:“我和妄言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位凌大小姐。”
当下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一遍,苏三公子、秋水剑这些事便避开了没提。
马有泰和王随风对望一眼,道:“这么说,十有八九真是凌霄把我们弄来的……可骆西城明明白白是自杀而死,他自己不也说了嘛,他要死是他自己的意思。凌霄又要找谁报仇?”
韦长歌道:“骆大侠虽是自杀,但总是有什么原因他才会这么做——否则以他的胆略识见,岂是寻死觅活之辈?仓促之间,骆大侠究竟想到了什么,教他心灰意冷,非死不可?凌大小姐要找的仇人,会不会就是逼得骆大侠非自杀不可的那个人?凌霄、花弄影、骆西城,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随风插嘴道:“还有那幅画和月相思,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逼死骆大侠的人是月相思?”
苏妄言淡淡一笑,道:“那幅画的意思,我开始也不明白。只是在凌霄那里看到那人头后,我就一直在想,头下面的身子哪儿去了,是不是也像那人头一样没有腐烂?先前我在外面看到那个无头男人的时候,忽然就明白过来,那具无头尸体就是头下面的那个身子!刑天图、刑天图——那尸体无首而能动,岂非和刑天一样?”
“再想到月相思,我就猜想,是不是当年凌霄和花弄影用了什么法子,想将骆西城救活——那七天里,她包下这家客栈,大约就是在进行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事情的结果却完全非她所料。就像是嫦娥盗得灵药,却只能夜夜独对碧海青天,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恨……如今凌大小姐后悔了,于是想要找月相思出来,解决这事情。”
王随风理了理颔下长须,问:“可骆西城是断头而死,有什么法子能救活他?”
韦长歌微笑道:“凌霄好几次提到那位高人曾对她有恩,会不会是以前曾因为那位高人的缘故,求得过月相思的帮助?月相思是一幻境的主人,据说有沟通幽冥之能,如果凌霄和花弄影能得她相助,骆大侠也许真能死而复生也未可知——王大先生莫要忘了,按赵老板的说法,花弄影的头极有可能也是‘断过’的。”
苏妄言颔首道:“多半便是如此!”
沉吟须臾,凑到韦长歌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传说月相思性子极冷,等闲有人相求,必不理睬。凌霄也说,要求月相思,必先求三叔。想必当年三叔不知何事与月相思亲近,也因此帮过凌霄,是以他一拿到刑天图便立刻猜到原委,这才让我去偷秋水。”韦长歌才一颔首,却突然笑起来,也压低了声音道:“但你三叔一定没料到,有人这么不济事——不过叫你去偷把剑,居然也会失手,闹得鸡犬不宁!这会儿他在洛阳,不知怎么替你担着心呢!”
苏妄言脸上一红,就听一旁马有泰喃喃说了句:“莫非是返魂香?”苏妄言正不知如何反驳韦长歌,闻言大声冷笑道:“就算是返魂香,马总镖头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死心?”
马有泰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好发作,样子狼狈之极。
苏妄言还要再说,韦长歌已笑着道:“不管怎么样,事情到这里,总算是有些眉目了。想来,当年花弄影与骆西城是在萧山庄一役中相识,一起逃出火海,后来不知怎的结成了夫妻。再后来,骆西城又认识了凌大将军的女儿凌霄。凌霄身为将军府的大小姐,按理,不会有太多机会和江湖上的人来往。但她曾经提到,骆西城闯过辽东将军府,而凌大将军派人找骆西城一事又和返魂香有关。因此我们可以推测,骆西城闯将军府就是为了返魂香,而凌霄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骆西城。”
“凌霄对骆西城一往情深——按赵老板所说,她的心意,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而当时,和骆西城在一起的还有骆夫人。凌霄明知道骆西城已经有了夫人,却还是苦苦纠缠……”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住了——店里众人,除了滕六郎面色如常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其余几人脸上竟都大有不以为然之色。
马有泰迟疑道:“韦堡主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男女之间的事,实在不好说得很。骆大侠和花弄影有水月宫杀父之仇在先,又有萧山庄逼迫之恨于后,这两人虽是结了夫妇,但其中恐怕还另有内情。何况飞天夜叉一向杀人不眨眼,我看,她当初嫁给骆大侠,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王随风捻须道:“马老弟说得对。凌大小姐出身将门,天真烂漫,性子也是大开大阖,若说骆大侠会爱上她,也不足为奇。也难说就是凌大小姐自己一厢情愿纠缠骆大侠……”
韦长歌冷笑道:“果然天真烂漫,又怎么会设计让人去擒自己的心上人?”
王随风辩道:“韦堡主此言差矣!方才赵老板不也说过吗?骆大侠亲口说过,要不是凌大小姐,他不能和花弄影在一起。足见得凌大小姐生性豁达,换了寻常女子,有哪一个会帮着情敌跟自己的心上人……”
只说了一半,见韦长歌面上隐隐有些愠色,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韦长歌淡淡道:“凌霄失踪前一天,和骆西城一起出门,回来的时候,是骆西城一个人回来的。骆西城到处寻找凌霄的时候,她正在三十里外。她为什么一个人去了那小酒铺喝酒?以她的身份见识,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