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西城却又对夫人笑了笑,从容道:“别的也没什么了,唯有一件,今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你自己千万保重身子。”
一语未了,突然横剑一挥。
霎时间,只见一道鲜血从他脖子上直喷出来!
跟着,那人头就滚到了地上……
韦长歌和苏妄言听到此处,不禁同时低呼出声。
苏妄言惊问道:“你说骆西城是自刎而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老实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妄言微怔,旋即看向马有泰和王随风。
马、王二人却也都是一脸茫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滕六郎在一旁问道:“这张三李四,想必就是二位了?”
马有泰倒也干脆,爽快答道:“我和王大哥出手之前已商量好了。这件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须得用假名互称。”
苏妄言追问道:“后来呢?骆西城自刎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赵老实叹道:“我再没想到,骆大侠会自己割了头,吓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张三李四也好、那几个蒙面人也好,都已经不见了。凌大小姐坐在骆大侠的尸首旁边,脸上的神色,又是不相信,又是绝望伤心,一脸惨白,看起来也像死了一样。骆夫人眼里淌泪,慢慢走过去,跪在地上,把骆大侠的头抱起来,抱在怀里,用手把他脸上血迹抹去了。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看到这情形,不由得又是一阵发昏。”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大小姐道:‘花姐姐,你觉得怎么样?’骆夫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痴痴看着怀里的人头。凌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冲上楼,眨眼的工夫,提着她的包袱冲了下来。她把包袱扔在我身上,惨白着脸道:‘里面的银子都归你,这间店我包了。我不管你去哪儿。总之七天之内,不许回来!’我也骇得要死,赶紧拿了包袱,把我那伙计背在背上,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客栈。”
王随风、马有泰二人,好像也是这才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不约而同望了对方一眼,彼此神情都有些紧张。
马有泰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问:“她包下客栈干什么?”
赵老实摇了摇头道:“客栈出了人命,就是她不让我走,我也不敢待了。我拿着银子离开客栈后就一直在赌场里厮混,直到银子输得差不多了,才偷偷摸摸去了一个亲戚家,知道官差并没有找上门来,我这才敢壮着胆子回了客栈。但我回来的时候,凌大小姐也好,骆夫人也好,就连骆大侠的尸体都已经不见了。”
“跟着,没多久,镇上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有人说亲眼看到一具无头男尸杀了那些人。又有人说看到了一个红衣服的女鬼,在镇外出没。开始大家还不相信,可是死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被人用刀杀死的,看到那无头尸体的人,也越来越多。镇上的人都慌了,短短几个月,能搬的就都搬走了。”
“我本来舍不得这家店,不想搬。哪知道,有一天,我晚上回来,亲眼了那无头的尸体。‘他’虽然没有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骆大侠没错!我吓得掉了半条命,第二天一早就赶紧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只听人说,镇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人都没有了,客栈也被当成了义庄,寄放尸骨。”
韦苏二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看向滕六郎,心下都暗道:滕六郎说这客栈是从前任老板手里买来的,原来也是说谎。不免对此人的身份更加狐疑。
赵老实举头四顾,长长哀叹:“来归客栈……来归客栈……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啊……”
屋里却没人理会他的感慨。
苏妄言喃喃道:“那天晚上,凌霄一直躲在窗外看着屋里的情况。那些黑衣人和骆大侠打斗时,她并不担心,看到马总镖头和王大先生突然出现,却惊呼了一声,从外面冲进来。这是为什么?”一顿,自言自语地道,“嗯,是了。那几个黑衣人是凌霄自己找来的。所以她看到事情有变,才大是惊讶。”
韦长歌略一思索道:“骆西城说他们精忠报国,这几人,莫不是军旅出身?”
王随风和马有泰相互看了一眼,叹道:“韦堡主猜得不错,那几个黑衣人乃是辽东凌大将军的部下。”
“凌大将军?王大先生说的,可是辽东镇军将军府的凌大将军?是凌老将军麾下,还是凌小将军麾下?”
王随风点头道:“那时凌小将军年纪尚轻,那几人是凌显老将军派来的。”
韦长歌诧道:“这就奇了——当年凌大将军帐底有百万大军,镇守辽东,权倾一时,说是一方诸侯都不为过。可骆西城却只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客,一向不与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凌显找骆西城能有什么事?”
一边问,一边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喟然道:“原来那人头是骆西城的……原来她也不是他夫人……二十年了,原来她还是忘不了他……”
他一连说了三个“原来”,其余几人都是莫名其妙。便只有韦长歌明白他的意思,颇不以为然地道:“我早就说过,凌霄说话不尽不实,她的话不足为信。”
苏妄言白他一眼:“那你说,她若不是对骆一片真心,何必三番五次找上苏家?她那种伤心憔悴,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她认定了他,就不回头;这么多年,在她心里,也始终只有这一个人!就算她不是他夫人,那又怎么样?”
韦长歌无奈,笑了笑,也不和他争辩,转向马王二人道:“赵老板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是有些事不明白,还要请二位解惑。”
王随风看了马有泰一眼,道:“马老弟,是你说,还是我说?”
马有泰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道:“还是王大哥你来说吧。”
王随风点头道:“也好。”也喝了口酒,捻了捻胡须,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众人也都不说话,屋子里,就只听见外面不断传来细碎的“簌簌”声。从窗口看出去,原来不知何时,那雪又开始下起来了,一点点的,缓缓飘着,在夜色里柔柔地发亮,如柳絮因风而起一般。
“……我和马兄弟,是那年在萧山庄结识的。我们两人脾气相投,那次之后就时常有来往。二十年前,泰丰镖局接了一笔大买卖,要送一批红货出关,怕出岔子,四处找人助拳。马兄弟就邀了我去相助。”
“那批红货是南海蛟王世子迎娶马家牧场三小姐的文定之礼,价值连城,路途又遥远,沿路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蛟王和马家都派出了大批好手帮忙护镖,泰丰镖局也是倾力出动,三条路线,虚虚实实,只求能把货平安送到地头。”
“那一趟,真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大大小小的伏击圈套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好几次,经历之凶险,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吓出一身冷汗。镖队出发时,一共是八十二人,货到了马家牧场,活着的只剩了十四个,这十四个人中,身上没伤的,连一个都没有。就连陈总镖头都死在了一次伏击里。我和马兄弟受了重伤,在马家休养了足足三个月,才能下床。”
苏妄言笑着打断道:“但那一趟之后,马总镖头就成了今日的马总镖头,凡是泰丰镖局走的镖,从此便再也没有人敢来碰。而孤云剑客也由此一战威震天下。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这段英雄往事,江湖中谁人不知?”
王随风叹道:“苏大公子,你莫怪我啰唆,要把事情说清楚,就非要从这里开始说不可。”
韦长歌笑问:“这件事难道也和骆西城有关系?”
王随风和马有泰竟不约而同长长叹息。
王随风怅然道:“唉,也是天意弄人,若非那趟镖如此凶险,我和马老弟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们二人从关外回来后,有一天在洛阳城外一个小酒铺里吃饭喝酒。已经是深夜时分,酒铺里,客人寥寥无几。”
“喝了两杯酒,马老弟突然低声道:‘王大哥你看,对面那女子不知道是哪个大官的家眷,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酒。’我装着不经意地看过去,靠着门口,果然有一个鹅黄衫子的美貌少女独坐饮酒,看那神色,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我问马老弟是怎么看出来的。马老弟笑了笑,说:‘王大哥,你武功比我强,认的字也比我多,但有两件事,你却断断不如兄弟。这第一件,是看人;第二件,便是看宝贝。你看她头上那支钗,那是汉武帝时赵婕妤带过的玉燕钗,那可是件真正的宝贝!寻常的富商大贾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可这女子却只当寻常发饰使用,全不爱惜,必是世宦人家出来的。’”
“我二人正说着话,那少女突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她哭了一阵,扬手把桌上的酒瓶扫到地上,就这么大声唱起歌来——她唱的那歌,我刚好知道,乃是曹子恒的《秋胡行·朝与佳人期》。”
赵老实讷讷问道:“什么?”
马有泰也忍不住道:“她唱的那歌我当年就没有听明白。只记得什么吃饭喝酒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道:“那是魏文帝曹丕作的一首歌,名字叫《秋胡行》。”看了韦长歌一眼,取笑道,“韦堡主想必记得这歌,不如唱给咱们听听吧!”
韦长歌一笑,竟不在意,当真用手轻打拍子,清唱起来。
众人都屏息凝神,听那轻轻的歌声,和着窗外簌簌飞雪一起飘落下来——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海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韦长歌唱完了,淡淡解释道:“这歌说的是一个人和佳人定好了约会,但从清晨等到日暮,佳人始终没有来。佳人虽然不至,这人却不肯放弃,采摘芳草,起誓相随,一片热诚,中心藏之,不能忘怀。”
马有泰低低“啊”道:“她这歌,是为骆西城唱的吧?我当时只觉得她唱得伤心,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王大哥告诉我,她是犯相思了。”
滕六郎目中一黯,怅然道:“人世中求而不得之境,又岂止‘佳人不至,旨酒停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中心藏之,又有何用?”
苏妄言笑着回了句:“求不得,亦宜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众人才都怔怔不知如何接话。
便听韦长歌温和却又铿然如金石的声音淡淡道:“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沧海填。”说完微微笑笑,也不再等人接话,转向王随风道,“后来呢?”
王随风道:“当时,我只当是哪家的小姐为情所苦,在那里借酒消愁,并没有留意。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几骑人马经过,那马本已驰过了,马上的人听到歌声,却惊呼了一声,调转马头又转了回来。”
“那马上是几个武将装束的骑士,看样子品级都不低,见了那少女都是惊喜交集。我和马老弟看他们转身回来,情知事情有变,便趴在桌上装睡,好在那少女已经喝得半醉,新进来的几人也没有留意我们。”
“那几人见了那少女,纷纷叫着:‘大小姐!’听起来都是十分欢喜激动。这几人中有一个听起来像是领头的,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安静了。那人道:‘大小姐,真的是你!末将方才在外面听到大小姐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大小姐竟真的在这里!’”
“黄衫少女隔了好一会儿才醉醺醺地问:‘你们怎么来了?’领头那人答道:‘末将等奉了大将军的命令出来寻找大小姐。大小姐,自从你离家之后,将军就派了许多人四处寻你!将军在家,也日夜惦记着你呢!’”
“我趴在桌上装睡,听他们说话,渐渐弄明白了。那少女原来是辽东大将军凌显的女儿,离家已经两年了,这几人就是专门出来寻她的。那少女这次好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酒意倒像是全醒了。便听她冷冷道:‘哦?惦记我?你们就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哼,我心里都明白,他惦记我,还不是为了那东西?不就是一颗……’她才说了一半,那几人陡然一起叫起来,打断了她,竟像是十分的紧张。”
王随风看向韦长歌和苏妄言,道:“当时我心头就是一动,我心想,辽东凌大将军声威显赫,位高权重,让他这般着紧的,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跟着就听酒铺老板闷哼了一声,想来是被那几人点倒了。便听见一阵脚步声,那几人走过来,像是在弯腰检查我们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心里不由得好笑,这几人做事也算仔细的了,但毕竟是武将出身,江湖上的事情,未免还是少了点经验。”
“有人在我身旁道:‘睡着了。’那为首的人应了一声,这才道:‘大小姐,要说将军一点不记挂东西的下落,那是假的。我们出来的时候,将军有命,找到大小姐,大小姐要是执意不肯回去也就算了,但那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带回将军府的!’那凌大小姐半天没吭声。这几人就有些沉不住气,又道,‘返魂香是世间至宝,大小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安静了片刻,那人突然道:‘大小姐,你笑什么?’那凌大小姐不住声地冷笑,末了道:‘说得轻巧。我只问你,凭你们几人的武功,能胜过骆西城吗?’那几人都是默然。凌大小姐道,‘周侍卫,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家里出来?’那领头的武将大约就是她口中的周侍卫,听了她的话,支支吾吾的没有回答。其他人也都闷声不响。凌大小姐大笑起来,道是,‘这有什么说不得的?我爹的三千铁骑我都不怕,难道还怕了几句闲言碎语不成?你尽可以告诉全天下的人,我凌霄是为了骆西城这个男人出走的!我凌霄为了他,刀山火海都认了!’”
“我听到这里,暗暗吃惊,心想:还没出阁的大姑娘,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这凌大小姐真是好大的胆子!跟着才想到,这骆西城是江湖侠客,怎么会跟将军府的大小姐扯上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