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泰几人也不知在棺材里待了多长时间,又说了这许久的话,早已渴得很了,只是疑心酒里有毒,不敢先喝。此时看滕六郎自己先喝了一碗,登时都放了心,纷纷伸手倒酒。
苏妄言见那滕六郎不露声色,病黄枯瘦的脸上一抹顽皮之色却一掠而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人倒实在有趣,明知那几人渴了,偏装作不知道,非等人渴得狠了,才来这么一手,就算酒里真有毒,只怕也是教人防不胜防,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顿觉此人大对脾性,不由微露浅笑。
滕六郎转头见了,一怔,也回他一笑。
赵老实喝了酒,声音也大了些:“他们明明两个人一起出去,却只有骆大侠一个人回来。伙计问起,骆大侠只说凌大小姐有事,晚些回来,又让伙计结账,说他和骆夫人一早就要上路。”
“一夜就那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伙计不见凌大小姐起床,开门进去一看,包袱行李都在,她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骆大侠知道了,着急得不得了,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找她,直到天黑才回来,一进门,第一句话就问凌大小姐回来了没有。”
“这时候,骆夫人听到骆大侠的声音,也从楼上下来了。我看到骆夫人,真是好一阵心惊肉跳,但骆夫人却仍旧一脸冷冰冰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问骆大侠可找到人了。骆大侠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说:‘凌霄性子倔,我怕她一时想不通,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骆夫人淡淡应了一声。我看骆夫人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这才壮着胆子上去,问骆大侠还要不要结账。骆大侠说‘不结了’,又对夫人说:‘我实在不放心,还是等她回来咱们再走吧?’夫人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等吧。我知道。你总是不放心。’骆大侠看了看他夫人脸色,安慰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心。若不是凌霄,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感激她,她若有难,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帮她,她若有事,我更是一生都不会安心。你不要胡思乱想。’骆夫人看他一眼,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赵老实看看屋中众人,惑道:“你们说,这三人的关系可不是恁地古怪吗——凌大小姐明明喜欢骆大侠,怎么还会帮着他和他夫人在一起?”
赵老实心惊胆战地又过了一夜。
自从那天之后,他一想到那个骆夫人就头皮发麻,再也不敢去想这女人有多漂亮,多诱人,只是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
但一早起床,拉住伙计一问,才知道凌霄还没回来,他知道这下骆家夫妇怕是还要留一天了,不由暗暗叫苦,也不敢再待在客栈里,找个借口出了门,在外面闲逛到天黑,才从后门偷偷摸进了自己房间。
一进门,赵老实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
赵老实先还以为是花弄影来找自己算账,吓得腿都软了,再一看,却原来是两个拿刀带剑的江湖客。
其中一人笑道:“赵老板,别害怕,我叫张三,他叫李四,我们不是害你,是来给你送钱的!”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塞在赵老实手上,放开了他。
赵老实也知道,什么张三李四必然不是真名,但名字虽是假的,手里的银子却是真的。他拿着银子,心里也镇静了些,迟疑道:“两位大侠,这是……”
张三笑着道:“赵老板,我问你,你这里两天前是不是来了一对夫妇住店?”
赵老实点了点头。
张三又问:“这两人什么模样,都叫什么名字?”一边问,一边拿出一锭银子来托在手上。
赵老实吞了口唾沫,好一会儿,飞快地伸手拿过了银子,把骆家夫妇来住店的经过老老实实都说了。
张三李四相互看了一眼,张三又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笑眯眯地道:“劳烦老板上去看看,那位骆大侠和他夫人,现在在做什么?”
赵老实拿着银子,心里倒像是没那么害怕了,但要让他自投罗网去见那骆夫人,却是打死也不愿意,忙赔着笑道:“张大侠,李大侠,我方才听伙计说,骆大侠心情不好,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他夫人在一旁相陪。这会儿,怕是还在房里坐着呢!”
李四笑道:“我们也猜到了,不过想请老板再去打探清楚些。”
赵老实对花弄影正怕得要死,只是支吾着不肯去,却又怕把面前的张三李四惹怒了,无奈之下,只得把那小洞的事说了出来。
张三李四轻声商量了一会儿,张三笑道:“请赵老板先在此休息一下。”说完点了他穴道,把他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一前一后出去了。赵老实睡在床上,心中忐忑,等了许久,那两人才回来。
那叫李四的人解开了赵老实,一言不发,从腰间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他眼前。
赵老实看了那银票,只觉眼花耳热,心头狂跳不已,耳朵里擂鼓一样的响。他也知道,这两人出手这么大方,一定是要让他去做些了不得的大事,但有了这么多银子,就是杀人放火又有什么关系?
好半天,赵老实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声道:“张大侠,李大侠,你们要我做什么?”
张三笑着道:“赵老板是爽快人,要请你帮忙做件小事,事成之后,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等着你呢!”
赵老实深深吸了口气,重重点头:“好!你们要我做什么?”
张三拿出一小包东西,道:“骆西城一会儿会派人送酒上去,你把这包东西分成三份,倒在三个酒坛里,然后一坛一坛送上去。第一坛放得少些,第二坛稍稍多一些,第三坛就可以全部放进去了。”
赵老实知道那包里装着的多半是什么毒药,不禁心惊胆战起来,但看看面前的银票,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张三又道:“你先送第一坛酒上去,骆西城必然叫你再拿酒上去,你就把第二坛酒拿进去。他要是还说不够,你再拿第三坛进去。”
赵老实紧紧攥了那包东西,哑着嗓子道:“这个容易,我尽力就是了,只是他喝不喝我可就管不了了。”
李四听了,哈哈一笑:“这个也不用你管,你按我们说的话,把酒送上去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们自然会在隔壁盯着!”
赵老实勉强点了点头。
张李二人依旧上了楼。
赵老实只觉嘴里发干,攥着东西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却觉两腿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开,只是不住发抖。赵老实死死瞪着自己的双腿,怕有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了颤抖。
他一伸手,抓住了那张银票,仔细地叠了两叠塞进怀中,这才咽了口唾沫,尽量镇定地走到厨房里,支开伙计,按那两人的吩咐把那包粉末分别倒进了三个酒坛,倒完了,又拿酒勺搅了搅,这才放心。
才办好,果然就听骆西城叫酒。
赵老实忙亲自抱了那两坛酒上楼。骆西城正和夫人坐在房里桌前,赵老实一眼瞥见花弄影,心头惴惴不已,忙低了头走进去。他记着张李二人的吩咐,一坛放在桌上,却弯身把另一坛放在了桌脚下。骆西城果然先拿过桌上那坛酒,倒在碗里喝了起来。
赵老实出了房门,看了看旁边的丑字号房,只听里面悄无声息,也不知那二人在是不在,他心里不安,便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外偷看。
从窗缝看进去,骆西城正一边喝酒,一边和夫人说着闲话。
骆西城面不改色地喝完第一坛酒,突然笑了笑,道:“这酒虽然加了料,味道却还不差。只是这点毒药就想要我命,也未免把骆西城看得太低了。”
赵老实便是大惊,心道,莫非骆大侠已经知道酒里有毒了?可他要是知道有毒,又怎么还会跟没事人似的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
便见花弄影也轻轻笑了笑,道:“你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我来陪你。”说完了,竟真的也拿过一坛喝起来。
骆大侠哈哈大笑,叫着她名字说:“看来今晚咱们又有客人,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不用等我。”
花弄影帮他斟了一碗酒,点头应了。
赵老实不敢再看,慌慌张张下了楼,假装在柜上算账,一边注意着楼上动静。但丑字号房也好,寅字号房也好,都静悄悄的,平平静静。
再过了一会儿,天已是全黑了。
突然间,寂静中只听楼上一声响,赵老实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却是花弄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站在楼上栏杆边上,淡淡问:“赵老板,想借你的厨房做几道小菜给外子下酒,可以吗?”
赵老实见了她,已是吓得半死,哪还敢说不?忙不迭地答应了。
花弄影下楼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做了好几道菜端上楼。
那门一关,又是静悄悄的没了动静。
这一天晚上,时间慢得教人发慌。赵老实一会儿抬头看看寅字号房,一会儿又抬头看看丑字号房,也不知道里面都怎么样了。他心里发慌,什么事也做不下去,索性叫伙计关门打烊,生意也不做了。
就在这时,只听客栈外面长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跟着,就有七八个人撞开店门闯进来,一律黑衣蒙面,手持长剑。伙计正要闩门,战战兢兢地上去道:“几位客官……”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当先那人拎着领子丢到一边,摔昏了过去。
赵老实浑身打战,赶紧缩到了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这几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站成一排,站在楼梯口。突听“吱呀”一声,寅字号房门突然开了,骆大侠携着夫人的手大步走了出来。
赵老实正心里有鬼,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但这夫妇二人却都是神采奕奕,站在楼梯口,活生生一对神仙美眷,哪有半分中了毒的样子?
只见那几个蒙面人中,有一人踏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问道:“阁下可是骆西城骆大侠?”
骆西城环顾了一圈,微微一笑,一边和夫人一起走下楼,一边道:“几位深夜到此,就是为了同骆某说这些闲话吗?”
那带头的蒙面人嘿嘿笑了两声,道:“骆大侠快人快语。我们几人从辽东来——想必骆大侠应当知道我们的来意了?”
骆西城若有所悟地微一点头,道:“唔,你们从辽东来?我明白了。”
那人道:“我家主人想见骆大侠,烦您跟我们走一趟辽东吧!”
骆西城却叹了口气:“我敬重你家主人是条铁铮铮的好汉,你们若光明正大来找我,我定然不会推辞。何苦在我酒中下毒,要挟我就范?几坛毒酒,还难不倒骆西城。只是这等下作行径,却不是大丈夫所为。所以,这一趟,我是绝不会跟你们去的。”
赵老实躲在一边,听了他这句话,先是一愣,跟着才恍然大悟——原来骆西城虽然发现酒中有毒,却不知道是那张三李四二人搞的鬼,反误会毒是后来这伙蒙面人下的!
那几个蒙面人不明就里,闻言也都是一愣,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似乎很是吃惊。还是那带头的蒙面人冷笑道:“骆大侠不肯跟我们走,直说就是了,何必编排出这些借口来?只是请不到阁下,回去没法子交代,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人已一起攻了上去。
赵老实不懂武功,也不知这些人功夫怎样,就只觉得那七八个蒙面人虽然拿着兵器,但骆西城空手与他们争斗,却像是毫不费力一般。骆夫人在一旁观战,也是神情轻松,丝毫不为丈夫担心。
果然,不过转眼间,那七八个黑衣人就都被打倒在了地上。
骆西城笑道:“你们都是精忠报国的好男儿,我不愿伤你们性命,你们走吧!”
话还没说完,突然几点寒光闪过,骆西城身子陡地一矮,险险躲过了,便看两道人影,如箭离弦,极快地从楼上俯冲下来。
赵老实还没来得及吃惊,几乎同时,只听窗外有人惊呼了一声“当心”,从门外奔了进来,赫然是失踪许久的凌霄!
后来的两人,虽然也蒙了面,但他们一露面,赵老实就已认出这是张三李四二人。这两人的武功却比先前那几个蒙面人高出许多,一时间,就只听见长剑刷刷作响,三个人的身形纠缠在一起,让人看不清哪个是哪个。
赵老实正看得目瞪口呆,就听怦怦两声,张三、李四二人已倒在了地上。
灯花啪的一声响。
来归客栈里,赵老实抹了把脸,长叹一声,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却也看得出,那晚在场的人全都不是骆大侠的对手。可偏偏这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苏妄言好奇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眼看骆大侠把这些人都打败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扶着桌子,哆嗦着站起来。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赵老实神色惘然,狠狠甩了甩头,“忘不了,也想不通!”
骆西城一脚把张三李四二人扫到了地上,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突然脸色大变,又冷又怒,皱着眉往前踏了一步。先来的那几个蒙面人和后来的张三李四,见他一脸怒容,不明就里,还道他动了杀机,都不由自主连连往后退去。
骆西城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就那么怔住了。
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但寂静之中,倒像是过了几天几夜那么久。骆西城怔了怔,肩头陡地一震,跟着就全身都在发抖。才不过眨眼的工夫,已是面色灰败,满脸都是意冷心灰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只是那神色几乎要叫一旁看见的人也灰心起来,就像是这人生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客栈里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了他那样的神色,一时都呆住了。
就只听他长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我骆西城一生笑谈风月快意恩仇,自以为人生到此再无恨事。哪知道,到头来,所求的求不到,求到了的,又是一场空,原来都是浮生一梦!哈!哈!这老天爷,为何总要作弄人!”
众人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骆西城却又突然大笑了三声,笑完了,足尖一点,将地上长剑抄在手中。跟着转向凌霄笑了笑,这时候,他的神态样子,却又跟往常一样,潇洒极了。
骆西城道:“凌霄,你记住我的话——这件事,是我自己要为自己做的,实在是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非这么做不可。跟谁都没关系,你莫怪在旁人头上,将来也不要想着为我报仇。”
凌霄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像是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