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泰说到此处,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咽了口唾沫,又补了一句:“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学艺未成,阅历也不足,变乱之际难免有些惊慌失措……”
马有泰把拳头放在嘴前轻咳了一声,讪讪道:“不过那花弄影一身的好轻功,人又美貌无比,亲眼见过了,才知果真不负‘飞天’之名。”
王随风苦笑道:“我倒觉得,这‘夜叉’二字搁在她身上才真是名副其实。我那时也是初出茅庐,和两个师兄奉命躲在假山背后。骆西城说花弄影会来的时候,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只是听我师父没有出声,害怕被他老人家斥责,才又犹豫了一下。就这一念之间,外面就乱了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惨叫声、呼救声、兵刃声,还有大厅里那些帮主掌门喝问外面弟子出了什么事的声音。灯还没来得及点亮,院子里黑乎乎的,一时间,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听见混乱中,有人喊了句‘花弄影来了!’于是外面就更乱了。好一会儿工夫,我和师兄都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不该出去。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一声落在地上,我拾起来凑近一看,竟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结果那晚,我和我两位师兄到最后还是没有出去,从头到尾,就一直躲在假山后面……”
韦长歌道:“我只听人说萧山庄一役,花弄影受了重创,最后和骆西城等一众高手一起葬身火海。玉石俱焚了。既然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亲见了那晚的经过,难得有机会,就请二位说来听听吧!”
那二人交视一眼。
王随风道:“我在假山后面所见有限,还是马老弟你来说吧!”
马有泰点头应了,回想了片刻,道:“之前的情况便和王大哥说得差不多。花弄影突然现身,大伙儿都张皇失措,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事先设下的埋伏也统统没了用处。”
“一阵混乱后,好一会儿,才有人掌起灯来。花弄影就站在院中,一身红衣,竟半点没有沾湿,手里也依旧撑着那把伞,只是伞面上已沾满了血迹。此时厅内众人一涌而出,将她围在中央。花弄影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十分好听,便像是许多上等的玉石撞在一起,又清又脆。她正眼也不瞧那些人,只仰着头,凝望着天上的雨丝,冷冰冰地说了句:‘花弄影来赴十五之约,不知天下英雄安在?’”
“她这话,明明白白,是把在场的众人都小瞧了。当时便有许多人鼓噪起来,要上前拼斗,花弄影只是冷笑,全无半点惧色。萧世济大笑着从厅里大步走出来,说:‘飞天夜叉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花小姐,今日萧山庄聚集了天下英豪,若真要动手,你就是有三头六臂通天本领也休想能活着出门。只不过花小姐是晚辈,又是女流,我们这么多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传出去,没的倒教人笑话我们倚多胜少了。’”
“花弄影冷哼道:‘好个有仁有义的中原大侠,你想怎么比,划出道来就是了。’”
“萧世济打了个哈哈,说:‘既然这样,我来出个主意,就由今日在场的众位英雄公推七位高手出来和你比试,你若赢了四局,萧某便做个主,由得你出门;你若输了四局,便得心甘情愿任由我们处置。这法子,诸位可有意见吗?’”
苏妄言冷笑道:“萧世济号称中原大侠,行事却如此阴险。街头上流氓少年斗殴尚且还知道公平二字,他这法子,却是面子里子一起占了。”
马有泰点头道:“苏大公子说得有理。他选出七个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与花弄影赌斗,自己不伤一兵一卒,便照样能制住花弄影。花弄影就算侥幸赢过四局,必然也已是身负重伤,就是活着出了门,日后也绝逃不过仇家的追杀。我当时在屋顶上,听了这话也有些不是滋味,便转头去看不远处的骆大侠——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倒像是盼着他能出声制止似的——我一转头,只见方才那地方空空荡荡,骆大侠不知何时已不见了。我把地上众人一个个看过来,却始终不见骆大侠的影子。”
“这时候,花弄影已一口答应了萧世济。她虽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动起手来却是半点不让人。各门各派的高手轮番上去与她车轮战,华山派掌门许流云、太湖十八水寨总瓢把子周自横、铁刀门刑堂堂主雷战,这三个一流高手都叫她立毙于剑下。那三场比斗,真是精彩绝伦,旁边观战的武林中人,一个个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第四场上,花弄影方才中了一掌,输给了乱石穿空范老爷子。她重伤之下,第五场、第六场,便也都落败了。”
“到第六场结束,花弄影已经全身都是伤,她盘腿歇息了半刻,一跃而起,道:‘下一个谁上?’那时候,我看她脚底虚浮,脸色苍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大约在场众人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也都能杀了她。但场中众人畏她骁勇,竟半晌没人应声。萧世济道:‘最后一位,便由……’”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扬声说了句‘我来!’我循声一看,竟是骆西城一蹿到了场中!我呆了一呆,完全没有料到,以他的武功名望,竟然也会乘人之危来捡这便宜,不由得生了些鄙夷之心。”
马有泰顿了顿,接着道:“但萧世济见了是他,却放了心,笑道:‘也好,就辛苦骆兄一趟吧。’”
“骆西城微微一笑,走到花弄影面前。花弄影问:‘是骆西城骆大侠吗?’声音竟有些发颤——唉,她原是个花一样的女子,眼见得命在顷刻,要她全不在乎,那也太难为人了——骆西城道:‘正是在下。’花弄影笑了笑,说:‘能死在骆大侠手上,飞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
“以她父亲花战之能,尚且不能取胜骆西城,何况此时正是她油尽灯枯之时?两人才过了十来招,骆西城的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周围众人便都轰然叫好,一个个得意扬扬,倒像是自己亲手制服了花弄影一般,只道骆西城立时就会手起刀落,取她性命。”
“就在这时,骆西城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花弄影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却突地一缩身子,往大厅里疾射而出。事出突然,众人不由都是一愣,便看骆西城追着她进了大厅。众人一愣之后,也都纷纷跟了进去。我正抬起身子,想要看得清楚些,便听轰的一声,从大厅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熊熊大火顷刻之间就烧了起来,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哀号惨叫!多少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被吞进了那火海里!”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前去救火,那晚下着点小雨,风也不大,却不知道为什么,火势竟是越来越大,好容易天亮时扑灭了大火,却是半个萧山庄都已成了灰烬。火场里虽是发现了好些骸骨,却都烧得无法辨认了,也弄不清究竟哪个是花弄影,哪个是骆西城。”
苏妄言好奇道:“骆西城究竟对花弄影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马有泰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困惑似的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以骆西城的修为,那天晚上,他一定比我更早发现花弄影上山。他当时若是立刻出手,何至于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就算他来不及出手,也决不至于像我一样,连出声示警都做不到……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不出手?”
王随风感慨道:“谁知道呢?只是那以后,江湖中就一直没了两人的消息,于是江湖中便都以为他们俩已经死在火海里了。我也是直到那一次,才知道他们活着,不但活着,还结成了夫妻!”
苏妄言反问道:“哪一次?”
王随风和马有泰对视了一眼,王随风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还是请赵老板来说吧!”
赵老实呆了一呆,道:“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骆夫人美是美,却总是冷冰冰的,一天到晚都躲在房里不见人。至于那位凌大小姐,嘿,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喜欢那位骆大侠,不过骆大侠却总是躲着她。他们三人虽然怪怪的,不过出手却都很是阔绰,我便巴不得他们能多住些日子。”
“这一天的黄昏,骆大侠和凌大小姐一起出了门。骆夫人要伙计给她烧水洗澡……”
赵老实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好半天也不往下说。
苏妄言正要开口催促,滕六郎已道:“后来呢?”
赵老实眼珠乱转,神情古怪,张着嘴却不说话。好一会儿,吞了口唾沫,一开口,却道:“那位骆夫人,真是漂亮!真是漂亮!所以他们夫妇说要住店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带去了楼上的寅字号房……”
他搔了搔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像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寅字号房,是楼上左边第三间,在丑字号房的隔壁。”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几人都是不解,却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赵老实道:“丑字号房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
苏妄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说下去,不由转过头,和韦长歌相视一笑。
丑字号房的墙上有一个小洞,正好可以看到隔壁的寅字号房。
而赵老实其实也并不老实。每当有年轻漂亮的女客来住店,他总是安排她们住在这间寅字号房里。
这次也是一样。
他乍一见到花弄影,就已然神魂颠倒,所以骆西城夫妇一说要住店,赵老实立刻就亲自把他们带到了这间寅字号房。
头一个晚上,赵老实也像平时一样,躲在丑字号房偷窥。然而那天夜里,花弄影却是和衣而睡,赵老实什么也没看到,可他心里却是越发的痒痒了起来。因此这天黄昏,骆夫人让伙计送水的时候,赵老实就知道,自己遇上了难得的好机会。
他一边忙不迭吩咐伙计送水上楼,一边悄悄溜进了丑字号房。
透过墙上的小洞,往寅字号房看去,屋子里都是水汽,衣服什么的都扔在床边,花弄影赤条条地坐在浴桶里,刚好背对着墙上的小洞。那身子,赵老实趴在那小洞上,看到那雪砌也似玲珑的身子,几乎连魂都要掉了。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女人雪白修长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看起来像是一根极细的线,颜色血红,紧紧贴在女人的脖子上。
赵老实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就在这当口,花弄影轻轻地转过了身子。只见那条红线从她背面脖子上,一直延伸到正面,不多不少,刚好整整一圈!
霎时间,赵老实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那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红线!任何人一看到这东西,就会立刻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道伤口,只有砍了头的人脖子上才会留下的伤口!赵老实曾在洛阳城里看过几次斩刑,就更是对这种伤口印象深刻!
可是既然头被砍了下来,又怎么还能稳稳当当地连在脖子上?
砍了头,人自然就死了,但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分明还是活生生的——能走、能动、会吃饭、会睡觉、也会说话……
一时间,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就只看骆夫人从浴桶里站起来,叹了口气,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颈上的伤口——
赵老实说到这里,也就学着二十年前那位骆夫人的动作,用右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的颈项。不约而同地,来归客栈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感到脖子上一阵凉意,仿佛被那女人的手抚摸着的,是自己的颈项……
骆夫人站在浴桶里,玉雕也似的手指,轻轻搭在那条红线上。
她突然侧了侧头,向着墙壁看去。
赵老实在墙的这一侧,才觉得有些不妙,女人冷冰冰的目光已穿过墙上的小洞,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跟着,慢慢地一笑。
她本来美貌,这一笑,更是倾国倾城,但赵老实却已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退退不开,想叫叫不出。
花弄影一笑,跟着又回转身子,走出浴桶,裸着身子站在窗前逗笼子里的鸽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老实才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惊醒过来,他只骇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半天,觉得脚面上湿漉漉的,战战兢兢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吓得尿了裤子。他心头略略一松,再壮着胆子看向隔壁,花弄影不知何时却已不在房里了。
寂静中,突然啪的一声响,客栈里的众人都狠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桌上油灯的灯花爆开了,不由得又都松了口气。
“后来呢?”苏妄言问。
赵老实瑟缩了一下:“我挨了一吓,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躲在床上瑟瑟发抖,每次听到脚步声,就以为是骆夫人来了。明明数九的天气,却身上背上全是汗!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伙计在外面跟骆大侠打招呼,骆大侠像是心情不错,大声答应着,三步两步上了楼。”
“我听到他回来了,也稍稍放了心,心想就是骆夫人要害我,她丈夫回来了,她也不能下手了。又想,不知道骆大侠知道不知道他夫人脖子上这道伤?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跟这么个怪物在一起?想来想去,倒忍不住同情起凌大小姐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骆大侠不爱,非要爱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怪物!这可不是教人纳闷吗?”
说到这里,像是过了这么多年,还在为凌大小姐不平似的,大大叹了口气。
韦长歌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就算亲身到了相思境地,又有几人能清清楚楚说出个因果缘由来呢?所以‘情’这一字,最是世上说不清、道不明之物,任你大智大慧大勇大圣,也是一般看不分明的。所谓情,于外,只在‘无所适从’四个字,也因此让人攒眉千度;于内,便是紫玉成烟,章台故柳。可死而不可怨罢了!”
此言一出,座中一片默然。
少顷,滕六郎拊掌大笑道:“可死而不可怨、可死而不可怨——韦堡主这话说得真是再好不过!当浮一大白!”
滕六郎竟真的伸手提过旁边酒坛,拍开封泥,自己先干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