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乱说。”我的脸烧得滚瓜烂熟,但极力否认。
“你看,脑壳都埋下去了,还说我乱说。”她笑得掩起嘴,笑起来鼻子以上部分的样子,非常像莫伊。“你放心,我不得说出去,晓得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才敢直言不讳。好多次看到你们,都觉得不只是同学关系那么简单。”
“她还是我的初恋”,我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难怪不得。你两个会装,这层关系我就没有看出来。”
“啥子关系哦,没那么复杂。莫伊骑马绊了脑壳,以前的事早就搞忘了。”
“我倒没听她提过绊到脑壳这回事。不要看莫伊是我妹妹,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我们两姊妹间关系从小就很生疏,大概是我比她大六岁的原因。我读小学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上中学的时候她刚进小学,在我脑壳里面我们就没有好好交流过。妹妹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内向,好静,喜欢看一些冷门的书,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后来我同我妈闹翻离家出走,我们几乎有十年没见面。等我回来的时候,啥子都变了,包括莫伊,竟同一个那么危险的人在起一起。有时我觉得好对不起她。我是老大,没扛起老大的责任,却让她承担一切。”
莫芸朝莫伊那边望了一眼。莫伊正在调教熊绍辉和符哥两个大男人跳。符哥装怪,把胸膛抵住熊绍辉玩起砂轮舞的一套,流里流气的样子逗得旁观者哈哈大笑。莫伊抱着臂,无可奈何的笑着。
“我听李警官说,你问过我妈死的事?肯定也晓得她犯过的事?”
“晓得一些。”
“我第一次去狱里头探她,她就喊我让莫伊去看她,连十年来的别离之情都没有跟我叙。妈杀了我爸,我很震惊,毕竟分开久了,没有深到解不开的程度。后来我发现自己竟还变成妈的说客,说服莫伊原谅她,我也总觉得莫伊原谅了她,这个家就能重新恢复。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莫伊被她伤得太深了,这个家已经没有按我意志破镜重圆的可能。哎,要是当初我不冲动的离家出走,或许莫伊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妈都欠她。”
莫芸忽然变得无比焦躁,从身上摸出一包红塔山,叼了根在嘴角。打火机被掏掉到地上,我帮她拣起来,背对风打燃护到她嘴边。第一口烟雾倏地被疾风掠走。她的长发翻飞到脸上,呈现出一片深沉的凄然。
“不晓得咋个回事,越说越想说。不是说,是忏悔。要不要听我忏悔下去,神父?”莫芸惨然一笑。
“我不是神父。但想听。”我说。
莫芸对我说下面的话。
妈妈是个心气很重的人。虽然她是小学老师,但不希望两个女儿都走教师路。做老师意味着穷,没有前途。尽管是女儿,但她早早的为我们规划了未来:我出国留学读博士,妹妹当大明星,反正就是要出人头地,实现她虎落平阳的志向。到头来,我们姊妹俩都实现她的愿望,而且命运给她开了个玩笑,最后我们都当了老师。
妈妈对我们的培养堪称煞费苦心。莫伊在学习上没有什么天赋,尽管很努力,每回的成绩都不尽人意,适应不了考试体制。妈妈便送她到少年宫学习舞蹈,希望通过艺术补足他不会考试的缺憾。而我在学习上倒有两把刷子,小学六年念完,每学期都是第一,顺利保送到省属重点中学念书,最后考上了复旦。
想起妈妈对我们的培养,真可以用严苛来形容。我承认她有种看不起人的心理,同事是小市民,龙潭寺是乡坝头,常常因困于这样边苦的地方唉声叹气。从河南到四川几十年了,我们都入乡随俗说四川话,惟有妈妈始终说河南话,在她心里面,河南话就是普通话,是比其他方言高贵的语言。我爸爸是个温顺懦弱的人,家里是妈妈做主。除开学习,她不让我和莫伊分心他事。后来,莫伊念了三十八中最差的班,我妈妈气坏了,还动手打她。在后来竟翻出一张早恋的照片,这是妈妈的说法,她把照片撕个稀巴烂,再次对莫伊动手,要不是我阻拦,可能连打死她的心都有。还好莫伊的班被解散了,妈妈赶紧找关系让她进重点班,后来还不放心,又又转到市内就读。
莫依念高中的时候,我首先叛逆了。没按妈妈的心愿考托福出国深造,而是选择同男朋友到边远山区支教。他是我的同学,我俩都是理想主义者。我们暑假里去贵州支了趟教,看到那边的孩子念个书都要翻五座山,仅有位病怏怏的老师教他们,着实可怜。后老同我们结成对子的女孩写信告诉我们,他们的老师去世了,学校不得不解散。我和我男朋友想了几天,决定毕业后去贵州帮助他们。我妈妈肯定不同意,但我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跟男朋友去实施我们的支教计划。给她留了封信后,我们就悄悄踏上去贵州的火车。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来我没同家里联系过,要是妈妈晓得我在哪个地方,肯定会抓我回去。十年后学校终于从是山上转移到山下新建的场镇,孩子们恶劣的学习环境终于改善。不幸的是,我男朋友染肺炎去世,我才离开山乡踏上了回家的路。回来后已是物是人非,因为我的离去,造成了莫伊一生的悲剧。
我走后,妈妈大病一场,痊愈过后,就把两份恨铁不成钢的心全部放到莫伊一个人身上。通过艺考,莫伊考上了一所理工大学的舞蹈专业。大学一毕业,妈妈就让莫伊考研,但莫伊连续考了两年都没考上。这期间,她也在少儿艺术学校和艺术高考培训学校兼职教舞蹈,两年没考上,妈妈才放弃了让她继续考的打算。妈妈想让她进艺术团或者剧团,托了很多关系,都没有遂愿。最后,莫伊还是在少年宫的艺术学校重操旧业,做了舞蹈老师,可想而知,我妈妈是多么痛苦。尽管莫伊教得很开心,却总遭妈妈白眼。妈妈辛苦操持一生,两个女儿终究还是走上教书匠的老路,所希冀的权力、荣耀、尊贵一样都没捞着。因此,妈妈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爸爸和莫伊经常成为她发泄的对象。与妈妈相处,莫伊一丝不苟的继承了爸爸的隐忍,就算整个家被妈妈摔个稀巴烂,她也可以当什么事没发生。便是十年后我见到莫伊,问起妈妈杀爸爸的事情,她都不愿多谈。
后来发生的事,还是妈妈告诉我的。有天莫伊忽然告诉她,想带个朋友回家吃饭。妈妈见到那朋友,看出是她的男朋友,一个外地的火电站质检员,没房没车,我妈妈觉得,既然莫伊在前途上让她失望了,就不能在婚姻上随随便便。她耗费了那么多心血,竟是白白便宜这个普通人,她不甘心。后来,她找莫伊男朋友恳谈一次,嘲讽以他的条件根本配不上莫伊,而她已经为莫伊谈好一门婚事,男方家有钱又有势力,希望他有自知之明。这男的倒真的被伤到了,从后面的迹象看,他们没有再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