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毕竟是超过社会的,拳头硬,一拳就把我的鼻血打出来。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刺痛,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偏偏倒倒,于是他觉得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向我逼过来。正当他举起拳头要把我彻底打趴下时,我使劲抬起脚上的皮鞋给了他裤裆一下。他疼得弓腰曲背,最后满地打滚。我不是江湖之人,为自保,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还要感谢书店的女同事,她们说遇到色狼趁他们不防备时这样一下,保证有足够的逃跑机会。这样一下的疼痛单位,相当于女人生三百多次孩子的疼痛。在这种疼痛笼罩下,估计一时半会他也起不来。再瞧麻将馆里,哑巴已经丢翻纠缠他的人,但枪也被踢到柜台缝隙里。符哥不象能打的,吃了不少亏,眼耳口鼻一片淤青,哑巴便冲过去帮忙。
他们人多,这样下去迟早要吃亏。我悄悄挨到柜台,趴到地上去勾枪。枪到我手上就变成了贵重古董,又敬又怕。本来我想鸣枪示警,扳机却象卡住了扳不动。于是我只能变通为指向争斗的人,声嘶力竭的喊道:停手,再不停手我就开枪了。喊了三遍他们才听清楚喊得什么,纷纷转过头看我,敬畏地住手。一阵静默。只听见小个子可怜的呻吟。我希望他们别等着我表演百步穿杨,没那种本事,因此更要在气势上像回事。我忍住不颤抖,摆出一副生死主宰的派头。哑巴搀着符哥来到我身边,我立刻把烫手的山芋交给他,竟发现手抽筋抬不起来。哑巴举起抢掩护我们撤退,我们回到奥迪车上,总算脱险。
我们到小诊所处理身上的伤。我只是被打断鼻梁,符哥却是血口子遍布全身,把T恤衫都浸红了。小诊所的赵医生同符哥认识的,是个皮肤黝黑的老头,嘴角有节奏的抽搐,每抽搐一下就要伸脖子的老男人。诊所生意很好,他的老婆和女儿都在帮忙。老婆负责抓药配药,女儿负责打针和针灸。一张橙黄色长椅上挤满病患。医生让符哥捞起T恤查看,没问怎么弄成这样,心知肚明吧,倒是病患啧啧的问:啷个弄到的哦,血流血滴的。符哥就说,爬树摘果子,踩滑了栽下来遭枝枝划伤的。紧接着医生把符哥带进治疗室,用镊子夹住纱布蘸了搪瓷盅里的碘酒往他背部、肩膀和手臂上的伤口消毒。有的地方连符哥都不知道伤了,却让医生发现了。消毒后又是包扎又是用胶布固定,待符哥站起身来,就像打满补丁似的引人发笑。他还有几条旧伤,应该是他江湖经历的纪念。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呻吟,只不断皱着眉头骂“妈个妈买麻皮”泄心头之恨。全身而退的哑巴倚着门框,嚼着口香糖看我们的热闹。
“吃过阿莫西林没有?”医生问符哥。
“记不到了。”
“头孢喃?”
“好像吃过。”
“那我给你开头孢。”赵医生伏案开药,“每天都要来换药,忌烟酒和燥火的东西。”
“晓得了,晓得了。”符哥不耐烦的说。这时他的短信铃响了,看过短信后,他忿忿的嘟囔:“老子在这儿拼命,他们却在虹口潇洒,过生,过个屁。”是熊绍辉发来的,要我们赶快到虹口别墅给莫伊庆生。符哥有怨言,但还是要去的。我问买不买礼物,符哥说他们不兴这种繁文缛节的,连红包也不用包。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单独送莫伊什么,免得突兀。
别墅群座落在龙门山断裂台地上的,四面环山,青翠逼人。听说刚建好就遇到512大地震,买家纷纷退订,到现在只卖出四栋。于是开发商就将一半别墅改成花园酒店,一边卖别墅,一边赚钱贴补别墅的维护费用。
抵达时天刚擦黑,山巅的夕阳被阴云关在背后,挣扎着释放出金色辉芒。山峦澎湃的奔向天空,那气势衬得山谷里白沙河的水流更加湍急。水流从乱石滩激越而过,发出瀑布坠落般的轰鸣。橡皮艇载着穿红色救生衣的游客颠簸着往下游而去,每个浪头都逼出一阵兴奋的尖叫。
“这里就七八月份热闹,其他时候是荒山野岭。”符哥说。“可能只有你表孃才喜欢这儿。哦,看,他们都在河边上耍起了。”遥见十来个人影在白晃晃的河滩上嬉笑打闹。
来的人我都认识:莫芸、熊倩和莫伊的三个学生。我一一打招呼。我问莫芸阿姨的丧事办得怎样?她说已经葬在院山公墓。院山公墓是龙潭寺东的一座公墓,距她们住的机修厂很近。“莫伊去没有?”我问。莫芸转眼望莫伊,无奈地摇了摇头。
莫伊身系围裙坐在马扎上同她的三个学生穿串串,为今晚的烧烤活动坐准备。十步开外,两把遮阳伞已经被撑起来,伞下拜访着方桌和凳子。桌面上搁着白酒、啤酒和红酒,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我走过去向莫伊问好。她温柔一笑。我在心头想:这张洁白无暇的脸怎么可能让曹勇军玷污过呢?在岁月的涤荡了,这张脸的轮廓扩张了,眉眼间聚起一抹沧桑感,确又与中学时代的面孔无异,就好象昨夜刚别离,今朝又相见。我对她的感情竟还象十五年前一样深。她的遗忘和熊绍辉的存在把这火焰磨成了火星,可无疑在燃烧,单相思的薪火冲破时空的阻隔持续至今。
“你鼻子咋个回事?”莫伊关切的问。
“摔的。”我说,“生日快乐。”
“谢谢。你是啥时候过的三十岁生?”
“去年。今年底我就满三十一了。”
“都老了。”似乎觉得此话太悲伤,莫伊改口道:“还是你们男的对,越老越有味道,哪象我们女人家,越老越伤心。”
“哪有那么严重,我看你还和同学时一样,没多大变化。”
“这个马屁拍得我好舒服。”
“不是拍马屁,实话实说。”
在河边上,熊绍辉他们三个正在商量着什么,符哥还捞起衣服,让熊绍辉看他身上的伤。我晓得同我们近几天的遭遇有关。熊倩喊他爸爸生火,三个人才结束严肃的密谈,为今晚的自助烧烤快乐的忙活起来。熊绍辉生了几次火都没生起来,熊倩骂他笨猪一条。最后还是哑巴把炉火生起来,熊倩环起他的脖子又是亲又喊:着了!着了!让熊绍辉感到憋屈。他不服气的狡辩说:“不是我打好底子,他搭得燃。”熊倩“切”了他一句,让他边上去。这边符哥叫上我,把一捆电线从别墅区牵引过来准备夜间照明。又见何主任抱着酒瓮跑下斜坡。他跑起来也同鸭子一样,左摇右摆,滑稽极了。
符哥揶揄道:“何主任硬是诸葛亮喃,能掐会算的,我们弄得巴巴适你就来了。”
“我去镇上打梅子酒。”他晃动酒瓮说。“这儿的梅子酒都是山上现摘的梅子泡的,正宗得很,不尝一下可惜了。”
“管它啥子酒,反正今天晚上你跑不脱。”符哥对我说,“上回同何主任喝,何主任还在哪儿装处,说啥子闻到酒气气就要醉,结果两斤酒下肚,跟刚打上来的鱼一样,活蹦乱跳的,倒把老子整到桌子底下丧德去了。今晚上不报这个仇,恐怕我这辈子喝酒都要堵。”
“兄弟,饶了我这个老人家嘛!”何主任告笑哈哈的告饶,心里头却一点都不虚。
“赵医生喊你忌烟酒,搞忘了嗦?”我对符哥说。
“不怕得,喝完酒,我把一天吃三道的药一次吃完,啥子病毒压不下去?”
晚上除表叔娘和哑巴没喝酒,她们要清醒的送我们回成都。有何主任就不缺干杯的理由。夜风裹着温吞的热,也挟着美酒的香。大家抛开烦恼,把全副心思放在如何烤出又嫩又香的烧烤佐酒上。毕竟不专业,烤得干巴巴的有之,烤得半生不熟的有之,烤得里黄外焦亦有之,却都被热闹的氛围变成大师级的给味蕾大方的笑纳了。我敬莫伊,也敬熊绍辉,同时敬他们俩。莫伊喝了两小杯酒,脸上就升起喝了两斤酒的红晕。熊绍辉拍着她的脸皮道:看这张脸,比擦啥子胭脂水粉都好看,来嘛,让我亲一口。莫伊打开他的手说:不要在这儿发癫哈。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幸福的。尽管这幸福含有家暴的杂质。
何主任撺掇熊绍辉和莫伊跳抱腰舞。音乐是熊倩的苹果手机放的,柔缓缱绻,被称为“慢四步”。舞显然是莫伊教的,尽管熊绍辉声称练过无数百遍,但她还是纠正他常犯的几个错误。她穿着一条水墨复古印花条纹雪纺连衣裙,他穿了件灰色翻领纯棉T恤,皑皑灯光下,夫随妇动,给人以恩爱的幻觉,也让我产生徒劳之感:莫伊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位置,从相遇到现在,都是我在一厢情愿,是初恋毒素复发,害我痴颠的偏离正轨。不禁觉得落寞,端起酒杯踏进更深的夜幕中,捡起石头扔进河里,听着咕咚的水响声做消遣。
“在想啥子?”莫芸跟到我身边来。
“胡思乱想。”
“我是班主任老师,最会猜娃娃家的心。你的心也猜得到。”
“我又不是娃娃。”
“比我小的都是娃娃。”她蹲下来,笑着轻声说道:“不就喜欢我妹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