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奇飞想,他只要去见他心爱的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没有问题。她现在数十里外的县城,在她自己的家里,也是非常危险的酒店里。在那个酒店,他曾经当过老板,以酒店为掩护,只身杀死过数十个鬼子和伪警员,在身份暴露后,还挽救了上百个无辜的杀猪匠,让他们逃脱性命,彻底打破了鬼子的屠杀阴谋。他虽然知道鬼子为了虚假的安定,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不会轻易去动那个酒店,也就是说,那个酒店暂时还没有危险,他的亲爱的人们暂时还是安全的,但是并不等于一点担心都没有。现在好了,他想什么时候去那个地方,只要跨上黑炭头的背,黑炭头就能按照他的心意,做到他想做的事。
第七天,他想让黑炭头好好休息一天,晚上去县城的酒店看看。他当然不能随心所欲地大白天骑着马去,即便是县城的外面,也是人来人往,无论他是穿着军装,还是穿着老百姓的衣服,都是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更何况城南门的那条河街,他在那个地方住了二十几年,一条街的人都认识他。原来他还不是怎样引人注目,虽然他稍稍露了一手绝活,以手代秤卖猪肉,开始有了一点名气,但鬼子的通缉更让他的名声大震。他只要一露面在那一条街上,便会让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并且走到身边来。他不能不答理这些街坊邻居。他一旦与任何一个熟悉的人见面,便等于向他的敌人宣布,他又回到了县城,回到了他的酒店。他的敌人不是一般的吵过嘴打过架的普通老百姓,而是如凶恶的黑死病的传染菌一般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他们对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圈城墙上密集着步枪和轻机枪,日夜轮换着潜伏,只要他一出现,无论出现在城内还是城外,都会引来一阵密集的火力网,他就会像一只蚊子飞进了布满了蛛网的空间,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脱不了厄运。特别是大白天,他一旦在人群中出现,他周围的人群便会成为他的殉葬,一同被打死。同时,也会暴露他与酒店的联系,证明酒店里所有的人与他是一伙的。那样,他所爱的人们便一个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他有本事一气消灭十来个毫无警戒的敌人,但是他还是肉体凡胎,他的身体也是能让子弹打穿,让炮弹击碎。他一个人行动,又有不同于一般人的本领,是很容易躲避敌人的打击的。他不能让他的本领被敌人粉碎,而要用他的本领粉碎敌人。
他急于想与他心爱的人们见面。他太想知道,在他离开那个酒店以后的时间里,他们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在这些天里,在他的身上也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情。他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就去见了自卫队的卫总指挥,答应了卫总指挥的要求,让杀猪抗敌战斗队成为自卫队的一个组织。他不想让他们的战斗队成为一个没有一点基础和依托的散兵游勇。他相信他的朋友们是会理解的。何况卫总指挥在等待着他的答复。他也可以拖延着,让卫总指挥允许他与他的朋友们商量好了再回复。但是,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原则问题。他们的战斗队本来就是一个抗日的组织,与抗日的部队联合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代表他们答应了。他与十三支队的队长胡猛成了同事和战友。十三支队送给他一黑骏马,它叫黑炭头。它成了他的另一把随心所欲的柳叶杀猪刀。他们现在还不能与它见面。它不能来到他们面前,因为来到他们面前的同时,也就让别的许多人知道了,不便于保密。与此同时,他为野猪坪杀死了五只大野猪。他是在打坐练功的时候杀死的。他没有对野猪坪的野猪痛下杀手。他寄希望于它们的总司令能幡然悔悟,停止它们的疯狂癔想和行动,便能挽救它们的灭亡。他当然不能将这些过程毫无保留地都对他们说,包括冬琳。一旦说了,会引起极大的惊异,会问长问短不得安宁,这样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他自己也不一定能说得很清楚。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来到马棚里,他的没有笼头的黑炭头,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他之前安排它站立的地方。它看见它的主人来了,便摇动它的长尾巴,四只脚也开始动起来。它渴望着它的主人让它跟着或者骑上它。它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给它的主人服务。它服务得越多,它得到的快乐也就越多。
他在它的漂亮的鬃毛上摸了摸,脸颊上拍一下,说:“来吧。”他朝前走去,它在后面跟着。它不问他去什么地方,它无须问。它不能问,问了也是白问。无论去哪里,它都是很快乐的。他骑上了他的黑炭头,他在它的肚子上夹一腿,它就随着他的心意走起来。他再稍稍的用力,它便跑动起来,如一剪黑色的影子,向县城的方向随风飘去。
日本鬼子将黑夜的大地变得如远古的旷野,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也听不见。犬吠和鸡鸣是人类社会的标志,但尽管他的得得的马蹄声响彻大地,也没有唤起明显的人类文明的迹象。他的马在路上奔跑,飒飒的冷风吹到人身上,就像御风而行。马蹄下的飞灰一定如一朵朵飘动的黄色的花。他的黑炭头的铁蹄踏着这些永不消失的花朵奔跑。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只有微弱的来自于不知何处的反光,让他能够看见马蹄下的灰色的路在无限地延伸,就像一条被打死的灰色的巨蟒,永远的瘫痪在大地上。他很明白路的方向,绝对不会南辕北辙。在奔跑颠动之下,他只是看不清具体路况,来不及看清哪里有一块石头,哪里有一个深坑,他身下的坐骑就飞过去了。他知道马的夜视能力很强,特别是他的黑炭头。他如果运用起他的夜行轻功也是如此,他会只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飞越,而不需要看清脚下的路况。因为他几乎不需要在地上走,他只要足尖点一下,他的身体就腾空而去了。也许他的轻功比他骑在马上更自由,也不会缓慢,但是,他骑马的感觉更轻松,更踏实,更有力量,就像挟着一座大山,铺天盖地向前压去。还有什么比一座大山更有力量,更有气势!而轻功就像一片落叶被风吹动着,虽然是向着树下飘落,但是很难落在一个理想的准确地点。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到了县城边,再向前就会跑进砌了石板的东城街的街面了。他不能让他的黑炭头进入街面。他用脚在黑炭头的肚子上摩挲了几下,它便停止了奔跑,再在背上拍了一下,它便站立不动。他骗腿跳下来。他在它的屁股上推了一把,这一匹没有笼头的马便撒开四蹄跑远了。看着眼前黑炭头的影子渐渐消失,冯奇飞心里不免一丝失落。之前他对黑炭头是驯马,带一点游戏的味道,不太当得真的,而现在却是当真了。他不知道他的黑炭头这一下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它会真的具备特异功能吗?但是他必须这样做。如果这样做而失败了,他也认了。
他小心谨慎地走进街心。快接近城东门时,他纵身上了一座房子的屋顶。他匐伏在屋角下,静静地观察着城墙上的情形。这座房子比城墙稍矮,却能清楚地看见城墙上的全部。他看见城东门的大门早已关闭,城墙上也没有哨兵巡逻。他离开县城的时候,城墙上对内对外都有许多的伏兵,枪枝如密集的钓鱼杆对准城墙内外。现在好像没有了,但是,这骗不了夜视功能极好的冯奇飞。他还是看清了,城墙上的伏兵似乎减少了一些,但并没有撤消。那些伏兵卧倒在城墙垛边的地上,枪口伸出垛外。冯奇飞很是可怜这些士兵,无论是日本兵还是中国的伪警。他离开县城已经十天,难道这些兵就是这样日日夜夜地在城墙上餐风露宿的候着他冯奇飞吗?他冯奇飞如果能让这些人就这样候着,只要一出现就会让他们发现,用乱枪击成蜂窝眼,他就不是冯奇飞了。他见过鬼子王龟田大佐,他应该是个并不愚蠢的指挥官,在这件事上,他似乎有失常态。
他飞身下了房顶。他并不是照先前那样仍然回到房前的地面,而是从屋顶的后面飘然下到河沿。他只要下到河沿,就是这一条河街的吊楼下,城墙上的伏兵也就无法观察到吊脚楼下的动静。即使是吊脚楼上的住房也是发现不了的。进入吊脚楼下的冯奇飞,就像鱼儿跃进了水中,异常的熟悉。他施展夜行术,很快就来到江冬琳家的房子下面,飞身上了吊楼,打开推板门,进入房内。有灯光从堂屋里透过来。堂屋里有人说话,是好几个人的,但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定是他进入了这十分熟悉的地方,免不了一阵激动,动作就随意了些,弄出了一些响动,影响了屋内的人。就听一声压低了嗓门的喝问:“什么人?出来!”是周宇方的声音,还有一些人脚步的移动声。脚步声是从前面的土地上响起,然后走上了吊脚楼的木板上,发出一片响声。冯奇飞恶作剧地学了一声猫叫。
“难道是一只猫吗?”是冬琳的声音。他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他只要有空闲,冬琳的形象和她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他的心里。现在她的声音出现了,但是却不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他想一下子跳到她的面前,但是他止住了。他想检验一下他们的警觉性,也想让他的突然出现给大家带来惊喜。他故意弄出一些响声,有点像猫儿的跑动。但是,众多移动的脚步声却没有了。冯奇飞却感觉到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过来了。忽然眼前一道白光,他轻巧地躲过。他看清是周宇方的那把随身携带的小斧头。他没有在他面前现身,而是进了堂屋。
堂屋里的另外三女孩正挤在堂屋通向吊脚楼的拐角处,丫姑在前,冬琳在后,兰芝第三,紧张地注视着黑暗里的吊脚楼。她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今晚情况异常。四个人里只有周宇方是个男子,理应保护三个女孩。可惜保护别人的人却没有发现闯入者。三个女孩中的丫姑自以为有武功,又是另外两个女孩的保护者。冯奇飞很高兴他们的警觉性和责任心。
堂屋里有柜台,还有四个八仙桌,一盏煤油灯放在一张桌上,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冯奇飞觉得有责任与这盏灯作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灯下。他看见他们的紧张样子实在好笑,便忍心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吓得三个女孩子身子一软,靠在了墙上。周宇方一纵身跳回到堂屋口,一看是冯奇飞,便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我知道是你!装神弄鬼的。我一时判断不了,还以为有一个特务跳进来搞我们的鬼。”
冯奇飞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太大的声音,隔墙有耳。周宇方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们刚才还在说你,都不知你现在怎么样了。冬琳和丫姑还准备明天回家里去打听,你就来了。到底还没有忘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