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说好,每捞出两条枪奖励一块银元。也许是那奖励起了作用,还是河岸上的同伴在看着自己,捞枪的平时也没有少吹牛,说自己水下功夫如何厉害,总不能要见真功夫的时候缩了头。现在是检验自己真有本事还是吹牛的时候了。这时候最担心的是冯奇飞。他对胡猛说过,每捞出一条枪奖励一块钱吧,胡猛说太多了,你不但杀死了鬼子,还从鬼子手里夺过来这么多的枪,你得到了多少钱呀?减一半,只给半块,是个鼓励。他问挑选出来的队员,半块行不行?有人就看着冯奇飞,将鬼子杀死,并夺下鬼子枪的人就站在面前,从水里捞出现成的枪还要讨价还价吗?大家便都说好。还有人说不给也行,冯队长和鬼子拼命还没有得到一分钱,我们下水捞一条现成的枪还能要钱吗?不就是冷一下吗?还可以喝酒暖身子,何况天气也不是太冷,还没有下雪呢。冯奇飞也会水,但是他没有刻意去练水下功夫,自恃在这一点比不上正在下水的人。他们说自己原本就是湘江河上的打鱼人,在家里打鱼的时候,也是要经常下水的。
丢在水里二、三十支枪,一条不剩的全捞上来了。他们是挑了几担箩筐来的,找出一个地方的枪,就用布条包裹,放在箩筐里,再用树叶之类的东西盖起来,不让人看见。在找一个地方的枪时,只去一部分人,其余的分散在周围,观察动静,一旦发现可疑的人就发出口哨之类的信号,引起注意。老百姓在这年头吓怕了,看见一些人成群结队,就想到便衣侦探和土匪之类,担心惹来麻烦,早早地走开了。也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在窥探,但窥探的人很聪明,看看这许多的人似乎都是有联系的,互相就是一伙的,没必要去自找麻烦,也就抽身走开。一天的时间,全部找回了埋藏的枪支,但是回到营地,已经接近半夜时分,大家的情绪还是很兴奋。
营地里许多人都没有休息,盼着去找枪的人不要发生意外,能顺利找回来就好了,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胡支队长看见回来的每个人都背了一条枪,还有子弹带,有人腰里还掖着手榴弹,知道没有让人失望。他高兴得哈哈大笑,赶紧命令厨房开火炒菜,好好慰劳大家。大家很是开心,一边喝酒,一边说着今天的第一次军事行动,好像真与日本鬼子打了一仗,缴获了许多的战利品。
在这一个星期里,冯奇飞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与黑炭头做好朋友。他自从有了黑炭头,就好象他的心分给了黑炭头一半,自己身上只留下一半。毫无疑问,这一半是时刻挂念着另一半的。他想让自己的另一半也变成他自己。他听人说过,马比狗还要聪明,训练得好,会与人结下比狗还要深厚的感情。马可不比狗,还能够帮人干许多狗干不了的的事。不过,他一看见黑炭头心里就激动,就好象看见了冬琳。他每一次见冬琳都要激动。他见马的激动似乎与见冬琳是一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与这个黑炭头是分不开的了。他接受了黑炭头的第一个晚上,在睡觉的中间居然醒来了一次。他一醒来就想到黑炭头。他一般晚上是不会轻易醒过来的。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醒来,就像他心里有一架十分精密的时钟,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架精密的时钟。
这个晚上他为什么会自动醒过来呢?毫无疑问是那匹黑炭头在作怪。他立即爬起来,走到营地的马棚里去看黑炭头。黑炭头和别的马拴在一起,默默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如一尊马的石雕,或者是马的剪影。他很心痛他的黑炭头这样站着休息。但马是站着的,而不是躺着,躺着的马已经不是好马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走到黑炭头的身边,黑炭头的四个蹄子动了一动,长长的尾巴很悠扬地甩动起来。而之前它的尾巴如一株垂柳,在没有风的夜空里下垂着。它其实并没有睡着。也许它睡着了,梦见它的主人来看它了,它也像他的主人一样,不自觉地就醒来了。它不会说话,它如果会说话,它也一定如胡猛一样,与它的主人说得很投机。它会说它的梦,在它的梦里,它与它的主人在做什么。它既然不会说话,那么它的美好的梦也就白做了。冯奇飞用手抚摸它的脑袋,它的不会表情的温柔的面相,让他觉得它很是可亲。他实在忍不住了,就用自己的脸贴上去。他感觉到一股刺鼻的腥臊,但并不是不可忍受,而很快便转化成温馨的梦幻般的陶醉。那马似乎也很与他相亲,让它的主人扳着它的硕大的脑袋,丝毫不动地任他拂弄。
他找到饲料桶,倒一些豆类的东西在槽里。黑炭头慢慢地低下头去,很有滋味地吃起来。他不知道喂马的人什么时候喂了马,也可能忘记了。他听说过马无夜草不肥的俗语,马在晚上是要吃东西的。不过,他来了,他也喂过了,他也就放心了。他回到床上,又很快睡着了。后来的日子,他不可能每个晚上都醒来喂马,但他睡觉前一定要来到黑炭头的身边,拂摸它一阵,随便给它一点饲料,然后才离开。他这样成了习惯,不来马槽前站一站,他是睡不好的。就好象一对知心爱人,睡觉前一定要互相亲热一番。他与冬琳没有结婚,没有住在一起,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会想一想她。
第一个晚上他看了它之后,它就认定了他是真正的主人。它一见他就认识他。第二天早上,他要早早地与队员们去找回埋藏的枪支。他不能带着黑炭头去,但是他一定要与黑炭头见见面。当他远远地看见它的时候,他就看见它在高高地甩动着它的长尾巴,四只坚硬的蹄子在地上不停地踏动。他相信它一定是看见他了,虽然它不能像人那样对正了看人,因为它的两只眼睛是生在脸颊两边的。他吆喝一声“黑炭头”,它便高高地抬起了它的脑袋,在空中摆动了两下,竟然咴咴的啸了一声。它啸的声音不大,因为它的主人已经站在了它的面前。它是听到了它的主人的呼叫。它咴咴的啸声很优美,就像一种动人心魄的口哨,或者是一首让人陶醉的歌曲中间的颤音。冯奇飞十分的感动。他知道它急着跟它的主人在一起。如果不是它的脑袋让缰绳系在了马棚的立柱上,恐怕它早就跑过来了。他拍拍它的脑袋,说:“黑炭头,好好在家呆着,等着我回来。今天不能带你出去了。”
一整天里,他虽然与队员们在紧张地寻找埋藏的枪支,脑子里一刻也没有休息,但是,黑炭头却还是不停地找机会出现在他的心里。他似乎看见了黑炭头在马棚里不安地踏动着蹄子,不时地抬抬它的英俊的脑袋,似乎在张望着什么。他想,这一天的时间真长啊,工作的进度真慢啊。实际上他们这一天走了很多的路,付出了很大的体力和精力。有几次他甚至打算第二天再来,没必要一天之内来来往往走许多的路,这么多天过去了,还差得了这一个晚上吗?但是,他担心夜长梦多,有些遗憾往往就在不经意之间发生了。晚上他回去得很晚,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但是,他觉得他最先要看到的是黑炭头。一天不见了,它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驯马的第一天就下定决心,他要给他的黑炭头以最大的自由,黑炭头也要给他最大的信任。也许他的心有一半在马的身上,他的想法自然与马是相通的。他脱下了马的笼头,驯练它在没有笼头和缰绳的情况下,是怎样理解主人的指令。主人的指令无非就是快、慢、停止、开步、向左、向右。他用腿夹紧它的肚子,就是快,越是夹得紧,越是表示要快。用双腿在它的肚子上轻轻地摩挲,就是慢,摩挲得越久,慢的程度越高,直到慢慢地溜步。主人在它的背上轻轻一拍,就是要求它停止前进,站立下来。叫它走,只在它的肚子上夹一下。至于方向,主人不能用语言,动作更容易让它领会,向左,就在它的左边脖子上拍一下。向右,就是在它右边脖子上拍一下。他惊奇地发现,这些暗示之于黑炭头,竟然是那样的轻而易举地就领会了。他没有接触过别的马,不知道别的马是不是也这样。他相信别的马绝对没有黑炭头这样的聪明智慧,否则,人就不会发明马笼头了,不管怎么样,他是决定让他的黑炭头从马笼头下解放出来。
但是,他又担心这只是偶尔的凑巧,也许在紧张的时候,或者过了较长时间,黑炭头就会忘记,因为它毕竟不是人,即便是人,也有忘记的时候。他于是每天都试验一次。他做不到许多天的时间不使用这些暗示,只要他骑上黑炭头,就少不了这些暗示。他终于放了心,他的黑炭头比人的记忆力还要好。但是,如果没有马笼头,马就会没有约束,彻底的自由了。它不用拴在套马的立柱上,更不会规规矩矩呆在马棚里,需要使用它的时候怎么办?不使用的时候又怎么处理?冯奇飞想,这是对他的黑炭头真正的考验。
他觉得真要对黑炭头信任,就要最大程度的给予,而不能半途而废,三心二意,否则,它也不会对自己真正的忠诚。他研究了一种口哨,尖锐而宛转,别人是学不来的,即使是最有模仿天才的人,也是有声气之别,黑炭头也会听出来。只要他打出这一声口哨,无论黑炭头在哪里,都要闻声即到。一般情况下,他下了马,他走到哪里,黑炭头就要跟到哪里。但是,他让黑炭头原地不动,只要在它的背上拍一下,并伴以适当的口语:“好了,站在这里,不要动了。”它就会原地站立,用鞭子抽它也不动。主人当然可以做到,就是别人也可以做到。如果主人让它适当的活动一下,可以在它的屁股上轻轻地推一下,它就会在周围漫步。猛推一把,它就会跑得没了踪影。他要召唤它了,便打出那一声特殊的口哨,没影了的黑炭头立刻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十三支队的集体马棚里,冯奇飞会亲自将它带到一处马槽边,对它拍拍背,说:“好了,就在这里吧,不要到处走了。好好休息。”即使是饲养员也不能赶它走。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主人带着它,主人可以将它交给别人带走,或去溜马,或去饲马,只要按照主人交待的简单方法去做,它也就基本上听话了。同时,他还驯练它一些特殊的技巧,如卧倒,前腿跪下,骑者藏身一侧等等,它全都一学就会。冯奇飞想,大自然造物真是奇妙,赋予了一匹马这样的聪明才智,却不让它说话。它不说话才能让人类放心地驾驭,否则人还怎么敢骑它?也许它会反过来奴役人了。它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人服务,很有可能就是畏惧人的语言。人的语言蕴含了多么了不起的智慧呀。
他在六天的时间里,将黑炭头驯得如他腰里那把随心所欲的柳叶刀,这叫胡猛和所有的人十分惊讶。胡猛说:“冯弟如果做一个驯马师,一定是世界一流。”冯奇飞说:“不一定,我为别人驯马就不一定能做得到。因为这是我和黑炭头建立的友谊和信任。”胡猛想了想,说:“冯弟说得有理。”有了马就缩短了距离,没有了时间的间隔,特别是这一匹黑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