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支队长听冯奇飞这样一说,很是吃惊,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地下组织,一个多月时间,人不知,鬼不觉,就干掉了将近一百个日寇和伪军,真是匪夷所思。他们几千人的部队驻扎在祁山,半年了却没有杀过一个鬼子,说起来真让人脸红。胡支队长对冯队长的战斗队十分赞扬,问那几个队员是谁啊?一定也是高人,比冯队长不相上下吧?冯队长笑而不答,只说没有高人,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什么高人,都是一般的老百姓。胡支队长也不好再问。
这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周妈妈说,难得胡支队长来家里,没什么好菜。三爷村长要走,说没有道理也在这里吃饭。周妈妈说,怎么没有道理?帮我们陪客嘛。胡支队长说,你们不留我吃饭,我也没地方去,要不就去村长家。村长说,去我们家好啊,我欢迎,只是你想去也走不了了。
一张桌子就抬在火塘边,吃饭就不冷。增加了三个客人,气氛要热烈得多。周妈妈自己却不上桌,这是一种习惯,只要有客人,主妇是不会上桌子的,煮好了饭菜,就回到了厨房里,坐在灶门口,系着一袭围裙,端一碗饭,自顾自吃。如果是关系特别密切的客人,也会端着碗站到客人坐的桌边,一边吃饭,一边参与到和客人说话,一边还要管着桌上的动态,或者帮着客人装饭,或者劝客人吃菜。陪客人的自然是家里的男主人。周妈妈和冯妈妈布置好了桌上的一切,自己就退进了厨房,陪客人的任务就落在了江叔叔头上。但江叔叔并不是周家的男主人,儿子周宇方不在,而胡支队长和村长又都是为了冯奇飞来的,冯奇飞本来就住在这里,他就成了实际上的主人。冯奇飞让胡支队长和村长坐上手,自己坐在胡支队长的下手陪客,母亲坐在自己下手。江叔叔陪村长,坐在村长的下手。冯奇飞的弟弟挨着江叔叔坐,妹妹和勤务兵打横坐。一壶包谷酒早就温好,冯奇飞给胡支队长、村长、勤务兵、江叔叔还有自己,每人面前放一个喝酒的小碗。勤务兵说他不喝酒,自己去装了一碗饭,坐下来,勾着脑袋吃,就像之前他一直不开口,坐一边听长官与人说话。冯奇飞也不劝勤务兵喝酒,让他自己活动,却赞扬胡支队长的军纪好。
胡支队长朝桌上的人看一眼,说:“刚才只顾着说话,怎么没有看见周宇方和丫姑?他们俩去哪里了?我也有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
冯奇飞说:“兄妹俩去县城做事了,嫌点钱补贴家用。”
“唉,去县城做什么事哟,就在这村里好得多,种点田,也种点土,还可以打猎。兄妹俩都是出色的猎手,还愁赚不到钱?哎,周婶娘也不上桌子吃饭吗?怎么与我家里是一样的习惯?我母亲也是这样,我坚决反对。现在我母亲好一点了。我去请周婶娘她老人家一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去了厨房。厨房里立刻起了一阵喧嚷。
村长说:“这个胡支队长和一般的长官硬是不一样,对人好讲礼貌的。”
江叔叔说:“是呀,毕竟是去过大地方的,见多识广。上次他来这里,说要见丫姑,我说丫姑不在,出去了,他硬是在这里等了半天。他陪着我说话,没有一点当官的派头。后来他们兄妹回来了,听说他来过,却很不高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村长说:“我这个嫂子是个很贤淑的人,很古板的。胡支队长不一定能劝得出来。”
正说着,周妈妈竟然被胡支队长陪着出来了。村长赞扬说:“胡支队长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刚才还对他们说,你是劝不来的。哈哈。快来快来,你请我们吃饭,你自己反倒成了客人,要客人来请你,耽误了我们大家喝酒哩。哈哈”
胡支队长要周妈妈坐他的位子,周妈妈这一回不依了,顺手端一条椅子,要插进来坐。勤务兵赶紧站起,说:“到这里来吧,我站着吃饭惯了,我不习惯坐。”说着走开了。周妈妈勉为其难,坐到了勤务兵的位子。
喝酒的时候,冯奇飞问胡支队长:“是不是也认识这屋里的两兄妹?哥哥叫周宇方,妹妹叫丫姑。”
胡支队长一听就来了兴趣,说:“怎么不认识?早就认识了。以前经常在山里碰上,我们出操,他们打猎。可是我们没有很好地交谈过。我见过他们几次,觉得他们人很好,有山里人的豪爽。我总想找机会与他们说话,和他们交个朋友,他们就是不给这个机会,好像对我很反感。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个所以然。嘿嘿,上一次专门找个机会到这屋里来拜访,想要问一下原因,结果他们兄妹都不在。这次来拜访冯队长,他俩又不在。以后,冯队长见了他俩,替我问问什么原因。如果是我的问题,我好改进。”
胡支队长还说起了他第一次见到他们兄妹的事。那是一个星期日,士兵没有出操。早上,他一个人在山上打了一趟拳,出了一身汗,感到很是舒畅。天气晴和,一轮红日破雾而出。山里看日出,无遮无拦,比任何地方都要看得清楚。他觉得这山里真好,比他家所在的盘家坪那地方要有意思得多。盘家坪既不是山里,也不是平地,是一片小丘陵,种水稻为主,除了水田就是水塘。没有这么多的树,更没有这么多的飞禽走兽,看太阳好像也离得远。他在国军当兵的那些年里,走过了许多地方,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只当自己是个过客,反正呆不了多长时间就要走的,一时也说不出好和坏。祁山这个地方其实就是自己的家乡,在一个县,只是家不住这里。他以前从没有来过,知道这里山很高,树木很深。在外面与人说起这座大山,好像还很有感情似的。他来自卫队一段时间,虽然没有打过鬼子,在这山里倒也住得舒服。他不知道要在这山里住多长时间。如果时间长,他倒想带领弟兄们在这里种粮食蔬菜,自给自足,省得加重老百姓的负担。如果有自己喜欢的妹仔,就在这里找个老婆,成个家,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胡支队长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让大家见笑了。这是我与冯队长这样的年青人,没事的时候胡思乱想罢了,当不得真的。现在日本鬼子的野心大得很,想要占领我们中国,现在还打到我们祁山县这样的南方偏僻地方来了,面对现实,我是不想找老婆的。万一哪一天在战场上被打死了,不要害了人家的妹仔。”
他并没有停止他的故事。那天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在他的身后响了一枪,是猎枪的那种声音。他明白一定又是山里哪个猎人开的枪,也就并不很在意。突然身边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身边,他低头一看,哇,一只好漂亮的山鸡,五彩的羽毛,长长的尾巴。他也曾见过山鸡,却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看的,立即弯腰捡起,拿在手里欣赏。猎手还真是好枪法,打中的是山鸡的咽喉,而别的地方都完好无损。他想这猎手也一定是喜欢这山鸡的美丽,故意要留下好看的羽毛不要损坏了吧。也就在他捡起山鸡还没有好好看的时候,一声大喝让他吃了一惊:“赶快给我放下,不要弄坏了我的山鸡!”
他抬起头来,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手拿猎枪的女孩,叫喊的那一声,将他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就连周围的山谷都有了回音。他只看见男人对他这么凶过,那是与日本鬼子拼刺刀的时候。他见过很凶恶的鬼子,喊出来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不过他在鬼子面前从来不认输的,他喊杀的声音比鬼子的还要响。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女孩,他不能与她一样的用声音盖过她。一个女孩这么凶的样子,喊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但是,他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就算这只漂亮的山鸡是你打中的,我又不要你的。我只是看看,你就知道我不会还给你吗?值得发这么大的火气吗?他当时笑起来,打趣地说:“你这个小妹仔,怎么比日本鬼子还要凶啊?温和一点才好,不然会嫁不出去的。”
谁知她一把就将山鸡抢过去,然后围着他的身体绕了一周,那一双清澈闪亮的大眼睛,射出讥讽的光,说:“你是说我比日本鬼子还要凶?是的,你说对了,我就是比日本鬼子还要凶,怎么样?你害怕了吧?对待日本鬼子不凶的人,就不是中国人。你说你是不是中国人?我看你也是祁山县的人。我真不明白我们祁山县还有你这样的人。这山鸡是你打的吗?你为什么要拿在你手里?要不是我来得快,你可能早就拔腿跑走了。你说是不是?我看,你是比日本鬼子还要坏。哼!”
她没头没脑地朝他泼水一样的发泄了一通,也不管他是何反映,扭头就走。看着她的背影,他心里真有气,是气他自己没办法留住这个不近情理的妹仔,向她讨个说法,为什么要是这样对他。她认识他吗?或者他认识她吗?看这女孩也不蠢,样子也长得可爱,难道她对人就是这样的吗?他突然产生了想要逗她一下的想法,在后面喊道:“喂,那个丫头,我想买你那只山鸡,多少钱呀?”
她站住了,回过头来,余怒未息地说:“小子,我可告诉你,我的山鸡是卖的,但是不卖给比日本鬼子还要坏的人。随便告诉你,我不是丫头,我是丫姑。一个不知道尊重人的家伙!”
说完又走。他于是知道她原来是叫做丫姑。他在心里笑起来。还有这样的妹仔,说是对人家发火,却连自己的名字也随便就告诉了别人,真是有意思。他更想留住她说上几句话。他本来一个人在这里观赏风景,心情陶醉,谁知让这样一个疯丫头打断了他的清梦。他已经没有心情去做梦了。他从虚无飘渺的梦境中跌落到凡尘中来。凡尘中的景致似乎比梦境中的更精彩。他兴致勃勃地加快脚步赶上去,并且喊着:“丫姑丫姑,我知道你叫丫姑了,你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但是那个妹仔没有停,她还是一步一步稳重地向前走。前面一条小路拐角的地方,站着一个彪悍的男子,手里也拿着猎枪。丫姑对那个男子扬了扬手里的山鸡,说:“哥,你看这只山鸡,好漂亮的羽毛!你肯定从来都没有打到过。这一回让我打到了。嘻嘻。”
那个被叫做哥的男子并不看她手里的漂亮的山鸡,而是指着赶到丫姑身后来的胡支队长,问她:“那个人想要干什么?”
她看了看胡支队长,对她的哥说:“不要理他。他想买我的漂亮的山鸡,我不卖给他,他就追我。这个人脸皮真厚。”
胡支队长说:“你们打猎的人,打到的猎物不卖的吗?我买你这只山鸡有什么错吗?”
丫姑说:“我就是不卖给你这样的人,怎么样呀?你还想抢吗?”
“不不不,你这个丫姑,怎么能说话不知道轻重呢?我会抢你的山鸡吗?”
“我不卖,你怎么还要追到这里来呢?”“我想劝你卖给我,因为我喜欢这只山鸡,”
“你买得起吗?”
“我就连一只山鸡都买不起吗?你说说看,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