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与他原来的那个世界和生命告别。他不知道原来的那个世界和生命是属于他的,还是现在的这个新的世界和生命是属于他的。他已经不看重他现在的这个世界和生命了。但是,生命在他身上,他的周围是一个新的世界,他必须要去应付。他抱着游戏的心理来决定他的行动。既然是游戏,就要玩好玩赢,不要输给了别人。
他拨开身上压着的死尸,在别的死尸上爬过去。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很清醒,身上的力气也很足,就像好好地睡了一觉,体力和精力都恢复了。他感谢那一块弹片,要是没有那一块弹片,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精疲力竭,即便没有中弹,他也要倒下去了。他却硬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是那块弹片让他好好休息了一阵。他现在有力气爬出这么一大片的死尸,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他在死尸堆上爬行,就像爬行在活着的兄弟们的身上,软软的,静静的。他在训练障碍爬行的时候,就是在躺着作障碍的兄弟们身上爬过去。当他爬坡过去以后,弟兄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去做别的训练。那时候他压在身子下面爬坡过去的身体是温热的,自己鼻子里闻着的是带着汗臭的气味,耳朵里是咻咻的呼吸声。而现在却是冰凉一片,任你怎么用力气,他们也不会发出一声抗议。最难闻的是满鼻孔的血腥味。血腥味盖住了汗酸气。他不禁眼里流下了止不住的泪水,无论怎样也无法抑制住。他干脆伏在一具尸体上痛哭了好一阵。他不知道他伏住的这一具死尸是自己的兄弟还是日本鬼子。他觉得这已经无所谓了。既然都是一同倒在这里,还有什么区别呢?他想即使就是一具鬼子的尸体,他也不会再恨他了。他和他的兄弟们一样,很快就会变成泥土。而在此之前,他看到仇敌的面孔,不会将他看作人的面孔,他能吃得下他的肉,喝得下他的血,恨不得在自己的枪下多倒下几个这样的仇敌。
他爬坡出了死尸堆,想找到自己的部队,却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在哪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连长,他不可能知道国军的战略转移。他只能回自己的家乡。他本来随自己的部队走了全国好些地方。他想他如果战死了,很有可能不是在自己的家乡,而是在名字也不知道的外乡。不过那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中国的土地就是自己的家乡。这样一想,他也就心安了。没想到在本省家乡的一战,不但没死,还能活着回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但是回家做什么呢?只能操起锄头种田。他身在农田里,而心却到了遥远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部队还在某个地方驻扎,还在训练,点名的时候,还会点到他胡猛的名字,但是他胡猛却在自己的家里种田。他的兄弟们会齐唱着抗日的战歌,说到日本鬼子就咬牙切齿。在战前动员上,长官问大家怕死不怕死,没有人说怕死,全都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不怕死。他本来是害怕的。他知道那枪子打进人的身体里,后果是什么。但是他却也与兄弟们一道,高喊着不怕死。他这样一喊,好像一点也不怕死了。他想大家都不怕死,我为什么要怕死呢?不管是生也好,死也好,能和兄弟们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因为害怕日本鬼子,而逃到家里躲起来了,种着一钱不值的土里的东西。这土里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能种啊?为什么非得要这时候来种呢?这样种出来的东西,吃到肚子里能消化得了吗?他又觉得他是请假回的家,假期满了,他还会回到部队上去的。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请过假,他提拔当连长的时间并不长,就在一次战役里,代替了战死的连长。连长也只是一个下级军官。军队里像他这样的下级军官是不可能请假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国家危亡的时候。兄弟们不见了他,一定会互相打听,胡猛那小子到哪里去了?请假了?当逃兵了?那小子是个怕死鬼。不过说别人还差不多,说胡猛怕死不可能。他的对他了解的兄弟会这样替他解释。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在军队,并没有在向鬼子冲锋前的阵地上。他每每一想到这里身上就发热,恨不得要去找兄弟们。他胡猛生来就是一个讲义气的人,讲面子的人,他不希望听到让他脸红的话,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他知道他的不安,是在与鬼子作战中刺激太大产生的,时间长了就安心了。但是,这时间要长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安心呢?
他的家乡其实也不是远离战争的地方,早就传言日本鬼子要来了,而且一天天临近,鬼子飞机的轰炸就是证明。飞机的轰炸更稠密了。他的家距离县城并不太远,是在盘家坪附近的一个村庄。盘家坪有一条铁路,是通往西南的大动脉。鬼子的飞机轰炸县城的时候,那条铁路也是重要的对象。他后来听到警报一响,很快就有飞机来轰炸了。他想每天这样听到警报和飞机的轰炸,不如跟着一支部队去打仗。他不知道去找什么部队。常听说有这个部队那个部队在与鬼子打仗,但他听到的可都是马后炮,人家打完仗就转移走了。后来有人对他说,何必去找什么部队,我们祁山县就有一支部队,人家也是打鬼子的。他忙问是什么部队,驻扎在哪里?人家告诉他,就在祁山里面,你只要一去,就能打听到。他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还有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当年出去当兵,是被抓的壮丁。他被抓壮丁并不埋怨。他早就想着去外面走走,只是碍着父母,出去不了。
父母去县城看他,他笑着安慰老人。这时他已经穿了军装,还配了一杆枪,精神焕发,很是兴奋的样子。他没有想到父母的悲苦,他只想到等两天就要出发到遥远的地方。那些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呢?与他家乡有什么不同吗?他还从来有去过县城,他这次被抓到县城,就看到了县城与他生活的乡村有很大的不一样,遥远的地方一定更有意思。人们都说这支部队就是要去打日本鬼子的,去当兵很危险。但是他没有往心里话去。他只想着远方的趣味。
他那个连的连长向他的父母表扬他,说他不像一般的兵那样哭哭啼啼,整天高高兴兴,说好男儿就是要敢于去前线打日本鬼子,不能只想着家里的那一块田土,那是最没有出息的。还说胡猛是个当兵的料,将来会大有出息。他的父母本来就害怕儿子去打仗,会被子弹打死,悲悲切切想赶到县城见儿子最后一面。见到的时候两眼流泪,看到小儿子的高兴和连长的表扬,他们也就不再流泪,甚至还有了笑容。只是嘱咐儿子要小心,炮子是不长眼睛的。儿子听老人这样说,也是笑笑哈哈的,好像打仗也是很好玩的事。他当新兵的时候就是班长,在武汉的那一场大战中,他的排长牺牲了,支队长就指定他为排长。后来排长也牺牲了,他又被指令为连长。这一场大战他连升两级。他如果不是在长沙的保卫战中与部队失散,他也许会当更大的官。
他的父母本来就没盼望他能活着回来,但是,他却活着回来了。父母看见他,悲喜交集,说有了这一次教训,以后不要再出去。已经当了一次兵,不会有人再来抓的了。他看见父母与哥嫂过得很好,自己回来,反而还给家里带来麻烦。现在有自卫队这样一个好去处,他必须得去了。他只与哥哥说清楚了,就一个人偷偷跑走了。他去的时候,正是自卫队草创阶段,首先要物色长官,先任命官,再分配招兵指标,然后由长官自己去招收。卫总指挥见胡猛有军人素质,确实是行伍出身,又听说他当过国军的连长,还与日本鬼子打了好几次恶仗,就说你是一个人才,既然跟着我,我就要重用你。给你一个支队长,相当于一个营长了,官升一级,你要给我招收一个营的兵员来。他用卫总指挥给他的很少的薪饷,很快招收到了满额的兵力。
但是,司令部每月拨给他的给养常常有很大的缺口,而给养又是来自当地的百姓。卫总指挥已经有数千的兵员,开支浩大,征收有限。而据有关人员透露,即便是有限的征收,当官的还要从中克扣,到了士兵头上,已经所剩无几。许多人来当兵,也是为了有一口饭吃,如果连饭也吃不上,当兵也就没有什么兴趣。自卫队原本是为抗日而存在,但他们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每天所要考虑的,就是吃饭的事,想办法去搞到兵饷和粮食。说来也奇怪,司令部只安排训练,却不安排作战。差不多半年了,没有与日本鬼子打过一仗,日本鬼子也不找自卫队的麻烦,就好像自卫队压根就不存在。自卫队在祁山过得很安逸,可就苦了老百姓。老百姓要给鬼子征钱征粮,同样还要给自卫队征。不给鬼子征,鬼子会派出军队杀人放火。不给自卫队征,会说你是汉奸,里通外国,也要抓去枪毙。自卫队员大都在家生活不下去才来当兵,当了兵,手里有了枪,不少的人也学着日本鬼子去打闹老百姓,三个五个,成群结队,去一个村子里抢劫。看到漂亮女人还要调戏,甚至强奸。这一带的老百姓对日本鬼子的好坏没有感觉,而对自卫队却十分恼火。说到日本鬼子,有人会说,日本鬼子再坏,难道比自卫队还要坏蚂?
胡猛这个支队长当得很艰难,常常为弟兄们生活困难而伤脑筋。他不知道他的手下有没有去抢劫的,有没有去强奸的。他反正没有接到控诉。民不告,官不究,他也就不去管了。他对弟兄们要求很严。他在全连的集合会上常说,他是国军正规军里的军官,受过正规训练。正规军里的军纪是很严的,谁抢劫了老百姓,谁强奸了女人,都是要枪毙的。在他的连里,只要发现了这种现象,他会毫不留情地执行军法。他对卫总指挥最大的意见是按兵不动,白养了这么多弟兄在这里过安逸日子。、
他今天接到参谋长的电话,很是兴奋。他想他这一次算是找到知音了。他从自己手下听不到消息,就决定亲自一个村一个村去了解。在他的管辖范围,有十个村子。他走到野猪坪时,已经是第六个村子了。周三爷说:“你要找的那个冯奇飞 ,他的母亲就住在我们村呀。一个多月前,他在我们村住了两个晚上,以后就不见人了,是不是就去杀日本鬼子了呢?据说那可是一个十分了得的人。很年轻,还是个细伢仔的样子,但是武艺高强。至于那个杀猪抗敌战斗队,我可没有听说,也可能是他驻扎在别的地方的一个组织,或者是一支部队,谁知道呢?你来之前,有村民看见他了,告诉我说他回来了。我们村也知道他是个杀鬼子的英雄,还有人去周宇方家里问情况。我还打算去周宇方家里看看。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去吧。”
冯奇飞告诉胡猛,他是组织了一个杀猪抗敌战斗队,但并不是什么部队,而是只有几个人的地下组织。平时和老百姓一样的开店铺营业,一有机会就伏击日本鬼子。所谓战斗队只是虚张声势,吓唬日本鬼子罢了,不像自卫队这样,有部队,有枪支,有给养,可以征粮征税,要与日本人干起来,一定会重创他们的。